贲者,饰也。物之合则必有文,文乃饰也。
——程颐《伊川易传》
何六六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哭,还是假哭。
他只知道,这等情形下,自己只能哭。
他已经三十三岁,却时常哭。苦时哭,难时哭,怕时哭,慌时哭……这哭让他被许多人鄙弃、嘲笑。但不哭,也不会有几人能瞧得上他,更不会有人礼敬他。
他家已经至少穷了五六代,代代都是客户,没有一寸自家的田,只有三间草房,也年年修补年年坏。这么穷,照理不会有妇人愿意嫁,他家男丁却代代都能娶到妻。虽说娶的都又穷又丑,但毕竟是个妇人,总比那些抱着砖块当枕头、孤老到死的佃户帮工强许多。
这其中,有一个传家秘诀:示弱。
人人都好争强,他家却不怕示弱。许多如他一般穷的孤汉子,从不敢想娶妻。即便壮起胆子,去人家说亲,或被嘲,或被骂,便埋着头逃回来,再不敢起这个念。他却不怕,你骂一回,我去三回。这家不成,再换三家。每去一家,他都要哭许多回。哭得多了,他便知道何时该湿眼,何时该颤嘴皮,何时该把泪放出来,何时该号啕……
人都说哭最不济事。他却知道,自家手里只有一把馊瘪的种子,绝没有办法去讨寻一些好种子,那便只好把这些馊种子撒进田里,里头总有几颗能生出芽苗来。眼泪于他,便是馊种子。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见不得人哭,会被他哭得软了心肠,甚而觉着这般会哭的人,心一定不坏,便会把女儿嫁给他。
不但娶妻,这哭在其他地方,也让他讨得许多便宜,避开了许多险难。
最紧要的是,他并非全然假哭。从生下来,便时时处处都艰辛,极少有松活的时节。每一天的诸般苦累艰难,都足以让他大哭一场。他觉着,自己生来恐怕便是为了来这人世哭。
尤其看到自己辛苦种的地,才生出苗,便被大柳树压坏,被牛踩烂,哪里能忍住不哭。当然,他不只哭这个。
他哭,也是哭给旁边的马良和郑五七看,好教他们不要起疑,更不能让人发觉——这地是他瞒骗来的。
原先他一直佃的是别家的地。后来听人说,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为人极爽阔,佃他的田,少交一半石租,王豪从来不计较。于是,他便去求王豪。王豪却说自家的地全都佃给了别人,没有闲地。他一听,便哭了起来。
他知道,面对这等爽阔人,哭的时候,身子得微微缩抖,像是又饿又病,只剩最后一口气,却仍强撑着;眼泪得有,但不能落下来,这样才更让人动心;哭声也不能大了,会惹人烦躁,得又细又颤,像是蜘蛛费尽气力才织成一张网,却被寒风吹散,只剩最后一根细丝在风里摇颤……最难的是,哭得既要极弱,又得让王豪听到,还得传到他心底。这等哭声不能从嗓子里发出,得把声气凝成一股细线,沿着鼻窦,牵引到脑顶,而后一丝一丝,断断续续往外发出。
这功夫,他练了许多年才练成。王豪听到,果然有些恻动,重叹了口气说:“嗐!我便买块田佃给你。”
眼前这片田,便是王豪几天后买下,佃给了他,租子只收三成。
租契签好才几个月,王豪便病故了。他听到死讯,还奔到王豪家,那些仆役不让他进去哭拜,他便跪在院门前,磕着头大哭了一场。
春天他耕垦播种,到了秋天,他收了麦子,并没有去交租,等着王小槐来催。王小槐并没有来。活了三十三年,种了二十多年地,头一回,他自己种的粮,全都收到了自家的袋里。
他心里暗暗窃喜,到了十月中旬,地已起冻。他见邻田不肯让地闲着,在种冬葵。自己也跟着买了些种,将地耕了三遍,高高兴兴撒了种。葵自古便是五菜之首,这时种下,雪下保泽,开春便发芽。到三月初,叶子便能大如钱,摘了拿去县里卖,一升葵叶抵得上一升麦。可这田偏偏被踩得稀烂,而且是王小槐烧惊了牛、作下的恶。
难道王小槐其实已经察觉了?何六六不敢想,只能哭。
正哭着,又有个人也闻声赶了来,是邻田的田主庄大武。庄大武的那块田也被踩烂,且是他自家的田。何六六怕王小槐,庄大武却不怕。他见庄大武气得眼珠怒鼓、胡须急颤,忙哭着过去说:“是那个王小槐做下的。”
庄大武一听,身子颤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作声,只捏着拳,咬着牙,垂头在寻思什么。何六六知道庄大武心思深沉,恐怕另有计谋。
不久,王小槐就死了,冤魂却寻到何六六这里,半夜在他家门前丢了许多栗子,吓得何六六顿时哭起来。
他去见相绝陆青,泪水不由得又在眼里打起转儿来。陆青看着他,却微露出些笑,慢慢说道:“观你之相,卦属贲。心无所据,唯饰其容。以卑乞怜,因弱附强。见利必趋,逢难必逃……”他听着,虽有些慌愧,却迅即用哭脸掩住。陆青教他驱祟的那法子,他半信半疑,但为了那块田,清明他还是赶到汴京东水门外护龙桥,那顶轿子过来时,对着轿窗念出了那句话:
“仇总记,恩偏忘,又何声声诉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