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眼前的宅子看上去毫不起眼,像是哪户农耕人家的瓦舍,宋长吏摸出铜匙,将宅门推开,“岑通判收藏的书画不多,下官几年前整理过一回,余后只是定期派人打理,以防蚁虫啃噬。”
这间宅舍不是别人的,正是岑雪明的故居。
却说岑雪明虽奸猾,做官的几年,名声倒是不错,他发妻早逝,不曾续弦,失踪前一直独居于此。
谢容与让祁铭带着玄鹰卫进去整理书画,问宋长吏,“当年岑通判失踪,怎么是你帮忙收拾故居?”
失踪案是挂在东安府衙的,宋长吏是陵川州衙的官,照理这案子归不到他头上。
宋长吏陪笑道:“那会儿陵川不是乱么,魏升被斩,许多官员被连带问责,还有不少卸任的,州衙的案子,府衙的案子,全都混在一起一锅乱炖,下官当时一个跑腿的知事,办的就是常人不管的杂差。”他将谢容与和青唯往宅子里引,又叹一声,“照说通判大人失踪,这案子不小,合该细查,但一来,衙门匀不出这么多人手,二来,谁能料他是失踪呢?只当是与魏升有染,连夜卷铺盖卷跑路了。后来齐大人到任,倒是派人找过一阵,没下文,也就不了了之了。”
谢容与“嗯”一声。
其实几日前,这宅子卫玦已搜过一回,没找到有用的线索。不过卫玦的习惯非常好,但凡他搜过的地方,物件一点不乱,还会分门别类地规整,罗列出一张清单。是以祁铭今日带人来搜画,丝毫不费工夫,很快整理好画轴。
画轴一共六个,谢容与在厅中一一展开,当中除了两幅无名氏的画,余下四副果真漱石所作。
岑雪明失踪前,曾到顺安阁买漱石的画作,谢容与还当这画有何稀奇之处,眼下看来,除了浓淡相宜,晕染得当,技法不过平平,谢容与道:“把另外两幅无名氏的画拿给我看。”
无名氏的画是仿画,照着前朝名作依葫芦画瓢。
谢容与不由蹙眉,照这么看,岑雪明并不是爱画人,否则他不可能只收藏两幅仿画,可他既不爱画,为何在失踪前,买下四副漱石的画作呢?
还是说,症结不在画上,而在漱石这个画师?
谢容与问宋长吏:“张二公子今日可在衙门?”
宋长吏忙道:“在的,张大人与章大人近日都在衙门,正协同齐大人处理上溪县善后事宜。”
谢容与颔首,让祁铭把画收起来,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给张远岫递帖子,请他午过到庄子上见本王。”-
章庭和张远岫数日前就到东安了,他们毕竟是办事大员,都住在官邸,兼之途中又去了趟上溪,还未曾拜会过谢容与。
帖子是早上发出去的,张远岫不到正午就回了帖,称是午后会准时到。
青唯在上溪与谢容与重逢,就把自己当初是如何逃离左骁卫追捕,又是如何离开京师告诉了他。谢容与自然知道是张远岫救的青唯,以至于青唯后来能平安离开京师,也多亏张二公子筹谋。年初张远岫到中州办案,还曾与青唯见过一面,青唯能到陵川,也多得他帮忙。可惜彼时青唯辞别匆匆,待张远岫隔日寻去驿舍,早已人去楼空。
今日张远岫要来,青唯称是愿当面谢过张二公子的相助之恩,谢容与自然应下。
午时刚过,祁铭就来通禀:“虞侯,张大人到了。”
书斋外夏光正好,张远岫穿着一身青衫,眉眼清雅如温玉,正被玄鹰卫引了过来,到了近前,他先跟谢容与见礼:“昭王殿下。”
随后目光移向一旁穿着青裳的女子,似乎有些意外:“温姑娘?”
青唯道:“年初在中州,我走得太急了,没来得及与张二公子道谢,张二公子勿怪。”
张远岫淡淡含笑:“举手之劳罢了,温姑娘何必放在心上。”
随后与谢容与道,“听说殿下传下官过来,是有画要鉴?”
谢容与颔首,把张远岫引入书斋,将上午搜到的画作展开,“这些画是本王从一名故人的旧舍里寻来的。此人眼下失踪了,本王想寻他的踪迹,不知张二公子能否从画上看出端倪?”
张远岫目光落在画上:“殿下稍候。”
说起来,谢容与和张远岫颇有渊源。
他们的父亲同是沧浪江投河的士人。张遇初早谢桢几年考中进士,谢桢入仕时,文章还备受张遇初推崇,说谢家公子笔墨风流旷达,深藏济世胸怀。是故后来沧浪水洗白襟,朝廷最可惜的也是这二人。
投江之后,年仅五岁的谢容与被接进宫,而当初执掌翰林的老太傅则收养了张正清、张远岫两兄弟。
昭化帝教养严苛,谢容与虽为王,直至十六岁考中进士,几无闲暇,除了赵疏几乎不与人深交,是以他与张远岫的交情很淡,只在宫宴上说过几回话罢了。老太傅则是把希望都倾注在张正清身上,对待张远岫开明许多。尤其洗襟台坍塌之后,张正清丧生洗襟台下,老太傅心灰意冷,醉心于书画,他本来就是画艺大师,对张远岫更是把一身技艺倾囊相授,正因为此,谢容与今日鉴画,才会请来张二公子。
张远岫一一看过看作,请教谢容与,“殿下可知道这些画作的收藏顺序?”
“无名氏的画作他一直有,另外四副漱石的画作,是他失踪前忽然买下的。”
“这就有些奇怪了。”张远岫的看法与谢容与一般无二,“无名氏的画作是仿画,技法平平,可见殿下的这位故友不是惜画人。至于这位漱石,画艺稀松寻常,晕染写意倒是出众,不过画得比他好的还有许多,无论如何不至于买下四副。照在下看——”
张远岫深思片刻,得出与谢容与一样的结论,“画作或许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换言之,岑雪明最后买画不是为画,而是冲着漱石这个人去的。
张远岫拿起漱石的画又看片刻,忽地道:“不知殿下可听说过东斋先生?”
“前朝隐居山野的吕东斋?”谢容与问。
“正是。”张远岫道,“东斋先生的画便是轻技艺,重写意,最初很不受时人认可,称他作画只注重光影与意境,却连基本的笔法都掌握不透。一直到‘四景图’问世,东斋先生才被人推崇,成为一代名家。”
这时,青唯轻声问:“四景图是什么?”
谢容与温声道:“东斋先生的名作,简言之一副可以变幻出四幅景的画。”
青唯一愣,什么样的画竟然可以变幻?
她还欲问,但谢容与和张远岫正议正事,她不便多打扰,接着往下听。
张远岫看了他二人一眼,收回目光,“如果下官所观不错,这位唤作漱石的画师,仿的就是东斋先生的技法。走笔之姿,墨色晕染,都很像。”
谢容与顿了顿,“确定?”
张远岫合袖向他一揖,“下官受教于太傅恩师,于鉴画上多少还是有些把握的。”
吕东斋的画传世不多,最出名的四景图多年前现世过一回,后又遗失。时年有画师愿效仿他的画风,但最后的画作被人嘲弄东施效颦,彼时就有大画师称,“效东斋之风,若非本人教习,非得其画苦练十年不可初成”,便是说,想要学吕东斋的画风,如果不是本人来教,手上一定要有他的真迹,照着真迹苦练十年,这样才能初窥门道。
张远岫这话倒是指明一条线索。
漱石的画技平平,浓淡晕染上却出众,不正是当年吕东斋初窥门道的样子,看来这个漱石不简单,手上非有吕东斋的真迹不可。
而今岑雪明杳无踪迹,想要寻他,只能先从漱石入手。
既知道漱石仿的是吕东斋,而吕东斋的画风极其少见,余后只需再去顺安阁,打听有否类似的画即可-
谢容与鉴画是为了查案,张远岫知道,他十分得体,大凡关于案子,半句也不多问,专心看画,点到为止。
谢容与到底是请张远岫来帮忙的,鉴完画,亲自送他出去。
时候尚早,暑气刚退,回廊清风缭绕,到了前庄,谢容与顿住步子,看跟在身旁的青唯一眼,说道:“听小野说,当初在上京,若非得张二公子相救,只怕凶多吉少,谢某还未亲自与公子谢过。”
张远岫听得“小野”这个称呼,也看青唯一眼,淡淡道:“殿下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