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都看见了。”
“啥?”
“你和支书家的哑媳妇。”
“咋的?”
“她一见你头顶就闪了一条姻缘光。”
回家时,刚走出田头,就碰见疯七爷从耙耧山坡上摇下来。他腰间系了极长一段红布做腰带,布头儿在裤前如钟摆一晃一晃,如余晖相互映趣。由于路远,又爬坡地,他拄了一条拐杖,是一根未褪皮的头年嫩桃枝,手把下刻一个“符”字,如画着一条白色盘龙。一看便知,疯七爷是去乡下看风水刚回。
“你看哑媳妇咋样?”
“薄命。”
“我呢?”
“人物。”
“七爷,你给说道说道心里话。”
“七爷是据阴处阳,万事出口都有依据。七爷说你会成为人物你就准能成为人物,路选对了早日成,路选错了晚日成。给你说吧孙子,这三天七爷都在三更时分做着同样一个梦。”
七爷说:“我梦见就那么一日,日子是古历黄道初九,清高宗乾隆皇帝一道诏书把我叫去了。我一到金銮大殿,文武百官们分立两旁,齐刷刷地看着我。那金銮大殿呀,金砖金瓦金柱子,连香炉、灯座都是金做的。到皇帝面前,我正要下跪,乾隆皇帝一招手,说:‘免了免了。’”
“跟着,乾隆皇帝又摆了一下手,文武百官们就都退下了金銮大殿。退下时都给我和乾隆磕了头。这当儿,殿里余下我和皇帝俩人啦。皇帝说:‘听说你的象棋杀遍天下?’”
我说:“不敢皇上……”
皇帝说:“听说你从九岁开始下棋,整整下了六十年?”
我说:“不敢皇上……”
皇帝说:“听说你是一辈子靠下棋为生?”
我说:“不敢皇上……”
皇帝说:“我清高宗想和你下盘棋。”
我说:“不敢皇上,真的不敢……”
皇帝生气了:“再不敢我就杀了你的头!”
我忙说:“敢敢敢,皇上我敢。”
“这样,我就和清高宗乾隆皇帝下起了棋。我们都盘腿坐在一张檀香木雕龙画风镶金镀银的红床上,边上放着御茶,那茶香味在金銮殿的大梁上绕半天不散。你们不知道,乾隆皇帝那棋下得可真好,车有车路,马有马道,小卒子没错走一步。我们从日出开局下到日落,最后的残局上,皇帝还有一卒一马,我还有一卒一炮。然后,皇帝请我吃了顿皇宫夜饭,我们就又接着下残局。到下半夜鸡叫时分,我有意打了一个盹,一睁眼,哟,乾隆皇帝马跳一个卒攻心。”
“我输了。”
皇帝问我:“谁的棋艺高?”
我说:“皇上你棋艺在天,我的棋艺在地。”
皇帝又问:“你哪村人?”
我说:“洛阳正西一百三十里外瑶沟村人。”
“谢你让了我一步棋,”清高宗乾隆皇帝笑笑说,“日后保你们瑶沟村出一个大人物。”
十四
到家,没料到我高中的同学二林坐在院中石桌上等我。二林人长得白净秀气,做事极有脑眼,舅是县法院院长,前年被招到县法院当了办事员,不知何由,上个月又从县法院回来了。他一见我,就从石桌上弹起,很用力地说:“同学,我来给你商量个事。”
几句客套,我让二林坐下说。
“到外边吧,只几句。”
我跟着二林来到了村头。这儿很静,在路边的一片小泡桐林里,淡淡残晖把景物都抹上了鹅绒黄的底色,几缕炊烟在村中摇着上升,仿佛是白绸在空中飘动。我盯着二林看了好一阵,问:“你不是到县法院工作了?”
二林顿一下,“我舅犯错误啦,我被开除了。”
一惊,我心里有一丝喜悦,“找我有事?”
他拿眼咬着我。
“想让你给我闪开一条道。”
我笑笑。
“你别儿戏二林,我又不是拦路狗。”
二林双唇闭着。
“你是!”
我用眼在他身上刮一遍。
“有话说吧。”
他用目光压着我的目光。
“话不瞒你连科,我想等大队改为村时当村长!”
我浑身微微一震。
“能当上?”
他冷笑。
“看你的了。”
我淡笑。
“你抬举我了。”
这当儿,余晖散尽,黄昏悄然落下,村里村外都是昏花白灰的颜色。归圈的鸡在路上咕咕叫着回村。远处山坡上,却还安然地挂着一群白羊。没有别的声息,也没别的人影,人世上似乎仅剩了我和二林。
“我当村长了,可以让你当村委副书记。”二林说。
我说:“我啥也不想当。”
他说:“不是实话。”
我说:“是实话,我就想种地。”
“别瞒我,”他说话很冷,“我知道支书想把红玲嫁给你。”
“那是支书自己想的。”
“你其实也想娶红玲。”
“你看出来了就好。”
“可我和你一样想娶她。”
“红玲长得并不好。”
“那是次要。”
“不是说谁想娶红玲红玲就会嫁给谁。”
“她听她爹的,支书要在咱们这几个高中生里选一个。”
“那就让他选。”
“我想让你闪开一条道,给支书说声这门亲事不合适。”
“可我觉得挺合适。”
“连科,咱俩没必要你争我夺。”
“那你就退让给我……”
“这么说你想和我争一争?”
“话不能这么说,我又不是讨不到媳妇的人。”
“可事情就这样!”
“那就都听天由命吧!”
我们都不再说话,彼此望着,一人手扶一棵小树。麻雀一群一群从田地飞回,落到头顶的树枝上。有一粒麻雀屎落在我的胳膊上,我没有去擦。又有一粒麻雀屎,从他的鼻尖滑下,滴在他的鞋尖,像一截软面条在那挂着,他看见了也一样没去擦。
我们就那么彼此望着。
我说:“该吃饭了。”
他说:“将来无论谁成人物都不能忘了我们是同学。”
我说:“村长那么好当?”
他说:“看透了就不难。”
我说:“要靠社员们选呐!”
他说:“主要靠培养。”
我说:“吃饭吧!”
他说:“吃饭吧。”
我们一块上了道,把胳膊和鞋上的鸟屎擦净,彼此很平静地望了一眼。
“到我家吃吧二林,有烙馍。”
“我家也有。”他说,“连科,既然你不让道,这段日子我哪儿得罪了你,就请你宽谅。”
“都宽谅吧。”我说着,很和善地笑了笑。
他也很和善地笑笑,就转身朝镇上走去。这时候,天已黑下,像黑纱罩着世界,二林的身影一会儿就被黑纱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