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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狱 第五部分 往返在土塬 第四章

所属书籍: 情感狱

    十三

    太阳彻底没有了。土塬在风中变得黯淡起来,早先那金黄、棕红、浅绿的土塬色,被流动的云彩抹布一般擦去了。天气变得不可理解。我爬上了土塬的一个小坡,在坡顶上站着,感觉到我的头是伸在天上,身子在半空,脚却站在地上。按照往常的习惯,就是天变,也不该出现这种景观,仿佛人被拉长了。初春天气的奇异,那次在我脑子里留下了永不消失的印记。我在半明半暗的土塬上走,被风刮起的黄土盛满了我的鞋框。有几个村庄,就如擦着我的肩膀似的,退回了我的身后。我在土塬上,通过了一个贞节碑林。那是一个寡妇村。解放前的一天,男人们都在土崖下做活,一刮风落雨,土塬大滑坡,男人们就埋进了土塬下,统共二十一个人全都死了,于是就有了寡妇村,有了贞节碑林。我走过那贞节碑林时,心瑟瑟抖着,风在碑林中打着转儿,旋出一个一个的小风柱,把碑下的草捧送到了半空。空气混浊而又有浓重陈腐的土气。我以为那风是要把碑林拔地而起。坡面上,塬路上都没有那种黄色的旋风,只那碑林中吹旋不止。黄色的风柱越转越高,到天空聚成一个个坚硬的云块,好一会儿凝着不动。那一刻钟,我知道我再走不足十里,就可以步入城里,心里并不急慌。我用一张塑料纸包了我的行李,就站在坡顶看那土塬上的奇观。麻雀和乌鸦像被掏了窝样,零散地却是不断地匆匆地掠过土塬上空,有时飞错了方向,它会在空中被卷入那旋风柱里挣扎一阵,才能逃出来顺风飞行,那时候麻雀的肚子就不是白色了,土灰十分浓重。不一会儿,我从那风柱后边,看见了一片浓重的银白,风就越刮越冷,仿佛那银白是被风卷起的一面雪坡,寒气从雪坡上朝着土塬各处逼近。我猜想那雪坡一定是一块被风运来的雨云,就转过身子,急匆匆朝着城里赶路。

    无论如何,我没有空中的雪坡走得快。它一会儿就从我的头顶压过去,朝着县城的方向走。不消说,这白色的气流一会儿就要转为乌云,就要哗哗落起雨来。我在土塬上不止一次经过暴雨,可从没见过雨前这可怕的景观。我很想找一个地方躲一阵,可我所看到的却是尘土飞扬,像着火的烟雾四处弥漫。我的嘴里又脏又涩,飞满了土塬上的细尘粒,牙齿一动,像嚼泥沙——粘粘擦擦。我看见有一股风柱从我身边卷过去。一只乌鸦从风柱顶上扑棱着翅膀摔下来。它还没有死,扇动几下翅膀就卧在那里不动了。我知道它的力气耗尽了,就过去捡起来抱在手上。乌鸦身上很凉,就像是一块污脏的冰。所有的毛都直直地扎着,不能理顺,不能柔暖。乌鸦在我手中抖着身子,惊恐地望我一眼,又望我一眼。我把它放在了一个避风的土窝里。那土窝里已经躲了两只乌鸦,我一去它们飞走了,我一走它们又飞了回去。

    离开乌鸦的时候,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预感到土塬上不是有更大的风就是有初春时不该有的雨和倒春寒。天空中移动的那块白色雪坡已经不见了,浓重的乌云像移动的山样在空中走着。这时候,云和土塬明显地分离开来,只是颜色还十分相近。风从我脚下的岭脊朝对面土塬上的另一条岭脊移去。脚下的路上,铺满了红薯面粉似的细土,我每一脚踩过,就留下一个深井似的脚印,旋即那脚印就又被风给吹没了。我心里很清楚,这片刻的缓和,正是大风、大雨将至的前奏。十二岁的时候,我在土塬上经过这样的时刻。那一场风雨,我亲眼看见有棵大树怪叫一声,拔地而起,在地上滚了半圈不动了,那平整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个窑洞似的黑坑。我知道这不是那样的季节,不会出现那样的景象,可我心里被土塬的奇异惊住了,仍然害怕有一场灾难会突然而至。害怕有一股风柱,把我旋转进去,抬进天空,然后抛下我,我就像那只乌鸦一样摔在土塬上。似乎对面土塬被风卷走了,能看见的只是一条跃动的灰雾,像长龙在翻动身子。这时候,我很想遇到一个人,很想一步跨进我要去的县城里。我想起不久前我走在土塬上,有只灰色的兔子拦了我的路,心里就胆怯、烦躁起来,对这种异变的天气有了深刻的怨恨。我害怕突然来一场大雨,把土塬浇成一堆泥浆,把我和那不久就要到达的县城隔离开来。我步子急碎,奔丧一般小跑,塑料纸包着的行李在肩膀上拍打得十分厉害。又有一个村落出现在面前,很远我就看见村头的树在空中急速地摆着枝梢,仿佛还能听到开始柔韧的枝条在风中鞭子一样抽打的响声。看到了村庄,心里就有了一丝温暖的慰藉,雨若真的来了,可到那村庄躲躲。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躲躲的念头刚刚闪过,突然我的身后炸起了一声闷响,就像几十里外的山崩一样,轰隆隆地轧着土塬从我身后追来。我感到了脚下的土塬像一个人的脊背挨了一棒似的,猛地颤抖一下,哆嗦就从脚心开始,转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接着有股冷气就如冰条一样贴到了我的背上。我忙不迭儿旋过身,有道闪电像巨大发亮的光体在很远的空中一闪熄灭了,眨眼间土塬上一片亮光,又一片灰暗。在那一闪之间,我仿佛看见了那道闪光是在我们村庄头上,那声闷雷是炸在村庄后边的黄土崖顶。这一刻,我心里冷惊一下,不祥的预兆像云一般塞满了我的胸膛。我看见路边有个旧房屋似的墓洞,就不顾一切地跳了进去。

    下雨了。

    雨水像麦场上扬起的粮食粒哗哗啦啦落在土塬上,我感到我头顶像一张鼓皮,被千万的锤棒敲着。从洞口望出去,天空一片白色,一杆杆的水柱斜斜地戳着土塬。黄色的塬面上沉重地腾起一层无处不在的土雾,像落在地面的薄云一样。似乎那薄云不羁于土塬的束缚,要升回到高远的空中,却又被一杆杆的雨柱压了下来,于是那土雾就在刚刚离开地面时颤抖着,如同一张巨大起伏的牛皮。雨柱就是穿透着牛皮扎在了地上。我从来没在土塬上见过这雨前的奇观,天空像太阳晒褪色的一张黑布,黑布下是阔大宽厚的白色雨帘,雨帘下是升腾不起的黄雾,黄雾下是开始湿润的红色地面。这黑白黄红四种颜色,组成了土塬的一个新天地。我仿佛已经走出土塬,进入一个新的世界。我站在洞口痴迷不动,贪婪地寻找着新世界中的奇异,这当儿洞外再一次闪过一道电光,跟着就从我家乡的方向又一次传轧过来隆隆的哆嗦的闷雷。这声闷雷第二次强烈地在我心中预兆出那个方向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我就不顾一切地冲出那古旧的墓洞。站在土塬上,朝着家乡的方向久久地回望。

    十四

    我走出我们家那墓洞一样的房子,打开院落门,才知道是队长三叔在敲门。这是半夜时分,上弦月都已落在土塬的黄土沟里。村街上没有了走动的脚步声。从土塬深处飞来的夜莺在房后的土崖顶清丽地叫着,引出了土崖裂缝中鸟群的一阵叽喳。昏色的灯光,在屋里映出一池浑水的波纹。我们一家人都在那浑水中坐着不动,默默坐了大半夜。早熄了的火盆像一只被挖去了眼珠的眼眶一样望着我们一家。二姐坐得离火盆最近,她把头勾下去,用一根草棒在火盆的灰中不停地画着。我始终都盯着二姐手里的那根草棒,终于看出来她是不断反复地在草灰中写着我和她的名字。

    入夜,月亮刚从土塬上升起的时候,队长来过我家,和我爹在屋里对吸了半晌烟。

    “民兵营长的儿子今儿填了招工表。”队长说。

    爹瞟一眼队长,“他填嘛。”

    “你挨斗那些日子……队里想按天给你记双工。”

    “算啦,”爹说:“反正挨斗不比别人活儿重。”

    “还有一场事,”队长说着停顿了好一会儿,“今儿后晌我见了支书媳妇,她说她看上了你家老二,想和你家结一门亲戚。”

    “笑话,”爹说,“支书家娃儿那么小。”

    “他外甥。”

    “哪一个?”

    “腿不方便那个。”

    “小儿麻痹症?”

    “还能干活,样子丑些,不过都是过日子。”

    “这哪行?”

    “你可以多要点东西,女儿横竖都是嫁出去。”

    “队长,我们家是爱财户吗?”

    “想远点……他毕竟是支书家外甥。”

    “不行!”

    “先别挡回去,好好想想再说,我睡前再来一趟。”

    队长再来时,站在院里朝着天空望了望。黑沉沉的土崖在半空中像山头一样压在我家房子上。队长骂句他娘的这土崖!就慢慢走进了上房里。娘给队长让了座。爹把手里的荷包递给队长,说装一袋吧,里边拌了小磨油。

    队长装了烟,“咋样?”

    爹说:“不行。”

    队长的烟嘴僵在嘴上,“商量了?”

    “商量了。”

    这时候队长就把目光抬起落在对面的墙壁上。有一只蜘蛛背着沉重的包袱在墙壁上爬动,每走一步都要回头望望屋里的人们。大家在蜘蛛下默着,时间像蜘蛛一样慢慢从屋子中爬了过去。

    队长吸完了烟,叹了一口气。

    二姐在柴灰中画着的草棒不动了。

    “三叔,他瘸得很吗?”

    “还能挑水哩。”

    “个多高?”

    “比你矮不多。”

    “房子呢?”

    “支书媳妇说,今年就帮着外甥起瓦房。”

    “是支书家亲外甥?”

    “亲外甥。”

    “你跟支书说一声,我愿嫁过去。”

    爹惊着,娘惊着,我和大姐也惊着,一家人都把目光落在二姐脸上。灯光在二姐脸上映出了秋后的土塬那种平淡光洁的颜色,那颜色的后面,就是一个新临的冬季。

    “真愿嫁?”

    “愿嫁。”

    就是嘛。队长的脸上像冰冻的土塬入了春天一样。腿不便,长得丑些,可他是支书家外甥呀!

    二姐把目光搁在队长那开冻的脸上。

    “支书是不是在他亲戚中最关心这外甥?”

    “是。你想要啥儿尽管说。”

    “啥也不要。”

    “别傻。”

    “我想让你跟支书说一声,黄土崖换来的那个招工指标还是让弟弟连科去。”

    “结亲戚了支书会让民兵营长把指标让出来。”

    “那我就嫁给他外甥。”

    “你该借机会多要些东西。”

    “能让连科进城就够了。”

    十五

    “二姐,我不想进城里。”

    “姐知道你想。”

    “我不想。”

    “你读过高中,不能在这土塬上待一辈子。”

    “二姐……”

    “你要走出土塬,一家人就靠你出息啦!”

    十六

    二姐出嫁是不久前的事。那天早上太阳不很圆,边上有浅浅的锯齿,如同一个破瓶底儿在东边的土塬上空轻轻悬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重新掉进土塬。那时的日光,既不温暖,也不明亮,却很湿粘,像浑水灌在土塬各处。天有浅浅的阴色。我家的大门、屋门、灶房都贴了对联,红纸在门框上像抹上去的血。村里人在院落里忙前忙后,热闹如同雨季在土塬黄沟中流动的洪水样在我家哗哗流动。二姐穿了她婆家送的一套红花棉衣,呆呆地和娘在里屋坐着。爹在院落里靠着泡桐树抽烟,一眼也不看那些忙在热闹中的村人。我从屋里出来,站在爹的身后。黄土崖像墙壁一样和我平行地立着,日光仿佛湿了水的纸贴在崖壁上。我感到那崖壁似乎要朝我家倒过来,要把我家的房舍、树木及一家人员都压到土崖下,心里沉沉惆怅,仿佛因为我给家人带来了一场灾难。二姐出嫁的鞭炮被我一个叔伯弟弟拴在了一根竹竿上。挽二姐的婶、嫂的腰间都系了红布条。那布条像秋天的柿叶一样在院里飘来飘去。我的眼有些花,我隔着窗子看见二姐的红袄像要落入土塬的一片暮色,心便像被人踩了的土虫哆嗦着蠕动。

    “爹,民兵营长托人来说他娃儿不去当那工人啦!”

    爹站着不动。“去跟你二姐说几句话吧!”

    我朝屋里进去。二姐和娘都十分平静地坐在床沿上,她们没有女儿出嫁时母女们的那种哭别。我对姐说民兵营长把招工指标让出来了,二姐点了一下头。

    娘对二姐说:“你再好好想一想,还来得及。”

    二姐说:“把招工指标拿回来我就不再想啥了。”

    我说:“二姐你别为了我。”

    二姐说:“我为了咱一家。”

    我想给二姐磕个头,可二姐却看着娘。

    “以后家里就剩你和爹啦,孤单了你们就多去邻居串门儿。”

    “你别管我们,要侍候好公婆。”

    “知道。”

    “不和睦了就别回娘家。”

    “我知道。”

    “受人欺了你就回来说一声。”

    “我都知道。”

    那时候,二姐只管和娘淡淡地说话,彼此相互交代着,仿佛我不在他们面前,直到一个嫂子进来说准备好了,时辰到了。二姐才起身瞟我一眼,说进城了别忘了每月给爹娘捎些零花钱。

    我朝二姐硬硬点了一下头。

    嫂子说:“二姐,出门时你要和爹娘哭别。”

    姐说:“我哭不出来。”

    嫂子说:“出嫁咋能哭不出来?爹娘白养你了?”

    姐说:“我真的哭不出来。”

    嫂子说:“哭不出来也要哭。”

    可二姐出嫁时到底没有哭。太阳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木呆呆的硬光。两个嫂子挽着她出门时,鞭炮绕着她噼啪鸣炸,把土色的日光炸成金色的碎片在地面一闪一闪。二姐在那闪闪的光亮中走出了大门,走出了她的青春,朝她的老年走去了。炮纸像脏了的雪花一样在她身后飘着,紧跟着她的脚跟。各家的大门都远远地敞开,老人小孩都目送着二姐。鸡子和狗在路边站着,眼中映着那升起的如包了一层薄布的太阳。娃儿们跟在二姐身后,追出村头去捡那炸不响的臭炮。我把二姐送出村,送上土塬的大道口,二姐回过了身。

    “回去吧连科。”

    “我去送你。”

    “不要你送。”

    我站在土塬上,看二姐就像走亲戚一样平淡的脸色,心里一抽一抽地抖动。还冻在寒冷中的土塬,在二姐眼前摊开了无尽的黄色的浑浊。

    我说:“二姐,爹娘都让我送你,风俗也是要弟弟把姐送到婆家的。”

    姐说:“有嫂子们送我就行了,没有嫁妆,没有响器班,我要你送我干啥儿?”

    我说:“可我想送你。”

    姐说:“我不想让你见到你姐夫!”

    我站在土塬上,姐就背我而去了,越走越远,陪她的两个嫂子腰上的红布条,像两只蝴蝶在她左右飞着。我久久地站着不动,直到蝴蝶飞到土塬深处,无影无踪,直到二姐的花袄在土塬上重新又变成一只蝴蝶,在阳光中渐渐化为一个飘动的豆芽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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