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村后黄土崖下的抓阄会议结局使人想不到。我抓了阄,二姐接过就啊了一声。村人们朝二姐这里围过来。会计从二姐手里夺过阄,一解开就说,日你妈的,我写的阄儿我还抓不到!这当儿,会计气鼓鼓地把阄儿递给我,说你真他妈命好。我接过阄,看见那阄上写着四个字,“当工人去”,猛一下手就抖起来,仿佛手中的阄儿是一团炭火。我站着不动。人们也都站着不动。队长过来接阄看了,大声说你真他妈命好。都散会回家去吧,等着到连科家饱吃一顿!队长说过了散会,可是人们却全都坐着不动。冬天的落日,像铁匠在水桶中洗过的一块红烧铁皮一样在西天上贴着,虽然红红亮亮,却不见散出多少温暖。土崖上挂了一层淡凉的夕照,像披了一张透亮的红纱,点点滴滴的鸟屎在纱上裹着。我站在人群的中间,冷丁儿像独自站在了茫茫的土塬上一样孤单。村人们全都不看我,有的勾头看着脚下那片儿黄土;有的盯着土崖上回窝的鸟雀;有的仰躺在日光里,脸和天空平行地摆着。那些脸上,都是淡淡的木然和死气,仿佛他们一块儿为着一样东西掏力流汗、奔波得筋疲力尽,到头来那东西却谁也没有得到,被一个不起眼的娃儿捡走了,这使他们一下泄了气,泄气得连回家的力气也没了。他们想对着那捡了东西的娃儿发火。一张张的脸上,都是失血了一般的黄土的颜色。我知道,那东西是我捡走了,我把村人们突来的期冀捡走了。如果我经过多少操劳捡走了也就罢啦,可我才十八岁,他们却都已活了半世,他们半世以来,好像都是在这土塬上奔波着寻找那个东西。我感到有些对不起他们了。如此轻易地获得一件好事,不是我愿意的事情。归鸟在土崖上叫唤,蹬落的碎土雨样哗哗地落下。远处黄爽爽的田野,宁静悠然地铺在天下,像落下来的半天黄云。在将落的日光中,田野上有缥缈的淡淡气流。黄土崖上正有薄薄的紫色气流,气流中的鸟窝像眼睛一样睁瞪着。从黄土崖顶开始裂开的黑缝中,不断有几支草棒露在崖壁外面,那是藏在裂缝中的鸟窝。那一刻,麦场上静极,鸟叫声像轰鸣一样在人们头顶。爹和姐看村人们不肯散去,就都如对不起人们似的把头勾下了。
队长说散会啦你们都还坐着干啥!
人们不看队长,就那么痴痴地凝坐着,仿佛要等待突然发生一件事。
我害怕黄土崖会猛地从裂缝开始塌下来,轰然一声把村人们砸进去。不过土崖以后真的从裂缝倒塌了,因为雷击。
都走吧都走吧散会啦!队长这样在崖下叫着,扫了一眼村人们,自己也没抬脚走掉。不管队长怎样嚷说散会了,村人们都不言不语。有人拿眼角斜我,使我从那目光中感到我真的夺走了他们啥儿,感到我背弃了村邻,背弃了人心。
散会啦!队长吼叫。
四叔站了起来,他揉揉蹲久了的膝盖,说队长呀,你家侄儿刚才把阄摔在我脸上你都看见啦,他今年二十五周岁,从来没人向他提起过说媳妇的事。可连科不愁说媳妇。你就忍心看着让你侄儿打光棍?忍心看着让我家断子绝孙?
妈的!队长把帽子从头上揪下,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到帽上去,说我他妈有啥法?这是抓阄呀!
四叔瞪我一眼,重又蹲在了地上。
看队长也坐下来,村里人就更加坐着不动,一个个在地上团成堆儿,像坟场的墓堆一样沉静凄寒。太阳已经将尽,余晖在麦场上红粉一样抹着。所有村人的脸,也就更加灰土,更加显得霉气,仿佛是因为我,给他们引来了不祥,引来了灾难。有很多人都在看着我。我觉得黄土崖就要塌下来,就要把我和村人们压下去。
我看着爹。
从爹嘴里吐出的烟雾像蚕丝样一根根向空中抽着。爹的脸是板结着的白土的颜色,仿佛一块白泥冻了那样,硬硬的吓人。他说连科,你四叔说的是对的,算啦,就在这土塬上待吧!
我把目光从爹脸上抽回来,把捏在手里的阄儿递给队长。我不去了,你让别人去吧三叔。
队长三叔接过那写着当工人去的纸阄,往地上一扔,用脚将阄捻进麦场的黄土里,就像把一个背时的命运踩进了土里一样,脸上立马就轻松许多,显出了红光光的笑意。他娘的,有这一个指标还不如没有哩,队长说,散会吧!这阄儿等于没抓,谁去当工人以后再说。
村人们的脸上都有了软软的颜色,像冻死的肉在温暖中化开了一样。有人站起来,说该吃夜饭了,就轻松地往家走。四叔走过来,抚着我的头,说别生我的气连科,你叔我的光景实在过的没法儿。我朝四叔摆了一下头,说谁去都一样,不就是为了一碗饭,在家里这土塬也能养活的。
散会的村人们进了村,太阳就冷丁儿落入深井一般,余晖没有了。村街上开始流动着冷风。黄土崖像一道黑幕一样垂在村后。
七
我和队干部一道走。我们同路不过六七里,但他使我体会到的东西,不论是天上的事还是地下的事,却没有那感受的丰富。如今实在没能力把我的那段路上从土塬、田地、草坡、阳光、空气、鸟雀、颜色和暗影中收获的感受、激动、欢乐一字一句复述出来了,但我却极为清晰地记得,太阳滚得很快,立马就到了我们肩头,像我们在背着太阳行走。土塬在转白了的阳光下,睡着了似的安静。远处的灰色草坡上,有羊群晃动,如一群白蚂蚁爬在一张树皮上劳作。近处,有一块坟地,坟地的柏树像森林一样在土塬的南坡扎着。在那柏林中间,有一丝特别的色彩和一种极细微的声音。我和队干部从坟地穿过时,感到了坟地的神秘和生死的不解之谜。从那柏缝中,一块一块澄净柔美的蓝天漏下来,落在坟堆之间。阴阴的凉气,在坟土中流着,把土塬衬得十分凄寒。走在那片林地间,我突然想象着,这坟地里肯定发生过很可怕的事,比如一个贼,在夜半时分,踩着朦胧的月光,到人家屋里偷了一篮粮食,被主人发现了。主人大叫一声,贼撒腿就跑,村人们在后面紧追。土塬上响起暴雨似的捉贼声。就到这块坟地里,贼被抓到了,村人们你一脚、我一脚,把贼踢得死去活来,最后贼说,你们别打了,我们全家三代十几口人,整整三天没吃饭了,村人们才住了脚,才把那一篮粮食送给贼。我想象着,除了这事外,这坟地准定还有更可怕的事,比如一个女的,爹娘逼她嫁给一个大她十岁二十岁的男人,最后她就到这坟地吊死了。我认定这坟地准定吊死过那样的人。队干部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胆怯地找着那棵吊死过人的大柏树。我就真的以为找到了。在坟地的一角,有一个高大的墓堆,结了饼的黄色墓土上,摇晃着去年长出来的枯草,狗尾巴、茅草、狮子毛、三月青、半季红、爬坟虎、马齿菜、花花草,差不多该有的那坟上都有。如今干了,像过冬的草坡样显摆在坟地西角。在那坟脚前,有一块青石墓碑,碑上竖刻一行大字:革命烈士之墓。碑下横刻一行小字,被杂草遮去了。就在这碑边上,有一棵紧挨着的柏树,碗一样粗,直直的主干插进天里去,四周老残的碎枝,虽然稠密,却是苍老的绿色。这柏树的身腰上,有一胳膊丫枝,多余地朝另一棵柏树伸去。我想这一横枝是为了让人上吊才长的。想这一横枝准定有人已经上吊过,想那被爹娘逼婚的姑娘就准定死在那横枝上。我把目光搁在横枝上,身上生出一丝丝的冷气。柏树上的阳光,五颜六色地在我眼前跳跃,仿佛那上吊女子在朝我眨着眼睛。那柏枝间惨淡模糊的光线,那冷冷清清的墓碑,那枯草盖着的墓堆,使我浑身抖出了害怕的声音。
“这是哪个村的坟?”
“不知道。咋了?”
“你给我说些话吧?”
“说啥?”
“随便,比如说……这土塬。”
“说一个这土塬、老鹰、大蛇,还有一个猎人的故事吧。”
八
这故事是真的,我爷讲给了我爹,我爹讲给了我,今儿我再说道给你。故事发生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到今天有数不清的年头了。那时候,土塬上人烟稀少,上百里才一个村落。村落里的人也都以打猎为生。说一个猎人,天天到各土塬的坡岭上转悠,孤单单的。有一天,太阳在天顶像一颗眼珠那样,又小又圆。这无边的土塬上没有一个人,他感到孤独极了。这时候,有一只鸽子飞过来,在天空中像一片死叶飘落一样旋着,惨烈的叫声在土塬上传出老远。听到叫声,猎人抬起了头,看见一只鹰正从天空朝着那飘叶一样的鸽子射过去。眼看鸽子就要被老鹰抓走了,猎人举起枪,啪!老鹰下来了,像一块石头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鸽子获救了。猎人打的是鹰的翅膀。那鹰的一只翅膀哆嗦着,血哗哗啦啦地流,它用哀伤的眼睛看着猎人。你打死我吧,我没有翅膀了,以后再也不能抓鸡抓鸽了,不能在这土塬上称飞王了。猎人把枪收起来,吹了吹冒烟的枪口。以后你就和我做伴吧,我们一道往返在这土塬上。说着,猎人就包扎好了老鹰的翅膀。以后又精心地给伤鹰喂些鱼虾野肉。渐渐,鹰的伤好了,又能到天空盘旋了,猎人说你走吧,你的家在天上。鹰摇摇头。猎人说真的,你走吧。鹰再次摇摇头。就这样,鹰成了猎人的忠实伙伴,每天它都站在猎人背着的枪杆上,和猎人在这乌黄的土塬上走来走去。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整整一百天没有落雨,土塬上旱裂开指头宽的口子,所有土塬上的人都搬走到有水的地方去,去种田,打猎。这一天,太阳在正天顶上,像一架煤山那样烧着,土塬上的黄土被烤出了黄焦的烟气。要有一匹马从塬上跑过,腾起的灰尘准就三天不散。到了中午时候,猎人和老鹰从土塬的东端摇过来,就像一个黑点在黄色烟雾中起落晃动。因为干旱,树木多半都已死了,树林里的野兽也都寻水走了,连塬坡上的野兔也难得见上一个。猎人已经三天没放一枪,没吃一顿饭,连鹰也饿得眼睛都无力睁开了。他们要走过这土塬,去寻找有兽有水的森林。可到这土塬中间,猎人又饥又渴,嗓子干得太阳一照就能吐出火来。他们走啊走啊!实在走不动了,猎人就说去找点水喝吧。他们从塬顶的路上往沟下走,终于找到了一个葫芦沟,沟口极小,肚子极大。在火色的日光下,那沟里的崖壁陡得屋墙一般,就在那沟口的崖壁下,猎人看见了一根青草,一点绿色如夜间的启明星一样照着他。他朝那一根青草走过去,发现那沟里的青草越来越多,又窄又长,像一条碧绿带子从沟口伸到沟里去。猎人和鹰踩着那青草往里走,心里又喜悦又惊讶。他们好久没在土塬上见过绿色了。且这绿带子越来越宽,刚踩上去时仅是柔软,后来踩上去,脚下就有了水渍渍的感觉。不消说,这沟里有泉水。有了泉水,猎人就有了走出土塬的把握。他们踩着那青草往里走,到葫芦沟的深处时,沟里宽出一片阔地,阔地上绿草茵茵,小黄花一个挨着一个,还有一股清风,夹裹着野草的沼气和小花的清香,朝猎人和鹰清悠悠地拂过来。黄土崖壁上,还长着几棵黑果树,小枣似的黑果子葡萄般一串一串在树上晃动。猎人一见这情景,就说啊呀我们有救了,这果子正能止渴。猎人朝黑果树的崖下走过去。黑果子在白光照到的一面上有红铜一样的光泽。猎人流着口水,蝴蝶、蛾虫在他周围的空气中宁静悠闲地翻飞,闪烁着绚丽的色彩。还有一群又一群的大肚蚂蚁,在一棵香味芬芳的花树上忙忙碌碌,上上下下。猎人想,我真是找到了土塬的另一个世界,没想到这儿的田土这么肥沃,地水又这么充足,花草果木这么丰盛,要在这儿长期住下来,不比四处奔波打猎好上几千倍?他这样想着,到了黑果树下,听到有叮叮当当的声响,抬头一看,发现在那簇黑果树下,有一个筛子粗的黑洞,从那黑洞里,流出一股筷子粗的泉水。那股白白亮亮的泉水,像甩出手的绳子一样,从洞口跌下,在半空弯弯流着,闪出白银般的光泽,落在崖下的一块石头上,发出清脆清脆的亮音。猎人明白了,原来这黄土葫芦沟里的野草、小花、果树、飞虫,之所以都还活着,是因为有了这股泉水。
猎人放下行李、老枪和鹰,把脸平对着天空,张大嘴去接喝那泉水。凉阴阴的感觉在他喉咙里一丝一丝地浸润滑动。可就在他刚张开嘴的时候,那鹰突然从地上飞起,一翅膀扫在猎人的脸上,把那一线泉水打断了。猎人怔一下,抬头一看,那鹰像一块黑石头一样射向了空中。猎人脸上有几痕被扫疼的红色。妈的!猎人骂着,又弯下腰去,把头扭向天空,嘴张得极大,一点一点朝着那白白亮亮的泉水靠过去。这当儿,老鹰在天空旋着,越来越低,嘎嘎的叫声急躁地响满了葫芦沟。猎人渴急了,他顾不了这许多,他的嘴唇就要挨着那股泉水了。冷丁儿,鹰又从天上射下来,一个翅膀挡住了就要流入猎人嘴里的泉水,一个翅膀如耳光一般掴在了猎人的脸上。猎人不及提防,脸上红红肿起一片。把头移开那泉水,猎人盯着那在土崖前盘旋的老鹰。在葫芦沟上空,太阳色的土崖映出了金黄色的空气,天像烤白的铁皮一般硬硬地盖在沟顶,盘旋着的老鹰那撕裂的叫声像鞭子一样在猎人耳边抽响。他以为老鹰要走了,不想再跟他做伴了,就仰着脖子叫,想走你就走吧,我知道野兔是永远不会养熟的。说罢,他看着老鹰在天空盘了一圈,飞高了,古怪地叫了一声,才扭头再去接喝那股泉水。那水的叮咚响音,清清亮亮走进了猎人身上的各个部位,凉凉的感觉使他浑身都觉酥软了。他要喝足这泉水,并带上一壶走出这土塬。他的嘴唇就要挨着这股泉水了,可没想到,那飞走的老鹰又突然飞射回来,翅膀张着,像大扇一样把那股泉水截断,用双爪猛朝猎人的脸上蹬过去。
猎人后退着趔趄一下,感到脸上有热粘的血流,稳住脚跟,猎人伸手抓住老鹰,一把摔在了地上。
妈的!你这恶鹰永远是恶鹰!
鹰的双腿被猎人摔断了,一只眼睛的珠子像破葡萄一样流出了黑色的水,可它却不肯倒下,硬是用双翅架在地上,把身子抬起很高。终于,鹰眼的珠子流了出来,像从嫩豆荚中挤出的一粒黑豆似的挂在眼眶下。然那鹰头却高高地抬起,用尖弯的嘴直指着那黑果树下的泉源洞。
猎人把目光搁到鹰嘴指的方向上。
他浑身一震,惊呆了!
那黑果树下的洞口上,伸着一个大蟒蛇的头,有木桶那样粗,皮色和黑果树叶一模一样,黑黑亮亮。那股白色的泉水正是从蟒蛇嘴里吐出的一股流不断的毒液。
猎人浑身软起来,回头去看那鹰时,鹰已经轻轻把头搁在了草地上。
鹰就这样死了。死前开口对猎人说了几句话:我飞到半空看了,你向西走,三百里外有森林,这三天的黄土路上没水没食,你只要把我吃掉就可以走出土塬了。
就这样,猎人吃了鹰,又走了三天,到底找到了那片茂密的森林,走出了荒无人烟的土塬。
九
我把写有当工人去的阄儿交了出去,像是交了魂儿,终日心里空空荡荡。日子是那样一种灰沉沉的颜色,光景像土塬一般一日日不变地过着。早先,没有招工的引子,也就无奈要囿于土塬之中,满足地被围墙似的黄色围着,可有了这引子,就勾起了这热烈的渴望,想要走出土塬,到遥远的世界去。一天午时,爹说你吃饭呀连科,我说不饥。爹说你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你的脸都焦瘦成田土的颜色了。我说随它瘦去。爹说你不能这样打发日子。我说咋样打发都是一样。爹不再言语,坐在院落里的石板上,眼望着我家房后那高大的土崖。如果这土崖里没啥儿矿素,或没被县矿产公司发现,那日月也就依着往样过去了。可这黄土崖中有矿产公司需要的原料,深埋了村人们的期冀。如今这原料被发现了,期冀被发掘了。爹的脸和土崖平对着,和土崖一样的颜色。他对着土崖,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冬天午时的太阳,沉重地照着,像一道黄墙搁在爹的头上。在那土色的日光里,爹把头勾下去,脖子弯出弓背的样儿,仿佛要朝房后的土崖撞去那样。就这么过了许久,他才迟缓地抬起头,站起来。早点不让你读书,不让你认字你就心安了。说完这句话,爹乜我一眼,拖着地面的灰土出门了。
爹去了队长三叔家。
过一阵,爹回来时脸上变成了水缸那种阴沉潮湿的颜色。
不行了。
我瞅着爹。
各家都去队长那里求情哭唤,队长说有这个招工指标还不如没有它。
那最后谁去?
队长准备把指标交回大队去,说都守着这土塬就谁也没意见。
我没有吃饭,就扛着铁锨下地了。整个冬天,队里都在土塬下修一个土水坝,指望到雨季洪水下来能淤出二亩水浇地。我翻过土塬脊,到土坝的工地上,坐在日光下的黄土中,对面是被横破开来土塬坡,背后也是被横破开来的土塬坡,我夹在中间,就像坐在土塬的心脏里。那时候,我深切地认识了土塬。当土塬是完整的时候,它像一方陈旧的庭院似的圈着我的生活;当土塬破裂时,它像传说中开了门的地狱一样对着我。冬风轻轻吹着,口哨似的风音在破开的土坡下打着转儿,生土的腥气弥漫了那条小沟。坡面上,是一行行红薯垅整齐地排着,田边是稀稀落落干枯的杂草,黑色的落叶在杂草中簌簌地晃动。我感到寂寞已极,就把目光投到劈开的土坡上。那暗红的板土像凝了的血块一样垒砌起来,中间的板土缝像血丝一样网在板土上。照耀着的日光,在那板土上,呈出锈铁放在火边的亮光。我独自坐在那暗沉的光亮里,像一只孤羊倒在荒凉的山坡上。我莫名其妙地有了害怕的感觉,仿佛身前身后的土壁,要像闸门一样关起来。我看见从黄土深处被劈出来的蛹虫在日光下蠕动。我想这两道黄土壁门一关,我就被深埋在了黄土中,成了土塬压着的一样东西,像山崩山裂埋在乱石下的一根房梁、一只羊羔、一种物件,再也看不到那遥远的日出,看不到春天土塬上遍开的小花,看不到村前田土上金子一样的颜色……
我好像睡着了,好像还醒着。
村人们来到小土坝上时,我才睁开眼。那时候大家散坐在翻到沟中央的红土堆上,在日光下晒着暖儿。队长还没来。村人们彼此都不言语,也不相互借烟抽。坐着的就盯着远处耸起的土塬,躺着的就盯着瓦蓝的天空。人们在原先不是这样的,集体晒暖时,不是在日光中走四步石子棋、抽烟,就是听那些到过洛阳或省城的人谈新说鲜。可从有了那个招工指标,人们就这样生分了,有了隔离。我看见爹坐在人群外的一堆杂草上,远远地和村人们分开着,就像赶不上群不得不卧下来的老牛那样勾头盘膝,看着脚下的啥儿,这土坝上很静,静得像没有土坝,也没有村人们。都知道,大队已经追报招工名单了,急着把招工表填好送到县上去。这时候,无论谁去当工人村人都会不满意,都觉得该是自家去填那张表,该是自家走出土塬,到另一隅天地里。
那天,人们懒散地闷闷地坐了很久。
队长到太阳偏西时才回来。他去大队了,开会。除了开会,自然还要说招工的事。队长回来时,往小土坝上走得很快,像一口大缸一样朝着村人们这里滚。他的脸上,有粉红粉黄的颜色,眼角上明显的笑像黄昏前的晴天上明显飘着的云。村人们都把目光投过去。不消说,队长回来要像开会那样讲几句话。队长果真就像开会那样讲了几句话。他到人群里,转了个身子。“他娘的!”他这样骂了一句,就找到了一个高些的地方,站上去扫了一眼村人们。各家都有人吧?说一下大队的开会精神。到这,队长咳了一声。几句话,说完干活,天快黑了。说着,他又抬头望望渐红的太阳。太阳还很高。大队布置了,明后天工地就要上马,这次除了要咱村十个劳力,还轮到咱村出一个批斗对象啦。大家不要有意见,我和支书争了老半天,支书他妈的脸都气白了,说咱村没有地富反坏右,小偷懒汉说风凉话的人总有的。说轮到别的队都是交两个批斗分子,轮到咱队只要一个,已经够照顾的了!其实,大家都知道,挨斗比干活还轻松,水利工地,一百多斤的石头扛来扛去,当批斗分子,不就是他妈的挂个纸牌子,站在工地头上,公社、县上的干部来了检查几句,那些屎干部一走,你就站着养神儿,我要不是当着这鸟队长,我自己就去了。
队长的话说得很轻松,很干脆,每个字儿都像吐出了一个石子儿。他停下话茬的时候,村人们都抬头望着他,像要从他脸上找出那话的真假。
有人问:“这次去当批斗对象记不记工分?”
娘的,队长瞅着问话的人,记工分了我派个人去就是了,还用在这开会呀!不过,这不能怪生产队,大队已经批了给批斗分子记工的小队,我他妈的名字还让支书在会上点了点。没法儿的事,都谅解一点,你们谁去?
小土坝上没有一丝响声,太阳光温温暖暖地照着,人们懒洋洋地把目光从队长脸上移开去,盲目地望着哪儿的啥儿,谁也不再搭理队长,仿佛队长不在这儿似的。
都是些兔孙!队长扫一眼社员们,笑了。没有好处谁他妈的也不会朝前走一步,跟你们说吧,一路上我都想啦,不用说谁当批斗对象,谁他妈一辈子就没了名誉,娃儿娶媳妇,女儿寻婆家,都成了大难事。我他妈的不亏待你们——说吧,你们谁愿当几个月的坏分子,把这个政治任务顶过去,那个招工指标就给谁家娃儿啦!你们谁去?!
一时间,村人都又把目光摆过来,像趴在地上寻针那样盯着队长那张凸凸凹凹的脸,好像队长是做一场游戏似的。
坐在人群中的四叔站了起来。
“队长,你说的是真话?”
“真话。”
“挨斗不记工分?”
“不记工分。”
“大队的工地上管饭吗?”
“不管。”
“多长日子?”
“最短三个月。”
四叔想了想。
“谁挨斗把招工指标给谁家?”
“刚才说时你没听见?”
“我去!”
四叔像终于拿到了一样东西,说罢,就从地上扶起镢头,扛在肩上,吐了一口痰,用脚踢些黄土盖上了。
队长朝四叔走过来。
“有些话要说在前边。”
“说吧。”
“这一次当批斗对象不同往常,怕还要游游街。”
“去哪游?”
“公社各村。因为工地是公社抓的点,要到各村介绍抓革命促生产的经验,批斗对象就要到各村检讨去。”
“我检讨啥?”
“你家是贫农,那就至少得检讨说你偷过懒,做过贼。”
“我老四他妈的勤快一辈子,活五十多年没偷过人家一粒粮食籽,这不是明摆着腌我家祖宗嘛!”
“那你想检讨什么能过关?”
四叔脸青了,像头顶的一片天色。他盯着队长,望着一个冤家似的,眼角纹一下一下牵动着,嘴角也有些歪斜。
“还有啥?”
“别的没有了。我今夜儿就去把招工表拿回来让侄儿填,你明儿就去水利工地报到。今年挨斗不会像往年那样动手动脚打,不过你心中得有个防备……”
四叔拄着黄色的槐木镢把,眼睛像红珠子一样滚着,在队长身旁停了一会儿。
“要真打了队里包管养伤吗?”
队长摔了一下胳膊,你儿子是去当正式工,还能让队里养伤嘛?
四叔剜队长一眼,把镢柄一推,那槐木镢柄就啪的一声砸在土坝上。四叔哼了一下鼻子,蹲在镢柄上,拿出烟袋抽着,不看天,不看地,死死盯着面前劈开的土塬坡。在偏西渐红的日光里,那墙似的土壁有了血一样的颜色。风正由北向南吹,四叔吐出的烟雾,锦色丝线一般悠悠飘到土壁前,越来越淡,慢慢消化在阔大的空中。这土塬下的黄色小沟,内窄外宽,底上平平的,像一张柳编簸箕。这当儿,村人们都蹲在簸箕口上,静默悄息,像沉稳了几千年的土塬一样安静着。呼吸声、抽烟声溪水般在人群中潺流。
队长说:“你不去啦?”
四叔说:“我他妈也不是傻瓜,打死了我谁管?”
“谁去?”
没人应。
“没人去我就连招工指标和批斗对象一道让给外队啦!”
这时候,我爹站了起来。好一阵子,他都坐在那堆干草上不动,像土塬上板结死了的一块硬土。他站起来的时候,用手按着双膝,仿佛背上压着一块石碑。那一刻,我突然想到父亲五十余岁了,他老了。他在不该老的年龄上老了,动作那么缓慢,似乎整个长长的人世和阔阔的土塬都在这一刻压到了他头上。他朝着人群,朝着队长走过来,走得很慢。村人们看着他,就像望着从几百年前走过来的一个陌生老人。到人群中间,爹站住了,静静地望了一眼远处支起天空的黄色土塬。
“队长,我去。你把招工表让连科填吧。”
爹这样说的时候,没有看我,就像我不在这人群中间。这一瞬间,我忽有一种十八年从没向他老人家叫过一声爹的感觉,我忽然很想对着村人们轻轻地、真真亮亮地叫一声爹。我朝着爹走过去,说我不去当工人,爹,你用不着这样去毁自己的清白,遭人批斗,爹……
爹瞟了我一眼,又扭头看着队长。明儿天去工地?
队长说:“明儿天去工地,条件你都听到了。”
爹说听到了。
那时候,我没有眼泪,心里却哭了。我看着爹转过身子,咳了一声,又一步一步朝原来地方走去。到那丛干草前时,他回过身来认真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混沌得像两池被土塬淤满了泥土的水池。坐下时,他想扶什么,又没什么可扶,就蹲在了地上,被干枯的深草埋了半截身子,如被荒凉的土塬吃了一样。
就这样,爹做了批斗对象,我填了那张从黄土崖中生出的招工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