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走得慢,社员们进村了,我还在后边拖沓地跟着。队长在村口等我,待我近了,他说要不去找星光把招工指标要回来?我说我不想去当工人。他说那你今后……我说我就和村人们一道种地。他很柔很亲地拍拍我的肩,说你是咱瑶沟村的人,就进村回家了。
站在村口,我心里茫然一片,如同有股找不到出口的大风卷着沙土在沟里盘旋。暮色很重地掉下来。我像一只找不到家的羊羔站在暮色中的村口。村里炊烟正浓。有娃儿们提着刚写好的红纸对联在街上走动。后天初一,今儿就有人在皂角老树上贴了红帖,上写四个柳字:“赐福于民”。我想起了逢九日砍树根断灾的九爷,想起了五角麦田的无主痴狗。回过身去,果然见那狗依旧坐在麦田中央,像一个黑点,滴落在绿茵茵的毯子中间。我朝着那狗望了很久,抬脚朝麦田走过去。
年前的大雪,把麦田粉得虚软如沙,脚踩上去直往下陷。田地中央的黑狗,面西而坐,尾巴布条似的耷拉在麦苗上。这狗瘦极了,似乎肚皮已紧紧贴在一块,肋骨一条一条,跳在身外。狗皮像一张脏布一样在肋骨上挂着。它盯着日落的方向,就像用双眼追寻着太阳一样。我走近它,它一动不动。
我轻脚绕到了狗面前。
狗仍是不动。
我又朝前走去。
狗如同没有看见我。
又往前走了一步,我呆了。
这狗没有眼睛,双眼是两个又黑又深盛满了脏物的窑洞……可是这两眼窑洞却久久、久久地凝视着天空……
我和那狗一样地痴痴不动。
过一阵,也许狗听到了我的呼吸,它缓缓地、艰难地站起身子,回过头慢慢走了。拖着的脱毛尾巴,像一条短蛇样在它身后跟着。
二姐在门口唤我的名字。
我想这狗是活不过年下了。
二姐说你快回来呀!
我像狗一样慢慢往家走。
二姐说:“玉玲今夜儿要回家。”
我说:“她回吧。”
二姐说:“你去送她。”
我说:“用送?”
二姐说:“送远些,路上别吵嘴。”
匆匆吃过夜饭,我就去送玉玲。大年二十九,还不是熬年时候,村里死静。没有月光,天倒是晴的,也没云。星星零落几颗在天空缀着。地面上有蒙蒙亮色。冬风像浇地河水一样在村里似有似无地浸漫着。九爷砍树根的声音,开始空洞地在村中回响,听起来就如两段木棒,在很深很深的山洞中对敲。和玉玲走出村子很远,那声音还紧紧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今天见了九爷,”玉玲说,“他气色不好。”
我说:“过了年他就83岁了。”
她说:“秘书是九队人当了?”
我说:“九队人当了。”
她说:“一点希望也没了?”
我说:“半点希望都没了。”
她说:“真是这样……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我说:“说吧。”
她说:“你认我为干妹妹……咋样?”
我说:“就权当咱从不认识也行。”
她说:“我愿意结亲戚……可我爹,他有头脸了一辈子,知道我最该嫁给哪一样的人……”
我说:“你爹他想得是对的。”
我一直把玉玲送到她村头,听到村中有狗的吠叫,才站下脚来。在模糊的光影里,我说你走吧,不再送了。她不吭,站着不动。不早了,我又说,你回家去吧。她仍望着我不动,说你不想拉拉我的手?我向她摇摇头,她就站一阵,低头回了家。
从原路回到村里,已近半夜时分,刚一到村口,就听见满世界响着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我快走了几步,就见爹、娘和二姐都从家里跑出来。问咋了?二姐说九爷今夜不停地砍那皂角老树根,砍着砍着,就倒下不动了。
于是,我和家人一道去了九爷家。
九爷终于死了。那皂角树根还没有砍断,他就死了……
公元1976年1月30日,旧历乙卯年的大年三十这天,队长三叔领着村人们,在耙耧山上埋了九爷。
十
日头落了,阳光没有了,似乎,我和村落的期冀泡沫般破灭了。日后,村人们将怎样?我将怎样?爹娘姐们将怎样?
茫茫人世如海,谁能知道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