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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狱 第三部分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 第七章

所属书籍: 情感狱

    十四

    开学后,我再也没骑过雯淑的自行车。自打她看见了我家的红薯面扁食,我就忽然不想见她了。见了她我感到难受,低人几等。

    “连科哥,我哪儿得罪了你?”

    “哪儿也没得罪我。”

    “那你为啥不骑车带我啦?”

    “啥也不为……就觉得不该再带你。”

    从此,雯淑就自己骑车上学了。而我呢,走路也不沿公路,而是翻耙耧山,从一条土道上来来去去。早上,吃早饭往校赶;晚上,赶回家里吃夜饭。中午呢,如果前晌最后一节课或后晌第一节课无关紧要,就赶回家里吃中饭,如果数、理、化,就带干粮在校敷衍一顿。后来天气一天热过一天,就几乎全都在校吃中饭。学校的食堂,中午全卖白黑花卷馍,所以我也只能吃干粮。干粮是红薯面馍。有时娘过意不去,也会烙一块玉蜀黍馍。碍着面子,这些馍我不能拿出来当着同学们吃,就背着一个提兜书包,到耙耧山下的一眼泉水旁,吃着干粮,喝着泉水,然后在树下躺一觉,去上后晌的课。同学们都以为我是回家吃饭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已经感到瘦了许多。每每后晌一进教室,肚子就咕咕乱叫,有时会心慌意乱。期间和雯淑也很少说话。想到红薯面扁食和凑起的六块钱学费,我就感到莫名的渺茫,感到和雯淑的不可比,就有意地要躲着她,和她少说话。

    可到了一个星期四的后晌,刚上第一节课,我弯腰去桌屉拿书,忽然发现我的课桌斗里放了一个东西,圆圆的,一张白纸包着。我打开那白纸,一下呆了。

    白纸里包的是一个白馍!

    那一刻,我盯着白馍,就像寒冬腊月盯着一个红暖暖的日头。心里突突地跳,又乱又兴奋,仿佛一条饿疯的黄狼,猛地看见一个笨拙的刺猬,恨不得一口吃了,又怕嘴上受不了,反遭了不幸。我猜到,那馍是雯淑放的,仔细在斗里一找,果真就在包馍的白纸里找到了写在作业纸上的一封信:

    连科哥:

    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为什么天天躲着我?你说过你没有妹妹,要我做你小妹的,说话不算话了吗?连科哥,我是真心想做你的妹妹啊!可你不光躲着我,连我问你作业题也爱理不理了。我的化学作业已经连续三次有错题啦,你真的就不管我了?是吗连科哥?你真的忍心让我的学习跌下去吗?说呀你说呀连科哥……

    妹妹雯淑

    看了雯淑的信,我忽然想给雯淑说些话,想叫她一句雯淑妹。老师在讲台上讲植物,说苹果树的嫁接是苹果好坏最关键的一环。同学们大都听得很认真,因为绝大部分来自山村,都知道学嫁接是回家有用的。我看了雯淑一眼,见她眼盯着老师的脸,一动不动,不知是听得专注,还是在专注地想着心事。我把下巴搁在课桌上,想撕一张纸条,写上:“雯淑妹:你真的不会低看我吗?”从课桌下递给她,可又怕被老师和同学们发现,于是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她扎了小辫,能看清后脑勺又深又圆,那一节课我就盯着她深圆的脑窝儿没有动,心里一会儿想想她,一会儿想想桌斗里的白馍。我把双手伸进桌斗里,把白馍握在手里翻来翻去。那馍是个半圆,就像一个西瓜一切两半似的,冷了,也硬了,许是一早蒸的,许是昨天蒸的。白馍那冷津津的感觉,一下子吊起了我的胃口。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白面蒸馍。我们家里谁也没吃过。我听见我肚子里叫了一声,就像一堆食物从肚子里滑走了,只留下“呼噜噜”的声响在肠子里转来转去。我感到肚子空了,空得如一道冬天的大山谷,又荒凉,又宽广,又野荡;没有树,没有草,也没有山泉,有的只是在山谷吹着的风。那风的声响,听了叫人倍感凄凉。这空谷里实在该有点东西了……我想,再没有东西,那空谷也许就会死去的,即便春天来了,空谷里也不会有一棵草,一株树,不会有一点绿色……好饿呀!我把手拿出来按了一下肚子,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先前,我没有发现,我的肚子竟是那么软,软得就如熟柿子,仿佛一按,就能把肚子按破,就能把肚里的水挤出来。口里,是真的流了口水,而且流得很急,一会儿嘴就盛不下了。我不得不伸长脖子把口水咽下去。我听见了我咽口水的“咕咚”声,如同水桶掉进了老深的井里……

    终于,我把那馍拧下一块,用手握着嘴吃了。已经好多天,我没有体味过馍是什么滋味了。当那一块馍走进嘴里,碰到我的牙齿时,我身上微微抖了一下。馍像海绵一样吸着口液,我仿佛听见了它吸水时那“滋滋”的声响,像撕作业本纸一样又大又脆。赶忙,我把嘴闭得更严些,唯恐那声响走出嘴来。我的嘴是半张半合的,一直半张半合着,没有嚼馍,只用上下牙齿把馍钳起来。白馍的那种半甜半香的味儿把我弄呆了。老师在说:苹果是果品中最富有维生素的一种盛产于北方的果树。我去苹果园偷过苹果,但那苹果都不熟。我从来没有吃过熟苹果。我用舌头去馍上刮了一下,被口液泡软的馍花被舌头卷走了。我冷丁儿感到,馍里有一种苹果味。是一种苹果味,清甜清香混合在一块的气息。我越发不敢去咬那块枣儿大小的白馍了。我的牙齿轻轻地抬了起来。后悔在那块馍上留下了牙印儿。不消说,那馍上留有很深的牙印……可是,已经晚了,我的牙齿抬起时,馍已经成了糊糊儿,像熟透的柿子汁从我的牙上往下流,慢慢的,就在我的舌头上摊开来,白浓浓糊了一层。我惊呆了,把嘴张得更大,也捂得更严。白馍那甘纯的味儿在我的嘴里滚来滚去,又浓又烈。我屏住呼吸,像钻进水里屏住呼吸一样,唯恐动一下鼻孔,那味儿就会走失一般……天呀,真是的,我感到早几年吃过的白馍无论如何也没有这味儿!在那一瞬间,我就像一个三几岁的饿孩娃,时时刻刻渴望吃到一颗核桃枣子啥儿的,但当核桃枣子啥儿的到了手,就又捧在手里,观赏着,玩耍着,决不舍得吃到肚里去……可是,我到底不是孩娃儿,我没有孩娃们对食欲的抑制力,我终于像鸭子一般伸了一下脖子。舌头上的馍糊滑进了我的肚里。闭上嘴,又咽一下口水,其实是把嘴里白馍的余味咽进去。这下,我感到嘴里空了。心里也空了。后悔起不该伸那一下脖子。我知道,我再拧下一块馍放进嘴里去是不会有原来那种味道了。于是,我就用舌尖在牙缝间寻找着馍花,寻找着清甜清香的余味,每找到一粒,就慌不迭儿咽进肚里去,一直到实在找不到馍花了,最后用舌头在嘴里洗一遍,又狠狠拧下大于刚才二倍的馍块塞进嘴。老师说:发展果木是发展林业的一种重要形式。我把脖子拉得比刚才更长,那块馍没嚼就吞进了肚里去……

    下课了。

    我依然捂着嘴。

    教室里仅剩下我和雯淑两个人。

    “雯淑妹……”我叫。

    不等我把另一个妹字叫出口,她就风一般旋了过来。

    “连科哥……”她已经等我的叫声整整等了一节课,转过身子就痴痴地盯着我,眼里含了泪。

    我抓住了她放在我书本上的手。我们的手在一块哆嗦着。我害怕这哆嗦,忙又把她的手松开了。她的手就像逃离似的,我一松,就缩回去,放在了她并着的两膝之间。我盯着她。她把头勾下去,一脸粉淡的浅红,一脸快活的笑意,不断地拿舌头舔着她的嘴唇。

    “馍……见了吧?”

    “都快吃完啦。”

    雯淑抬头笑笑。

    “这些日子……我好恨你。”

    我瞟一眼教室门口。

    “雯淑妹,你真的不小瞧我家?”

    她很认真、很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喜爱我家,爸妈就想调县里……从来没问过我学习好坏。上次期终考试,我说爸,我考了第三名。他说,啊,知道了,大人说话时你别接话……我不耐烦我们家。”

    “我的六块钱学费……是村里人凑的。”

    “二姐给我说了……可你学习好……”

    自这天起,我上学放学,又开始骑着雯淑的车子带她了。来日晌午,我依往日惯例,在镇街十字路口等她。当我骑上车子,她跳上后架时,乘没人注意,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样东西。我问啥?她说馍。到校,她推着车子进了校门,我躲进校外的一片林地,把那馍吃了。在那一片林地里,我看清了那馍是“70号”精粉蒸的,又白又细,像一个雪球。

    第三天,仍然是在镇上十字路口,我骑上车子,她跳上后架,乘人不注意,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样东西。我没再问她。她也没说啥。不必说,她塞给我的是馍。也不必说,我又是到那片小林里把那馍吃了……以后的日子,天天如此。我甚至渴望,有一天她跳上自行车时,我等呀等呀,她终于没有往我口袋塞啥儿。等不及了,我就下来车子问她,咋回事?她苦戚着脸说:我们家没有白面了,以后要过和你们家一样的日子……可是,她们家的白面总也吃不完,总也吃不完。我不敢告诉她我盼着她家有一天一贫如洗。她给我馍时,我总在心里想:雯淑,你们家为什么不像我们家一样儿穷呀?要一样穷了该多好!我盼着,有一天,她给我的不再是白馍,而是红薯馍,或是豆渣馍,再或是别的啥儿了……

    我像阴雨天等日出一样等着这一天。

    终于,有一天她给我的不是白馍。

    这已经是第一学年的最后一个学期。仲春季节,树木都十分葱绿。田地里的麦子,如筷子样直挺挺硬立着。走在公路上,举目到处都是绿色。耙耧山像被涂了绿蓝黄棕的颜色,看去爽目极了。公路两边的桐树、柳树、大杨树,在路面上铺了一层厚阴。那天镇上逢集,人挤拥不动。我们推着车子,直到上了公路才骑。公路上的人,全不相识,所以她跳上后架,就大胆地往我口袋里塞了东西。我感到那东西又大又圆,比馍重得多。我猜她塞的肯定不是馍。

    问:“啥?”

    说:“别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时,我把车子骑得格外快。到校门口,把车子往她手里一塞,就钻进林子里。

    雯淑塞到我兜里的是一个大苹果。

    仲春是苹果树放花的季节。不消说,那苹果是去年的果实。望着那黄爽爽的金苹果,我想起了老师讲苹果树嫁接时说:“苹果是维生素最多的果品之一,尤其是苹果皮。”我举起苹果对着日头望了望,啥儿也没看见,就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我闻到了苹果酸、甜、香的混合味儿。我想起了我大姐有次住院,望着同房一个病人床头的一兜苹果,半晌眼睛都没动一下。我说大姐,你想吃苹果?大姐摇了一下头,说她不想吃。我说想吃了我去买,前几天我卖旧鞋碎铁丝还卖了两毛钱。大姐说苹果不是咱们家能吃的,钱留着你买作业本儿吧……

    咬掉的一口苹果还卡在我嘴里。

    看看手里苹果上被咬掉的那个坑,我把嘴里那块苹果吐出来,对回到那个坑上,擦擦苹果的伤口,包起来装进兜里,去上课了。

    后晌放学回家,我把苹果拿出来。说是雯淑给的,就用菜刀切成五份。爹吃了。娘吃了。大姐吃了。我也吃了。二姐没吃她那份,她说她早就吃过苹果了,不就是酸酸甜甜的。二姐把她那份分给了爹娘,爹娘不吃,就给了我和大姐。大姐接过去,又递给了我。我一人吃了两份,整整小半个。

    十五

    以后就是上学、放学、读书,平平淡淡。

    平平淡淡的岁月,在我读高中期间,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可惜,平平淡淡的日子不长,那段温和平静的岁月河流就被阻塞了。

    十六

    第三学期中,大姐的病越发重了,重得不能动弹,时常在床上哭唤。

    到了不能再拖延的时候。

    十七

    一天夜里,我刚把饭碗推下,爹就把我叫到了他跟前。他跟前已经闷头坐了二姐和娘。看得出,他们都已经坐了很久,各人勺上的饭都还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未动一下,且已冷了。我坐在石桌的另一端,爹没立马开口说话。大姐腰骨疼痛的哭声,从上房北窗挤出来,像场上的石磙一样,沉沉地从我们一家头上碾过去,传到左邻右舍里。隔壁三奶奶趴在院墙的豁口上,朝着我家张望道:“又疼了?”娘点了点头。“这样好端端的日子不能好端端地过……”三奶奶叹口气,唠叨着离开了那豁口。我通过那豁口,突然看见三奶奶家门外那棵小槐树,叶子竟开始飘落,枝条上已经稀得不剩几片。这是夏季,正是树叶茂盛的季节,可是小槐却开始落叶了。那早黄的槐叶,打着旋儿从我眼前落下时,我心里就隐隐发抖,升起一片凄寒之情,就忙把目光收回来。这时候,上房大姐的哭声,也跟着小了些许。

    爹终于从那哭声中挣扎着抬起了头。他说:“连科,和你娘、和你二姐已经商量了几天,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你大姐的病已经到了不能不治的时候,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拍了三张片子,都没找到病根,怀疑是病在骨髓里,必须到洛阳去治。你二姐今儿已经去洛阳问了,要住院观察。洛阳是大医院,一开口就要二百五十块住院费。你大姐的病不能不治。住院费咱家是一分没有。借嘛,今儿一天,爹都在外面跑,也才借了七十块钱。末了到你舅家,你舅给村里在洛阳的包工队队长送了一条烟,人家才答应预借二百,条件是你从下月开始,到包工队当三月小工……这样,我想你就……退学吧……高中读完了,也一样回来种地……”

    爹说完了,舒了一口气,好像话一出口,就轻松许多。我知道读完高中仍是种地,可我还想读书。我才刚刚十六岁!爹在吸烟。我想请二姐给爹说句话,就看了二姐一眼,二姐却说:“小弟……爹没有别的法儿……”

    有了二姐这话,我就知道事情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可我能就这样退学吗?再有一个多学期就要高中毕业,且我是高二学生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呀……我扭过头去。我又看见院落外那棵小槐树,在落日的余晖里,像八十老人般弯着腰身,本来不大的树冠上,每根枝条都无力地耷拉着。树顶最高处的那片小叶,在我转头的瞬间,缓缓地落下了,好像是因我转了头,它才落下的。那小叶旋着,在余晖中一闪一闪,发着金黄的光亮。我盯着那片早谢的小叶,直到院墙挡住了我的视线……

    爹耐不住性子了。

    “连科,退学吧……是给你姐治病要紧,还是你上学要紧,你要好好权衡权衡。”

    说完,爹端住那放冷的饭碗出去了。

    娘又坐一会儿,说句“熬死人的日子呀”!就也端碗走去了。院里静下来。大姐用牙咬忍了的疼痛的呻吟,均匀地响在屋里和院落里。我说二姐,你吃饭吧,我想想再给爹回话。二姐说:“本来爹是要去打三个月小工的,可人家嫌爹年纪大,干不动,爹只好让你去了……爹还想借机会让你学门手艺。”这样解释着,姐端碗走了,然她刚起身,就又回头说:“小弟,你不妨去找一下队长,他器重你,也许有些法儿。”

    我怔了一下。

    姐一走,我就找了队长。

    队长家住在后胡同,饭晚,一家人正在吃饭。我去说了情况,队长把没吃完的饭,三口两口倒进肚里,将碗往地上一撂,就站起来。

    “你爹他是老糊涂了,不懂得人心看近,日子看远的道理啦——我去找他!”

    队长去了。

    我坐在队长父亲的身边,给老人盛了一碗饭。按辈分,我称老人叫四爷。听四爷说了几句古话,队长就从我家转了回来,前后也仅是吃一碗饭的工夫。我望着队长,看他脸上十分阴沉,知道事情没有眉目,就从地上拾起队长的碗,去灶房给队长盛饭了。队长家的锅好大,满锅都是黑色:红薯面条、红薯面汤、红薯叶菜,没别的吃食,看上去像一锅雨天的稀泥糊。我给队长盛了一满碗,双手捧着端过去。

    “三叔……先吃饭。”

    队长接过饭碗,搁下,抽了一袋烟。他等他老父亲吃空了碗,忽然把老父亲叫到了一间屋里。不知道队长和父亲说了啥儿。过一阵,队长从那屋里出来了,老人却没走出来。

    “连科,学还要上,”队长出来说,“你姐的病也还要治。钱嘛……你明儿天一早来,把你四爷的棺材拉到明皋街卖了,先让你姐住上医院再说。”

    我呆了。

    “三叔……我不上学就是啦!”

    队长端起饭碗。

    “别说浑话,娃子!就这样定啦,明天一早拉个架子车来。”

    我站着不动。队长吃饭的声音如流水一样哗哗作响。过一阵,队长见我依然站着,就厉声道:“回去吧,站着干啥?明儿装车让你爹也来,我先走一步有事,到明皋街上等着你。”

    就这样,我离开了队长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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