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微知道这本札记。徐千屿拿它当日记写,他同她说过,这是给神佛祈福所用,她还是照写不误。她不惧神佛。
不知写了什么,不能为他所见。眼下她这举动,就差将欲盖弥彰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沈溯微想了想,只是道:“你若是紧张,或是没准备好,可以将道侣大典推后。”
徐千屿怔住:“啊?推到什么时候?”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你不用管,明日我去给大师兄说一声就行。”他平静说着与内心想法相反的话。
徐千屿心内苦不堪言,转身一把抱住他的腰:“不用不用,真的不是这件事。”
两人静默地听着烛焰爆开一朵灯花。
沈溯微刚一动,徐千屿便撒娇:“师兄,我害怕。”
“……”沈溯微伸手将她抱紧了些。
这般缠了一会儿,徐千屿感觉他像烤在火边的糖人,慢慢软化了,方感到放心,只听他道:“我在这陪你睡?”
徐千屿忙点点头。
沈溯微往床边走,徐千屿还像八爪鱼一般环在他身上。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手臂轻轻扯开,她另一只手又攀附上来。沈溯微对这样的烦缠并不感到生气,像耐心地拆一个九连环。
徐千屿的戒备都在手上,没想到他出其不意,伸手去拆她的发带,一边长发霎时散落下来。
不一会儿,两边发髻都给他拆掉了。他反手将帐幔拉下,他们二人便笼在狭小的昏暗中,玩闹才停止。
“你刚才害怕什么?”
徐千屿眼珠一转,虚弱道:“鬼。”
徐千屿自小就怕鬼,如今已是纵横天下的元君,还是怕鬼,哪怕她师父就是鬼身。怕鬼,片爱看些胡说八道的志怪本子,自己将自己吓得半死。
沈溯微无言地朝她伸手,徐千屿扑进他怀里,他闭了闭眼。他须得承认,他就是对她的依恋感到受用,什么时候她不再需要,才是他的灾难。
徐千屿枕在床上还道:“你有没有给我们的道侣大典准备点新鲜花样?”
沈溯微眼睫一颤,本不想这么早告诉她,既然她问起,只好透露一点:“我帮你裁了新衣。到时候就能看到了。”
“除了这个还有呢?”
不等他回答,徐千屿便自顾自道:“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一起摸一盏金色的球,然后球裂开,里面飞出好多信碟。在场每个人都被迫拿到一封信,不看也得看,上面就写:我们两个日后是道侣啦。”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笑了笑。
徐千屿喜欢谁,果然高调,迫不及待要昭告世界。
沈溯微心内撼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等她睡熟了,他轻手轻脚走到桌前。烛下残余的纸灰捻在指尖,亮光一闪,在“复苏”的神通下,重新生长成完好无损的纸张。
沈溯微扫一眼,便知道不是她写的。但见其中有谢妄真,便一目十行将内容读完,付之一笑,把文字抽出,招来纸鹤送回大阵,又将纸重新烧了。
徐千屿先前神识进入大阵,路过三千世界,很有可能因此能与其他世界建立联系。这些文字来源于其他世界。
但这些文字勾起早已模糊的回忆。他看向床帐内的轮廓,徐千屿伏在那里,睡得很安稳。即便知道这一切早已改变,心仍然在胸腔内沉闷地跳动,无法止息,他攥住笔。
窗向两边开,近百只信蝶一窝蜂涌入,化作信笺,落成一沓。
沈溯微拿起一张,悬笔勾勒,静静地写了很多张,才慢慢平息。
*
“啊,稿子没丢!”浮舟的鼠标向下一滚,惊喜地发现先前变成乱码的番外3恢复了正常。
但这一查看,不免让让一些评论映入眼帘。
“打分:-2都断更半年了,呵呵,现在更一章,你还记得自己有篇文啊?”
“打分:-2快来人啊,浮舟诈尸了!”
“打分:-2作者是不是被夺舍了,大姐,你还记得自己前面写的什么东西吗?你自己看看番外写了些什么?”
“打分:0这是发错稿了?”
“打分:-2我坚持看到最后就是想看看作者怎么圆回来,结果匆匆完结,然后番外发疯?”
“打分:-2笑死我,前四分之一就把唯一正常的女配弄死了,白莲花智障儿从头跳到尾,现在突然写个番外给女配哭丧。看来作者也知道自己在恰烂钱,良心发现了。”
“打分:2弱弱地说,只有我觉得这章文笔还挺好吗?感觉回到了《捉妖》的状态,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浮舟坚持要写小白文?”
“打分:-2我cao,番外告诉我小谢的真爱不是陆呦,是千屿!第一次看到作者手拆官配的。服,渣男贱女,我看了个寂寞。”
“打分:-2番外喂毒,你真行!”
浮舟的心重重一跳,关掉网页,不争气地掉了几滴眼泪,拎起垃圾迅速出门。
夏夜的溽暑和蝉鸣迅速将她包裹,巨大的梧桐木落下阴影,令人觉得自己格外渺小。
她决定还是先帮徐千屿找无真。
正这样想着,脚下差点踩到什么东西,看清那是什么,浮舟大叫一声。
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横亘地上,老式的灰色的棉布旧衬衫与夜色融为一体。通过这件衣裳,她认出这正是小区里那位每天在楼下练八段锦的老头。
“大爷,大爷您没事儿吧?”浮舟慌张地摸出手机叫救护车,便见老人眼睛眯缝成一条,嘴唇翕动,仿佛在说些什么。
他说:“我与天借寿,已经太久了。”
浮舟觉得自己想象过于丰富,他说的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救护车的蓝光很快亮起,保安带着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匆匆赶来,众人合力将老人抬上救护车。
浮舟听见他们议论道:“……哎呀,挺可怜的。不是有老年痴呆吗?一直是老伴照顾着,前两天老伴也走了,刚办好丧事。”
“会不会是想出来找老伴,然后摔倒了?”
“不会,上个月他突然清醒了,子女还来感谢过居委照顾,没想到是回光返照。”
等救护车远去,浮舟叹了口气,见证人世辛酸,总觉得心里也跟着酸涩。
老人躺过的地上,却遗落下一样东西,亮亮的,她以为是随身听之类的东西,蹲下却发现,那是一团如水中波光一样的光,看上去不像平常之物。
但侧眼窥探其他人时,他们聊得投入,似乎全然没有看见。
这,这不会是她要找的东西吧?
不管了,先发过去看看。
她伸出双手,诚惶诚恐地将这团光“捧”起来,然后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快步捧回家去。
夜里,札记无风自翻页,一缕蜷缩的神魂陡然出现在沈溯微眼前。
沈溯微抬眼,在金芒的映照下,向前翻了两页信息,方猜出怎么回事。他将无真的魂魄收好,一笔一划地写一句多谢,又拈一只信蝶平整地夹进札记中,才妥帖合上。
另一世界的人,看来是徐千屿的朋友。
*
茫茫灵海下,忽而开始飘出气泡,数个混沌的漩涡涤荡起来,平静的海面波翻浪涌,似风暴来临。
又有一阵风拂过。这风极轻,却很有力,似一只大手将波涛抚平。
空荡海面上,没有清衡道君的身影,山河湖海却传来他的旨意:“昔日你的大婚惊动他人,如今别人的婚事惊动你,一来一往岂不公平?你在闹什么?”
“如今已有人以魔入道,你若想出来,不如潜心修炼,早日入道。”
水面在掌下波动不息,亦传递着一种气急败坏的讯息:“你以为我愿为人吗?人算个什么东西?”
清衡失笑:“竖子!那就别当。”
风之掌继续向下摁,竟将风浪全部拢在手下,令表面重回平静。
只有数朵桃花,从树枝飘零而下,落在水上,幽幽地飘向远方。
番外5:道侣
虞楚像云雀似的忙碌起来,先从第一只炼器炉将法器取出来,又从第二只炉中盛出饼糕,随后浣手打扮,小心翼翼地穿上衣裙。
她今日的弟子服和往日不同,乃是徐千屿参照古籍,帮她精心裁制的“吉服”,裙上坠有宝石璎珞被阳光一照,熠熠生辉。虞楚还将自己初入门时从凡间带来的一对玉镯也戴在了腕上,深深吸口气,系紧了裙带。
分明是千屿结道侣,她却提着一口气,比自己结道侣还要紧张。仙宗的道侣大典简单庄重,不如凡间嫁娶有许多规矩。但千屿说,按凡间习俗,要她做伴嫁,她紧张得一宿没睡,天不亮便起来筹备了。
一手提法器,一手提饼糕,虞楚御气而行,落在阮竹清阁子窗外,催促着他。
苏鸣玉含笑颔首,阮竹清对镜系着腰带,轻拧眉头,还有些不高兴。
“你说千屿年纪轻轻,怎么就如此想不开,急着结道侣呀?”
“我们还没结道侣,她倒先结了道侣。”
苏鸣玉笑骂道:“你是妒忌吧。”
“哎,你便当我是妒忌吧。”
几人携礼而行,至术法宫。
云岚看了看请柬:“不是说道侣大典,只有长老才能观礼吗,当真邀请我们?”
虞楚摸着石狮子道:“千屿说了,叫我们都一起去凑热闹,还有不少小弟子也去了。”
叶灵道:“平日忙得脱不开身,想去凑个热闹。”
云岚乐道:“好好好,那我带一对玉如意,希望沈师兄不嫌礼薄。”
近些日子,最忙碌的当属术法宫。新入门的弟子足三千人,原本的内门弟子皆负责给外门传道。
术法宫内,云初身着道袍,肩披绶带,眉带寒霜,将一排弟子训得噤若寒蝉,举手投足有了稳重的气势。
却有一个有些跛足的小女孩,拉着他的拂尘毛摇摇晃晃,场面有些滑稽。
云岚:“这是新入门的外门弟子云睨,你看她虽有灵根,但路都走不稳当,平素也多有些滑稽,师兄差点把她赶出去。也是看她身世凄苦,跟我们两个相仿,又勤奋刻苦,才被打动,多加照拂。”
虞楚和阮竹清对视一眼,都觉好笑。
云初见几人来,神色立刻缓和,将拂尘给了云睨道:“等一下。”
他自内间取来一个匣子,顿了顿道:“这是我送千屿的……贺礼。”
他本想推脱不去观礼,架不住虞楚他们热热闹闹一起拉着他,只好一起去了。
*
道侣大典前,长老们非要给徐千屿选个封号,徐千屿想了半天,择定“明棠”,称“明棠元君”。按蓬莱规矩,当日会将所有长老请来观礼,见证这个仪式。
在此前三日,两人是不能见面的,而要将日后共同修炼的种种规则、禁忌熟读背诵。
但是两个阁子挨得实在太近,徐千屿夜半敲窗,沈溯微怕人发现,只得放她进来,又以剑气将两人气息封住。
“我想看看你帮我裁的衣裙。”徐千屿大言不惭地说。
她双目亮晶晶的,如玉珠生光,沈溯微便将衣裙从芥子金珠中取出来。徐千屿抖开,像绽开绸缎月季。果然是南陵的襦裙制式,上襦是织金云锦,艳红的裙摆上还有一层轻盈的鲛纱,这样走路时有流转的华光。
徐千屿在身上比了比,很是满意。
沈溯微又将首饰匣拿过来:“还有这些。”
凤冠金钗熠熠生辉,徐千屿拿起一瞧便道:“这是我们家铺子的,是不是我外祖父给你的?”
“是家里早就准备好的,原本是给你娘的,可是你娘没用上,若能留给你用也很好。”
徐千屿:“我们不是只能穿白色礼服吗,这个仿佛不合规矩。”
沈溯微默了一下:“没关系。”
见他又敛目从芥子金珠中取出一件白色的,徐千屿不禁道:“居然还有备选。”
拿出来的却是一件带璎珞和羽毛的白裙,正是在水月花境中,沈溯微穿过那件白羽留仙裙。
“怎么是这个。”徐千屿还记得上次吃瘪,将裙子丢下,语气有些微妙,“我穿的又不如你穿的好看。”
沈溯微好似被冒犯,却没有生气:“这本来就是芳华楼主送你的。我一直给你留着,等你穿。”
徐千屿望着裙子不说话,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好似有些意动。
沈溯微侧头看着她,道:“你试一下么?”
徐千屿早已搂着两件裙子矮身钻出窗外,一溜烟没影了。
沈溯微推开窗,只见被踩过的荷叶摇晃,笑了笑,只是传了个信蝶:“今日早点休息,明日再见。”
信蝶飞回来,沈溯微携住,她写:“我改主意了,明日偏穿留仙裙。”
“道侣大典规矩太多,咱们日后自己在人间偷偷地再办一场,带盖头的那种,我再穿你裁的。怎么样?”
沈溯微将信笺迭好,闭目抚摸着首饰匣子,没有做声。
徐千屿站在镜前转来转去。她如今长高不少,双肩挺直舒展,身姿亦变得柔软丰满,当日穿得像水鸟一般的留仙裙,如今却衬出柔美姿态,与身上英气相得益彰,似是天鹅展翅,碰撞出一种奇异的美丽,令人挪不开眼。
镜中人笑了笑,她就喜欢这般美丽多变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