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挂在墙上的灵气舆图,曾展示过世间灵气的聚集之处。如今再看它,上面的内容全部颠倒过来:九州四海,皆成银白世界,弥漫灵气,反倒是缺乏灵气的缝隙灰暗得分外显眼。
这些地方,可能是地形奇诡,无法蓄储灵气,也可能是天象异常,正在历经灾难。
徐千屿在舆图前闭目,有一瞬的幻觉,感觉自己被漫灌的水淹没口鼻,偏了偏头:“水。”
徐抱朴点了点头:“看样子是在北缪,溯微是水灵根,他比较擅长这个。你们一起去吧。”
徐千屿于是与沈溯微一并动身。
天梯成后,万魔在灵气中纷纷爆体身亡,不复存在,凡间得来安乐祥和,据说至少再十年,才可能有魔物诞生。
是以弟子们的出秋也搁置下来,有了新的内容。
凡间常有异象,暴雨,亦或霜冻,或是有动物生长成灾,这些也在仙门弟子的主理范围内。
徐千屿坐在沈溯微身边,背上背着剑,辫梢在风中簌簌地颤,发髻上蝴蝶挣脱出去,让沈溯微一把抓住。想着再戴上还是要掉,他便暂时替她握在手里。
徐千屿正给沈溯微讲拼天梯时的事,他听着,没有打断她。
这一段是阮竹清给她讲的。
据说那些被精心集齐的冰匙,全部凑齐时,一块一块自发向上垒砌。它们虽然因为年久有所损耗,但仍然化作略有破损的玄冰之梯,通向天上不可到达之处。
天幕之上,不知祸福,众人商量许久,尊潜龙仙宗的掌门第一个上去。他年纪最长,德高望重,修为也最高,敏于应变。
万一凿破天幕,迎来的是飞升,他先飞升,大家心服口服;但若是大难临头,他自己也愿意为后辈牺牲。
于是潜龙掌门便持剑跃上天梯,其余大能在下面护法。
潜龙掌门已是半步化神修为,一步千里,但在那看似不算长的天梯上,足足向上攀了三日三夜。下面的人仰望着他化成一个小黑点,进入云层里,渺无消息,不免焦急忐忑。
直到第三日末,只听“咄”的一声轻响,天门大开,灵气下散,有人从头顶一坠而下,坠得极快极重,众人一哄而上,祭出法器布阵,将坠下来的潜龙掌门接了个正着,但他也免不了重伤。
还未等反应,那座宏伟的天梯又轰然破碎,重归三千块闪亮的冰匙,散入江河湖海。
这老头下来,周身骨头几乎都粉碎了,昏迷许久才醒来。
等他醒来,讲起开天门的经过。说他顶着威压,口含气血,一剑劈裂了天门,缝隙中出现一个足三人高、青面獠牙的“人”,龇牙咧嘴地看着他,迎面给了他一锤,他便被砸下来,不省人事。
再醒来,便是如此了。
未料想上界真的有“人”存在,所有的修仙大能,神情都变得格外热忱,还想多听些细节。
老头道,那人身上红的,紫的,绿的,鳞片铠甲,像人间的舞狮。众人都“哦”一声,向后一仰,一时难以接受,但也不得不信。
消息不胫而走,自此凡间连环画上所有腾云驾雾、美貌动人的神女,全都换成了一只舞狮。
徐千屿说至此处,笑倒在灵鹤背上,吓得灵鹤左右歪斜,叫她顺了顺脖子上的羽毛:“师兄你说,倘若他们知道上界都是些非人的怪物,还会那么狂热地想要修仙么?”
沈溯微笑了笑,以剑尖拨开云雾。从灵鹤背上向下俯瞰,下面的图景,简直是灵气舆图的放大版。
蓬莱之外,前来拜师的人早已在山间蜿蜒地排出长龙。其中不乏远道而来的夫妇,抱着怀里有灵根的婴儿。
徐千屿若有所思:“看来这世上,还是想要修仙的人多些。”
*
北缪南边是玄武河,河分九州南北。
河边的百姓早已拖家带口向内撤出十里,眼睁睁看着河水越过栏杆,卷起千丈怒涛,将无数屋宇、圈栏掀到了天上,然后停住了。
水花成了凝固的淞花。
人群中,郡守瞪起眼,看着落下来的白衣青年。
此人黑发飘起,远看姿容神秀,身上负剑,手中拈诀。人群沸腾起来,更有无数胆大的孩童向前围观:
“仙门弟子来了!”
“仙门弟子来了!”
那边凶险却未停止,被冻结的涛水退回碎裂,再次咆哮,将那青年围在中央。片刻后,他又显露身形,无数细小的水汽将他的面目模糊得洁净而虚幻,如同镜中花月。
水下成箭,水箭如一条条银白的梭鱼出水,绕成圆形,以尖嘴冲击浪花。
怒涛渐弱。人们发现空中还有一名仙君。
那少女盘腿坐在低飞的灵鹤身上,如宣纸上一抹丹朱晕开。发髻极黑,裙又红得炽烈。她在细雨中打坐。不多时,一朵乌云靠近她的身后。
乌云豁然四散,那不是乌云,而是成群结队的鸥鸟,拍打翅膀衔来石块、木枝,堆在被冲垮的栏坝上。
孩子们只在画本中看到这等神通,不由得看呆了。
河面渐渐落下,露出一只透明的、水凝成的怪鱼头,不甘地大张嘴巴,口生倒刺般的利齿,从旋涡中跃起,似要扑来咬断人的喉管。
少女动作利落,拔剑刺进它的喉咙。
她与比那条鱼小得多,手中剑在鱼嘴的映衬下,更如一根纤细的竹签,不禁令人捏把汗。然而她身边那位青年只是看着她,并没有上前帮忙的意图。
水珠儿不住弹在眉心,徐千屿手上用力,能感觉那条鱼在奋力挣扎。这是水怪,非魔非妖,乃是水中生出的精怪,水怪生发时常有水灾。
她已经一剑贯穿鱼嘴,还没有完,这等带着怨气的精怪,要打散了才好。但她的剑最大的灵力,只在一劈之间倾泻。现下似乎无处着力,于是她左手抖出夺神鞭,缠住鱼头,抽出剑来,又斜着刺进鱼鳃。
这一刺并不深,水怪凶悍跃出,直将灵鹤顶起来,将她翻下去。徐千屿坠进水中,又骑鱼冒出来,脑中想着沈溯微给她写的剑谱,剑随着鳞片滑动,倏忽滑进血脉,又翻转大搅。
境内离火顺着经脉燃入剑中,水面开始冒出泡泡,顷刻之间,冒出白烟,煮沸了一般。徐千屿忽觉手上变得很轻松,用力一搅,水怪便被切成数段,各自沉入水中。
徐千屿将木剑抽出,剑上仍燃着离火,这是以往没有过的感觉,如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兴奋起来。刚刚找到点手感,正愁没过瘾,水中又有数只鱼怪冒头。
远处的人便看着她一剑扑入水中,舀起的无数水珠在空中便烧成了白烟。她踩在一只只鱼头上,如履平地,剑身掠水又出来,初始时似在嬉戏,没什么章法,后来便越来越快,剑光越来越美艳,翩若游龙。不多时,水面往下沉了沉。
空中灰蒙蒙的水雾,不知何时全被蒸干了,露出雨过天青的色泽。孩子们们不禁“哇”地一声,兴奋地向干涸的地面跑去。两人已经不见影子,只有灵鹤乖巧地蹲在岸边,为难地被摸来摸去。
走在街上,人群之中,徐千屿抖干衣裳,难掩兴奋:“我第二剑悟出来了,没错吧?”
沈溯微道:“这一剑,本来想等你生辰再送你,提前练出来了,便提前看吧。”
徐千屿怔住,顺着他的目光向上一看。方才她剑光交织处,显出橘红的剑痕,散开后成了天边的晚霞,积沉在地平线处,瑰丽得惊人。有不少摊贩,停下生意,冲那处啧啧称奇。
沈溯微转头看她,仿佛在问,好看吗?
徐千屿一把抓住他的手,她的手浸了水,还是凉的,眼神晶亮亮的。
*
郡守相邀,在北缪停住一段。
自然要留一日逛集市。
本地盛产黄铜铃铛,尺寸从大到小,音色各有不同。沈溯微买了一对最小的,在徐千屿的蝴蝶发饰下面,仔细地坠上两个铃铛,如此便不容易被风吹走。
一把糖串在眼前晃了晃,令他抬头。
徐千屿早已在各处买了一把糖人,正要分一半给他,却又想到什么,抬起漆黑漂亮的眼,质问道:“上一次在花境中,你为什么偏要雌孔雀?”
沈溯微回想当时,眼中掠过一丝流光似的笑意,不卑不亢道:“我当时想,我这假凤虚凰很有意思,自然要雌的。”
徐千屿心想,他还挺会玩笑。
“那给你雌的。”徐千屿垂眸,挑出雌孔雀塞在他手上,自己将雄孔雀叼在嘴里,“上次你一口都没吃,太过浪费了,现在吃罢。”
她催促得盛情难却,沈溯微咬了一口。
那糖人极甜,丝丝缕缕化在口中。
“你知道么,”徐千屿目视前方,自然地说道,“凡间交换定情信物,都是要这般反着交换的。女子留着男娃娃,男子留着女娃娃。女子留着雄孔雀,男子留着雌孔雀。”
沈溯微拿着糖人,一时怔住。
*
得知仙君喜欢北缪的糖人,郡守专程请能工巧匠过来,做一个极大的糖人,送她作纪念。
徐千屿被叫醒的时候,小厮是这样说的:“绝无仅有,精雕细琢,上界神女的糖人,外面买都买不到。”
徐千屿掀开盖头一看,下面赫然是一头五颜六色的喜庆的舞狮。
徐千屿忍无可忍,道:“拿笔来。”
凡间百姓没有见过上界之人的真身,她却是见过的。虽说衣着奇特,雌雄莫辨,但绝对不是这般样子。
她铺纸蘸墨,仔细回想水中洛神的模样,在纸上勾勒出一个身着护心镜铠甲,手持画卷与蝴蝶、面无表情的美人。
徐千屿自小练书画,丹青极为传神,旁人看得一愣一愣:“神女长这个样子?”
徐千屿将笔一搁:“自然了,日后给我照着这个做糖人。”
不过她最终还是没有吃上自己画的糖人。
蓬莱事务繁多,又有大批新入门的弟子需要指导,不便在北缪停留太久。
徐千屿只是听说,她“设计”的糖人后来风靡全城,满城的小儿都拿着“神女”的糖人走街串巷,以此为荣。
徐千屿忍俊不禁,被无数个凡人咬掉脑袋,拆吃入腹,也不知死了的洛神作何感想。不过她反骨甚重,并不怕惹恼上界之人。
她从北缪郡守那里要了一锭金做纪念。金子下面,有九州各国的铸纹,各有不同,她喜欢收集这个,眼下已经快集齐了。
还买了许多衣裙、首饰之类。
徐千屿喜滋滋地打开札记,又想记录下当日的心情。翻开一瞧,头都大了。
那书中妖魔,在她去凡间出秋这几日,又兢兢业业、密密麻麻地后面写满了好几页。
徐千屿翻来翻去,正想把文字消掉,却注意到其中有几个字颇为眼熟。
这几个名字缺胳膊少腿,却她却能靠字形认出来,一个是“阮竹清”,一个是“谢妄真”,竟都是她认识的人。
事情好像不那么简单。
徐千屿停了停,反复辨识了几遍,竟猜出了文字的含义,一字字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