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微正要起身,被徐千屿一把挽住手臂,便停住了。他手裹上衣裳,抱着她重新躺下去。
沈溯微抚过她小巧的鼻梁和眉眼,手掌落在面颊上,便几乎将她的脸全遮住了。徐千屿睡着时很缠人,有种无辜的孩子气。她与水微微的争吵,他都听见了,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也有人会忍心残忍地将她抛下。
他垂眸捻诀,以极薄的一层冰霜覆上荷花,令花香持久,随后将带露的荷花放在她枕边,闭上眼睛。帐内只见依偎的一双人影。
若有人找麻烦,就叫他来吧。
徐冰来的剑气徘徊在外。过了一会儿,徐千屿睁开眼,分明清醒至极,她小心地从师兄怀里钻出,笨拙地帮他盖一盖被子,拿起剑跳窗出去了。
正赶上徐冰来寻着缝隙跳进来,两人“咣”地相撞,直将徐冰来撞得向后踉跄几步,他看清来人,无语至极,捂着鼻子轻叱:“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徐千屿亦捂着脸,“谁让你偷进我房间的?若是不想惊动其他人就小声些。”
徐冰来坐回墙垣,徐千屿脚尖一点,追着他坐在他身旁。
“离我远些,太近了令人害怕。”徐冰来迅速伸出玉尺,徐千屿生生一歪,两人落在两边,隔开一段安全距离,无言地对视。
叫徐千屿的剑气一撩,徐冰来吸一口气,咳起来,身上白袍抖得像蝉翼,雪白脖上青筋浮现,蓦地吐出一口血。见徐千屿一双黑黝黝的瞳子惊异地盯着他看,徐冰来掩着唇一笑,道:“你怕什么?”
“你怎么样?”徐千屿盯着他道,“师兄说你只剩筑基修为,可是真的?”
“是不是筑基,你感觉不到?问什么废话。”
“我筑基时可没有动不动就吐血。”
在徐千屿心里,便宜爹原本很有些仙气,忽略脾气的情况下,一般人会被他的外貌唬住。但他此时瘦削苍白,像发光的幻象,仿佛一碰便会溃散,令人深感不妙。
徐冰来仰头看向月亮,眼中竟隐隐有些笑意:“生死有命,都是寻常。”
徐千屿没有笑,虽然徐冰来对她不怎么样,她也没多喜欢徐冰来,但她面对离别,仍觉心情沉重。
徐冰来见她低下头不说话,长发沉静地披在身后,心中一动。这个野丫头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从小猫样长成人样了,看着看着竟也顺眼了。
“凡人常说,人之将死时会看到走马灯。昏迷时,我想起一些事。”徐冰来笑容淡了些,“我曾经对你不住,没担起一个爹该承担的责任,甚至连一个师尊也没有当好。”
他自以为将徐千屿带进宗门,就是对她好。殊不知那些梦境中,徐千屿曾经无数次用希冀又失落的眼神看着他牵走陆呦。
直到她独自死在外面,沈溯微抱回她的骸骨,他方知道这孩子的气性如此之大,但也晚了。
他在自己的阁子内给这个薄命的女儿立了一个小牌位。午夜梦回时,望着那个牌位,总感觉那帘子后面还有人跪着,等着见他。
不过这些徐千屿都不知道了。她死时甚至不知道,偏心的师尊就是她的爹。
此时想起此时,再看徐千屿,神色十分复杂。
徐千屿没想到他会说起前世:“这些旧事,我差不多忘了。”
徐冰来道:“错了就是错了,总归要向你说句对不住。”
“那你对不起的人可太多了。”
徐冰来竟然破天荒地没反驳,点点头:“你的母亲亦是无辜,当年她没有算计我,是我误会了她。”
他说到此处,引己身灵力,落在水家宅院外,化为一层光膜。
徐千屿觉得他太过反常:“你到底要做什么?”
徐冰来没有答她,而是道,“把你那根鞭子抽出来。”
徐千屿将夺魂鞭抽出,徐冰来伸手,夺魂鞭在他手上蜷成宝瓶,内里燃着几簇色泽不同的火苗。有虞楚送她的凰火,她境中的离火,游吟身上的三昧真火,还有从沈溯微身上吸走的青焰。
徐冰来道:“夺神鞭是上甲级神器,炼制它的人是火灵根,此神器也具备火属性,可以容纳天地间各种灵火。”
他说着捻诀,天地间划过一丝亮,一道雷火坠入其中,引燃其间的火苗,猝然一明,映亮徐千屿的面颊:“再加一道雷火,聚成神火。此火强悍,可以焚烧万物。大概能用三次,你省着用。”
徐千屿看着鞭中神火,几道火焰果然相互融合成更大的一簇,不分彼此。
徐冰来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手指。他的手被雷火熏黑了,身上气息也如风中残火。他本是雷灵根,如今却无法驾驭雷。徐千屿心中不安愈重。
徐冰来道:“大混战时代鼎盛时的修士,没剩多少了。”
“可怜你们生在苦修时代,没享受过当年的好日子。那可真是个瑰丽的时代。魔物不过是蝗虫、猎物,哪能与修士抗衡。”
短暂地感慨这两句,徐冰来回过神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夜幕中的阁子,手上玉尺一动,徐千屿的木剑更快,架住了他的剑:“你不能杀他。”
她早料到徐冰来醒来之后,定要铲除沈溯微这个心腹大患,正因如此,她夜不安睡,时时感知着他的剑气:“难道所有入魇的人都不能活着吗?”
“你说的什么废话?一入魇便是堕入深渊,古往今来入魇之人没有一个得到善终,都是越来越偏执,丧失人性。”徐冰来肃然,“你没有见过入魇之人?”
“我见过孚绍。”徐千屿想到妖域的那些衣裳碎片和血迹,便能想象到花凉雨遭遇了什么,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拿剑压住它,“师兄和孚绍不一样。”
“你就自欺欺人吧。”徐冰来骂她,压低声音道,“孩子,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已成大魔,你杀不了他。我是他师尊,他入门时曾留下他的命脉。我现在不杀他,他这把刀,日后会对准天下人。”
徐千屿心念急转,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可那又怎么办。
徐千屿还是不肯放手,眼里泪光映着月亮,执拗道,“师兄为刀,我为刀鞘。”
庭中桂子飘散了花瓣,沈溯微无声立在院中昏暗处,看两人肩并肩坐着的背影,正听得这一句被风送来。
徐冰来也似被镇住了,无声地一叹,蓄积的杀气散去,整个人的生机也迅速流逝:“那我教你一句心法吧,附耳过来。”
徐千屿把头凑过去,徐冰来却睨她道:“叫我一声爹?”
徐千屿摇摇头。徐冰来似早有预料,笑了一声,将心法传她:“你也不爱读心法,岂知天下没有易事。好好修炼罢。”
“对了,沈溯微性傲。真要到必要时候,切勿留恋,记得给他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徐冰来气息顿散,化为一道剑光。徐千屿顺之看去,只见徐冰来的玉尺插在地下三尺,表面很快覆上一层青苔,变得极其陈旧。
徐千屿心下一空,还想引剑过来,沈溯微道:“他也许想在这里躺一会儿,此处有桂香,荷香,蛙鸣,是个好地方。”
他弯腰将一捧落叶盖在剑下,玉尺竖立其中,像一座墓碑:“将神魂封在剑中,是许多剑修给自己选的归宿,只有爱剑之人才会这样做。”
徐千屿心里想:“是了,若不是太上长老逼他,也许他根本不想做掌门,只想做个剑修。”
沈溯微没问她怎么跑出来,只是将闪烁的传讯木牌递给她:“你将木牌落下了。”
虞楚、云初他们发了不少讯息。徐千屿坐在墙垣上,一看便有些心焦:“虞楚说,他们现在被易长老困在术法宫内。”
沈溯微凝望着她道:“你想回去,我们就回去。”
徐千屿道:“师兄,你想回去了?”
沈溯微想了想,做了抉择:“我想回去。”
他伸出手,徐千屿搂着他的脖子,跳进他怀里。
*
离开水家那日,水微微没有出现。观娘又指挥家丁,将大小箱奁装得满满当当。
徐千屿有些不好意思地拦她:“不要装那么多,给家里留一些啊,上次的金银还没花完。”
观娘不为所动:“给小姐装好了!”又笑道,“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次是家里给你的嫁妆。既然是嫁妆,自然要多些。”又附耳道,“还有一件嫁衣,那是你很小时候,你外祖父就着人做的,没有给你看,他也舍不得。”
徐千屿看向水如山,发现外祖父也在看她。
她回来这些日子,水如山喜悦中带着隐忧,虽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却不许她久留,总是催她快些回蓬莱,催得她都烦了,他也只是淡淡道:“修道之人,莫恋凡尘,记挂在心里就行了。”
徐千屿知道他是怕影响她的道途,亦知道若不是洛水之故,她是不得回这一趟家的。
水如山看了她很久,莞尔道:“还是那句话,刚则易折,你去了自由自在地生活,做些想做的事。咱家人待人赤诚,日后做仙君,也别忘初心。”
徐千屿脑海中闪过太上长老年轻时斩妖除魔的样子,肃然道:“记住了。”
水如山点点头,又引两人到祖宗牌位前,跪下上香。
徐千屿“哦”了一声,直挺挺地跪了,沈溯微却犹豫一下。他知道此举代表水家承认他做女婿:“我还没有给千屿准备聘礼。”
“聘礼?”水如山严肃道,“你已给了。”
他指了指墙。墙上原本挂木剑的地方,悬着沈溯微曾经的本命剑“袖中摇光”,木剑则背在徐千屿背上,已与她密不可分。
徐千屿与沈溯微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亮光,观娘和水如山都笑了。
夏日蝉躁而林静,徐千屿拿着徐冰来的玉尺,返回蓬莱。
蓬莱之内,徐见素烦得发疯。
徐芊芊救回来之后,便不吃不喝地看着窗外,觉得是自己不自量力,害了父亲,连累了他人。她的生机一日日流逝,徐抱朴给她喂药都喂不进去。
蓬莱之外,其余三个仙宗急于前往神树拼天梯,催着蓬莱交出最后一块,但鬼知道最后一块在哪里。
内里,易长老封闭术法宫已经十天有余,眼见着渡劫无望了,那些弟子和生死未卜的太上长老却都没出来,形成对峙局面。诸位长老意见不一,芳铮红着脸挽着袖子,一定要将自己的爱徒虞楚救出来。
其他人却觉得,易长老依仗整个蓬莱的灵气漩涡,若强行破阵,鱼死网破,必是一场大战,最好是再等等。
法阵中,易长老面色发黑,亦撑到强弩之末。因尹湘君兄妹作祟,太上长老渡劫的两道雷将他劈回炼气期,原以为大势已去,谁知紧随其后的雷,又将其拔回半步化神境界,周身沐浴金光。
那时尹湘君和洛水已死,世上再无限制周衍的人,令其修为迅速增长。易长老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大阵中那枚金蝉上,不惜以法阵罩住术法宫内的弟子。
既然他们将魔物放走了,便借由他们的力量来补充大阵。
只要太上长老能顺利升阶,他今日失去的,以后都会补回来。就算是背上人命,日后也能洗清——过往多次便是如此。
偏在这时,徐冰来气运消散。先前陆呦溃散,另一个世外之人也回去了,大阵之力层层削减,到此时,终于稀薄到抵御不住第四道雷,一雷劈下,太上长老摇摇晃晃站起身,身上竟然滋生出焦黑的魔气。
易长老见势大惊,忙启出阵心的灵石钥匙,想用灵气浇灭魔气。这枚钥匙存放在金珠内,旁人都不知其妙处。蓬莱的大阵之所以灵气源源不断,正因它和存放冰匙的神树在地脉相连,因此可以借用冰匙散发出的灵气。
自他无意中发现此事,便刻下一个聚灵阵,做成钥匙的形状,神不知鬼不觉地镶嵌在大阵中,以便窃取神树的力量。
此时,他孤注一掷,想调来神树的力量,手上的钥匙却毫无反应。易长老难以置信地望着手中之物,那把裹着聚灵阵钥匙的金珠,不知何时被人换成一枚普通的芥子金珠。
他立刻回忆起他曾在这里见过“陆呦”,想来就是在那时,有人悄悄拿走了钥匙,想必是云初、云岚这两个蛀虫将外人放进来,相互配合盗走钥匙。
易长老勃然大怒,摔碎芥子金珠,将云初师兄弟掀翻在地。
云初拂尘折断,吐出一口血,阮竹清将他扶起,焦急道:“小楚,怎样了?”
虞楚正用随身带着的炼器炉炼器,旁边围着不少弟子。易长老精于阵法,此阵不断地吸收着他们灵池内的灵气。他们手上凡兵无法破阵,便都投入炉膛内,希望虞楚炼出些高阶法器,能将阵法破开。
虞楚神色萎靡地地控火,连扇子上的修罗之眼都半阖着眼,快要昏厥的样子:“灵气不够,我快没有火了。”
“啊?这不行啊。”
这此时,一团极亮的火光如金乌,拍翅入炉膛内,登时火光大盛,蹿成赤霞之色。
只听“嘣”的一声,炼器炉就像天女散花一般,喷出了一堆金器。虞楚吓得一抖,其余弟子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纷纷捡起趁手的便砍。
“这就是书上写的神火……”虞楚感慨地望着炉膛内跃动的火焰,随后在人群之后,看到捧着炽热火焰的少女,也正含笑望向她。
“千屿!”徐千屿收起鞭子,虞楚已经扑过来抱住她。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混乱却暂未止息。太上长老飞出大阵,他的白发散乱,在空中乱飘,双目赤红,显得极为焦躁。渡劫失败竟激出他身上魔气,令他短暂失去神智,只能嗅闻到身边青春的气息,垂涎三尺。
他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些年轻的生命纳为己用,早日飞升,于是他抓起了叶灵,女修发出尖叫。
只听“嗤”的一声,他低头,身上绽开一条血口,冰霜制成的绳索在他身上蔓延,叶灵逃得一命。
太上长老充满戾气地转头,额心蛇信一般的轻红剑飞射出去,转眼间弟子们都四散奔逃。
嘈杂中有人轻道:“判斩。”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轻红剑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折回了他的额心,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
太上长老双目瞪圆,额心钉着一把绯色的小剑,片刻后,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额头蜿蜒而下。这条他豢养的毒蛇,好似突然不认识他了一般,反咬他一口。
不出瞬间,它已游走了他的全身。只见他痉挛起来,皮肤上出现一道叠一道的红线,脖颈、脸上,甚至瞳孔内都有红线。他双手捂着脸,口中发出非人的叫声。
太上长老倒地时,见人群当中玉冠雪裳的沈溯微立着,他的右肩之上漂浮着一朵绯红的莲花,花瓣飘摇着,似对他俯首帖耳。
那派去杀人的轻红剑的剑灵,竟被沈溯微吞噬,成了他的一部分。
太上长老指着他,道:“你……魔……”
剧痛令他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他的唇角痉挛起来,眼珠也流出鲜血。
轰然倒地时,却是雷劫下来时,不知是谁的质问:“周衍,你也曾除魔卫道,是什么时候,忘却初心?”
沈溯微望向人群中的徐千屿,她一手捂着虞楚的眼睛,安抚地看过来。
太上长老死了,那把轻红剑亦如僵死之蛇,啪嗒掉在旁边。
沈溯微面无表情地将轻红剑的剑灵拽下来,不顾它的惨叫,将它捏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