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屿人在下沉,手却没停,长剑一勾,两只泡泡砰地炸裂。又是几道炫目的剑光闪过,泡泡一个挨着一个化为齑粉。整片无色之海震颤起来,像怒发冲冠的人,徐千屿被包裹她的水波颠簸得眼前发黑,无法稳稳持剑。
震颤传到很远之外。
浮在空中的尹湘君,注视着好似在沸腾的运河水。
不久之前,洛水以自身为媒,带着那两人沉下去了。他毫不怀疑洛水“境”的能力,但现在她不知出现什么问题,竟没能压住这两人。
尹湘君又看向天。在他头顶,弦葭的乌云密布的天幕如干涸的壁画,开始剥落,斑斑驳驳的天似乎变成了胸腔,随另一人痛苦的心跳震颤,伴随着呼吸声。
它们属于徐芊芊。
徐芊芊是梦的第一层。血缘的力量甚是奇妙,她像通灵般感受到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在她梦中身处穷途末路,竟不甘再睡下去,要强行醒来。幻境的异动让尹湘君感觉很难受。
尹湘君伸手,将天幕如撕纸一样扯下来。无数灵气自破口泻入他巨大的手掌中,形成漩涡。挨了三道雷的太上长老想必在远方受了重伤,这才令气运的枷锁炸开,也令尹湘君的修为暴涨,成为近神的存在。
他的睫毛与瞳孔都变成浅金色,皮肤上亦浮现出藤蔓一般的金色纹路。对恢复力量的渴望,令他的动作变得急切而残暴,不顾徐芊芊的惨叫,将层层梦境如废纸一般撕扯破坏,全部按进水里。
随后他闭目念咒,封存一切,将万物镇压在他掌下。
他这样做无疑毁坏了洛水的境。谁料到最后关头,尹湘君手握力量,连洛水也顾不上了,只想将一切全部毁灭,迅速重回上界。
徐千屿在水下听到一声衔恨的抽泣,无数傀儡丝从水中向上飞,她还以为是捆她的,便全部砍断了。随后尹湘君的手掌压下来,就像有人丢了一块墨锭入水,眼前迅速一黑。
黑暗如泰山将她压倒,下面灵气稀薄,肺部憋闷得像要炸裂一般,她本能地向上游,可是抵不住水流下冲。她使进浑身解数,还是如一只逆流的鱼,不能向上分毫。她被退进石缝之间,脚踝一阵刺痛,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住。
徐千屿试着拔出自己的身体,洛水尝到她的血的味道,愈加兴奋地将她向下卷。徐千屿以败雪刺入一个气泡中,堪堪稳住身体。黑暗与水如一只手扼住她的胸腔,她的灵池迅速抽干。感觉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散失。
深水之中,徐千屿漆黑而瑰丽的瞳孔开始失神。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被谢妄真杀死时,她已经经历过一次。
这是濒死的感受,每个瞬间都被拉得极为漫长,呼吸也极为钝重。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徐千屿无疑很怕死,而且不甘心。
她不能孤身死在这个黑漆漆的地方,还没有见到师兄,还没有和外祖父与观娘说一句话。
经脉内灵气枯竭,涌入干烧的血液,她的唇边溢出一枚气泡,境内再度凝出极小的火焰,手上用力,竟然如散发橘金光芒的金鱼一般,又向上游动了一寸。
又是一寸,血丝从撕裂的伤口涌出。
那吃人的嘴张大口欲咬她的小腿,徐千屿垂眸反手一剑,猛刺入它的上颚。
被卷入水中的萤火虫尸体与她相撞,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它们忽而起死回生,先是一只拍着翅膀飞起,随后是一串。最后所有的萤火虫都急切地拍翅而起,嗡嗡道:“坚持住,我来救你了!”
“……可云?”徐千屿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只见数百只萤火虫的灯盏一盏盏亮起,连成一串,竟然勾勒出一个人形。这个“人”伸出手,拉住徐千屿的手向上猛拽,竟将徐千屿连那东西一起拽了上去。徐千屿边游边砍,终于感觉脚上一松。
头颅不甘地落下,成了一团蠕动的长发。借着萤火虫黯淡的亮光,徐千屿才看到,头发下面铺陈着森森白骨。
全是困死在境中的人。
她背心一凛,又凭空生了力气,向上逆流而去。
终于到了梦境气泡悬浮的地方,徐千屿拨开气泡,爬上一只气泡顶端,撕一缕裙摆包好脚踝,抬眼注视着可云,眼中水波粼粼:“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啊。”
眼前无数萤火虫勾勒出的“人”的轮廓,有着短短奇怪的头发,微胖的身形,眼前架着一副眼镜,样子很是古怪。
它望了望自己的“手”,也惊呆了。
它以前只是练习附身蚊子,最多附身五十只蚊子,凝成一股麻绳去挑水,从来没想到自己可以变回人形:“我,我刚才这么一着急,感觉有股力量冲出了以内……”
它试图回到徐千屿身体内,但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只有一种熟悉的力量在牵引着它,只好目瞪口呆看着坐在气泡上的少女。
徐千屿道:“你与陆呦一样吧,都到了可以回去的时候。”
“什么?!”系统感觉自己被大奖砸中了脑袋,它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可是我身为系统,什么也没干,根本没有辅导你女配翻身,走上人生巅峰啊。”
它仅仅是跟着徐千屿修炼了几日而已。
早知认真修炼才是回家的钥匙,它早就开始修炼了!
但若是没有徐千屿威逼利诱,它恐怕永远猜不到正确的答案。
它再看眼前梳着双螺髻的少女,回想起她这一路如何离家,日日夜夜努力,她分明有血有肉,哪里是书内一个扁平苍白的角色,系统鼻子一酸,“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写成工具人。”
徐千屿只是朝她伸开双臂:“抱一抱。”
萤火虫人立刻扑进她怀里。不同世界的两个女孩紧紧相拥。
“天哪,我感觉到那种力量了,和我来时一样!”系统道,“我可能真的要走了。千屿,保重,保重啊!我一定会给你写一百个番外的,我会去庙里给你烧香的……”
话音渺茫,徐千屿感觉怀中一松,仰头看着无数萤火虫散乱地穿过无色海,如炊烟飞向天幕。
系统也走了。
徐千屿心中像是空了一块,复而变得沉静。她将伤口包扎好,用力打个结。后面的路,只有她一个人走了。
按她从前心性,应该是很怕落单的。但修道至此,明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只是难受一下,也习惯了独行。没有人能总让旁人拿主意。
萤火虫的光华残余在水中,留下一条光亮的通道。外面是作威作福的尹湘君。
徐千屿从芥子金珠内取出那只幻梦蝶。幻梦蝶虫卵虽是洛水所种,却是她孵化的,此时亲昵地在她手中翕动,听她号令。她顺着通道将它放飞。
幻梦蝶飞上去,面对尹湘君却有些害怕,想要折返,一道神识自徐千屿体内迸出,捉住了幻梦蝶。
她在修炼神识之前,便有可御万物的强大意识,此时这缕神识更如浩然剑气挟住了它,不容置疑地将它推出了洛水的境。
洛水奄奄一息,嗤笑一声,竟没有阻拦。
徐千屿持剑,像鱼一般在气泡间逡巡着,没有感觉到沈溯微的气息,便将其拨到一边。她终于找到一个气泡,拿剑划开一条缝,硬挤进去。
外面,尹湘君满意地看着重归平静的河水。方才一击,应该已经将所有隐患尽数镇压下去。只等天雷劈死太上长老,气运加身,叫他彻底成神。
巨大的神像垂下金色眼睫,缓慢地打了个哈欠。
亦没有注意到,自河中飞出的一只小小的幻梦蝶,如风中花瓣沾在他身。
*
沈溯微已在北商宫生存了一年有余,母亲说的人还是没有来。
他日积月累地扭转众人对朔月公主的印象,令宫人习惯公主的性情从跋扈变成冷漠阴郁。贵妃甚至有几分满意,因为公主年幼时像个野兽一般,如今终于呈现几分贵胄的优雅,可以讨陛下欢心。
唯一令人担心的是,在充足的阳光和灵气滋养下,沈溯微原本羸弱瘦削的身量开始如竹节拔高。
北商君将贵妃打横抱起,她喂了他一枚葡萄,嗔道:“月儿长得有些太快了,前些日子裁的衣裳,到了月底又不够穿了。”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北商君扫向坐在对首、一身黑衣的朔月公主缺乏血色的面庞,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朔月公主从前上蹿下跳,如今竟然可以如此安静地品尝糕点,简直像是长成另一个人。
北商君挥挥手,令内侍过来。
沈溯微看不见对面的端倪。近日频繁的宴饮,令他殚精竭虑,心盲再度复发。但他现在可以冷静如常地吃东西,不会令人觉察不妥。他正在饮酒,忽然什么东西跃上桌案,打翻了他的盘盏,发出凄厉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一只金丝猴灵兽,是朔月公主那只死去的灵宠的同胞幼崽,只是长得不够可爱,所以被留在了兽园。它熟知朔月公主的气息,原本应该对她俯首帖耳。此时被内监抱上桌,却对沈溯微充满陌生,又仿佛嗅到他手上沾有同类的血,半是惊恐半是忌惮地大叫起来。
叫声充满敌意,沈溯微僵在原地,能感觉到对面几双怀疑的眼睛看来。忽而金丝猴的叫声一停,身子瘫软下去。他嗅到血的味道蔓延开——金丝猴被人砍杀了。此人的剑术极高,杀意不外露,竟然在他没有感知的情况下近了身。
血气中混杂着一丝香气,随后一只细腻、柔软、温暖的手捉住了他的手,他惊而甩开,却被剑气操纵的丝绦缠紧,坐在椅上不能动弹。
“你要往哪里跑呀?”徐千屿坐在他身边,忍不住环顾四周,邀功道,“其他的人,不对,魔,都被我杀了。”
沈溯微这才听到殿内变得极为安静,魔气亦被肃清。这个说话的少女,身上没有魔气。他从她的气息中判断来人身形,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添酒婢女。
是谁?
化身添酒侍女的徐千屿见他面无血色,直直坐着,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她试着去碰他的手,一碰,他便将手缩回去。他发髻高挽,着宫装,施淡粉,从外表看去,全然是一位苍白瘦削的公主,很难看出真容。
徐千屿盯着他好一会儿,也不知该怎么让他不要害怕,从境中把自己兔子的布偶拿出来,轻轻塞进他怀里,未料沈溯微甩手将它丢出老远。
有金丝猴在前,他对这种毛绒绒的东西有了阴影。
徐千屿双眼睁圆,她哪里见过沈溯微这般对她,有些恼了,倾身一把将他搂住,沈溯微身上佩环叮咚,没能推开她,整个僵住。
这个女孩搂着他的脖子,透露出一种霸道占有的姿态,就像朔月公主搂着她的金丝猴。但他从未和人挨得这么近,她身上清甜的香气和暖意源源不断地朝他身体内涌。沈溯微触碰到坚硬、冰凉之物。她手上拿剑,他一瞬间便想起母亲说过会来搭救他的人:“你是修士?”
“是呀。”
“你会带我入仙宗?”
“带你入仙宗的应该不是我吧。”徐千屿眨了下眼睛。
沈溯微终于将她推开,触碰到与自己全然不同的柔软的身体,他猛地收回手,难以启齿道:“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女孩子。”
沈溯微惊在原地。
徐千屿抬起下巴,注视着眼前黑衣的公主:“你日后还要迎娶我,与我做道侣,所以你当然不能是女的。”
她冒犯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令沈溯微的耳梢染上一层绯色。
“既然不是带我走的,那便快离开罢。”他冷静下来,颤抖着手摸到酒杯抿了一口,“留在此处会连累你。”
此处偶有修士路过,皆为完成仙宗任务而来,但没有一桩任务是他。她这个年纪,就算在仙宗内也只能是小弟子。
“我是想带你走,可你若不醒,我如何带得走你啊?”徐千屿的语气有些无奈。
他听不明白,冷漠道:“你冒犯了,退下。”
徐千屿亦听到外面传来宫人的动静,她知道他是怕人发现他们的对话:“外面还有些没料理干净,我去了。三日后又是宫宴,届时我会回来,你等我!”
面前气息消失,她利落从花窗翻出去了。
满堂尸体中,只有带着血腥的风声在耳边呜呜作响。帘栊扫过沈溯微的手背,有些发痒。
烈酒入喉,他心里想,太奇怪了。
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
他没能得知她长什么样子,只知道她说话的声音脆而甜,语气颐指气使,一看便是被娇宠坏了的角色。有朔月公主在前,他应该是极惧怕这样的人。
也应该是很厌恶。
可是兴许他的日子枯寂了太久,紧绷了太久,在他着裙装时,宫人替他梳妆时,他走在宫道上时,夜里躺在床上时,最该小心提防的时段,他竟走神了。
也许是因为她冒犯地说他日后会“迎娶”她,这话如落进心中的种子。他忍不住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构想她的样子,像是幻想着远方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