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屿向后翻了个跟头跪在地上,仰头向上看,不禁变色。
魔物的面貌隐在魔气中,只知其身如巨人,眼如灯盏,背生巨翼,依靠八条藤蔓状的触足立在地上。触足如盘绕的长蛇一般相互厮磨,发出可怖的声响。
触足忽然如撒网般散开,嵌入地面,长条茶台倾倒,横梁粉末纷纷下落。在场修士骇然变色,有反应快的击出的法器,但法器如同以卵撞石,修为低的俨然已血溅当场。
徐千屿瞬间退开数尺,喙凤蝶砰地打开战阵。她在战阵中挖个小洞,向外窥视。魔物沉浸在肆意的杀戮中,没有将她放在眼里。等到所有人都葬身此地,这只小小的蝴蝶自然也逃不掉的。
系统道:“怎么不打了?”
“打有什么用,都是假的,白费力气。”徐千屿道。
她确认刚才被推进这个空间时,面前除了抱着徐芊芊的便宜爹,没有其他任何人。随后身边的情景全都变了。
她应该是被推进了他人的梦境。
这个宴席中有徐芊芊一家三口的身影。此处不是徐冰来的梦,便是徐芊芊的梦。但倘若是徐芊芊的话……
“一个人在梦中,还能再做梦么?”徐千屿道。
“梦中梦吗?”系统道,“完全可能,这很常见啊。”
徐千屿观望四周,有不少熟面孔:
一个紫裳的小女孩在空中挣扎,徐冰来出手如电,从后脊抽出玉尺,将触足斩断,女孩连同半截触须砸落在地下——是年幼的付霜霜。
付霜霜贝齿紧咬,面色恼恨,哗地展开铁扇,组成扇面的铁梭,根根射向魔物。
“霜霜,这东西报复心极强,你小心些,还不到快阿妈身后来?”一旁戴面纱的天山女修用一道剑风将她扫至身后,向徐冰来道一声“多谢”,手中七股傀儡丝,绞住扑过来的触足。
另一边,有人拿剑砍在铜门上,激得火花四溅:“禁制为何打不开……”
天山掌门的傀儡丝瞬间贯穿他的身体:“这东西放出去要坏事。我等诛魔,万死不辞,你难道要临阵脱逃吗?”
混乱中,有修士愤怒地质问:“尹掌门,灵越仙宗未免防护不周,仙宗之内怎么出现这样的魔物?”
却见尹湘君自己胸口被洞穿,面色白得如玉山将崩,靠在柱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再追责也便没了意义。
徐千屿没有见到洛水的身影。
这等实力的魔物,在她的整个出春生涯中前所未见。若算起来,眼前这个竟然比谢妄真还要厉害。它出现得猝不及防,以至于修士们被打乱阵脚,分散开来,错过了联手布阵的好时机。
若是他们不能顺利斩杀魔物,也不能逃出去,那等轮到她,便危险了。
魔气一波一波地冲撞徐千屿的后颈,催逼她的战意。
梦境是虚幻的,灵力的爆发与流失却是实在的。那个人将她困在此梦中,很可能是想用梦境中这只大魔耗死她。
不知道在梦中死了会怎么样?现实中也会死吗?
徐千屿想到此处,立刻落至徐冰来眼前,徐冰来的金眸扫过她,径自掠过她,走到了桌后:“周蓓?”
方才他救付霜霜,他的妻子周蓓将徐芊芊护在身下,后脊拱起,如一座桥,半晌没有动静。
周蓓面色苍白,直起身望他一眼;她怀里的徐芊芊没有受重伤,只是呆住了,脸颊的一道伤痕正在缓缓消退。徐冰来松了口气。
徐千屿以剑鞘戳戳徐冰来的背,还未碰到,徐冰来警惕转身,徐千屿抬头,清晰道:“爹。”
徐芊芊、周蓓都看向她,目光难掩惊愕。
徐千屿面色坦然,没办法,她得将做梦的人叫醒。
“你看看我的眼睛、鼻子,长得像你吗?”徐千屿指指自己的脸,狐耳的映衬之下,这张面容狡黠娇美,又含着几分可恶的挑衅,“不然你看看我的剑熟不熟悉,这可是你亲自替我相看的呢。”
徐千屿说着,反手从背后抽出木剑。这时,徐芊芊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落入她的眼底。
徐冰来紧张地手按玉尺,修士拔剑,是为挑衅,然而徐千屿没有拔剑,她虚晃一枪,以迅雷不及掩耳反手击在徐芊芊胸口,喝道:“徐芊芊,还不醒?”
徐冰来暴怒的剑气,瞬间将她扫开。
徐千屿重重撞在墙壁上,压下上涌的腥气,继续问:“徐芊芊,你还记得你生来没有灵根么?你现在伤能自愈,你身上的雷灵根,是你的吗?”
她看见两人紧张地围着徐芊芊查看伤势,年幼的徐芊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吐出血来。徐冰来戾气暴涨,转身还要再打,却被徐千屿的爆发出的剑气架住,他的剑脱手而出,跌在一旁。
徐冰来怔在原地,伸手拾剑,又被徐千屿击飞。不仅是他面色难看,徐芊芊母女也都怔住了。
“别以为我叫你一声爹你就真是我爹了。”徐千屿冷冷扫向玉尺,又擦擦唇边血渍,瞥向徐芊芊:“你自诩爱护徐芊芊,连我打她两次你都看不住,你算什么好爹?旁人若是伤我,我外祖父愿意以身为阵,你呢?你连他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你就是上赶着我当爹,我都不要。”
徐芊芊先是震撼,随后黑眸一黯,似有什么破碎开,丝缕哀伤从碎片中氤出来。
随即,大殿一角的柱子轰然坍塌!
烟尘之中,有人喜道:“禁止破了,快走!”
但这样大的动静吸引了那只魔物,它遁地而来,破土而出。几根破空而出触须封住漏口,另有几根穿破徐千屿的剑气,朝几人攻来。
千钧一发之时,徐千屿看到周蓓忽然以指推开剑鞘。
这是一把并不算好的剑。周蓓的手指遍布老茧,剑法也很中庸,一招一式充满苦练堆砌的痕迹,与她为人一般略带拘谨,稍显笨拙。
但当达到她平生最快的速度时,剑气却展现出一种凄历的美,如孤雁赴地,令徐千屿看得呆住了。
周蓓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徐冰来面前,她染血的手抱着徐芊芊。徐芊芊的哭喊已然无声。
一根触须从后贯穿了周蓓的胸膛,雪白衣襟上渐渐绽开血色牡丹。
她站定片刻,冲双目睁圆的徐冰来幅度很小地一摇头。
随后她滑落至桌下,没了声息。
随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魔物的触须竟像沾到什么令其恐惧之物,如潮水褪去。徐千屿回头,人潮自禁制的破口中逃走。
殿内变得安静至极。
不久之前,整个大殿欢声笑语,此时却杯盘狼藉,空荡一片。
徐千屿在这寂静中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蹲在桌下。
周蓓的尸首就孤零零躺在长案下,双目睁着,被遗留在此地。
徐千屿不懂周蓓为何要这样做。她的修为更低,完全可以不替徐冰来挡这一击。徐冰来不一定会死,她却如此丢掉了性命。徐千屿只能归结于,徐芊芊当真有一个好母亲。
一个好得令她羡慕的母亲。
徐千屿顿了顿,学着师兄的模样,捻诀将尸首清理干净。又伸出手覆在她的眼上,稍一用力,令她合眼。
周蓓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徐千屿生生吓了一跳,生出一后背冷汗。
“我等了百年,终于让我等到了,多谢你。”徐千屿听到周蓓的声音,但面前的尸首一动不动,分明凉透了,那空灵的声音用的是蓬莱的传音入密,“我本想告诉芊芊,可是终归不舍得。”
“你,你还活着?”
“我早就死了。”那个声音平静道,“我只是在芊芊身上留下一道残念,若她日后入障,可以叫醒她。现下不用了,请小友搜我的魂罢。”
未料想此处暗藏信息,徐千屿以神识探向尸首,又犹豫起来:“可是这次读完之后,你就消散了。你永不能再与徐芊芊相见了。”
周蓓默了默,苦笑道:“我情愿她永远也不知道这些。”
徐千屿的神识掠过经脉,迅速读取了剑修的记忆。
周蓓的回忆是灰蒙蒙的,散发着雨的潮气。
那种灰,是父亲入道前,踩着凳子在灶台上忙碌时的炊烟,檐下听雨时,托腮望着的雾气朦胧的田陇。周衍自古槐村一剑入道,她随父亲拜入山门时,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烟雨中的村落。
父亲身影在上座,如同高大的神像:“以后不能叫爹了,得叫师尊,听到没有?”
她讷讷地说:“听到了。”
父亲越来越忙,面目越来越威严,内门弟子越来越多,她则越来越卑弱。
她在雨中铸剑基,剑尖儿被拨正,一连串水珠滑落掉进水洼里。父亲难掩失望之色:“你这个资质,铸剑基用了三个月还没筑好!真不似是我的女儿。”
周蓓一阵心惊肉跳。
她相信,倘若不是她遗传了父亲的灵根,还有些用,他肯定不会带上她这个拖油瓶来仙宗。周衍最忌讳旁人说他乡野出身,而她则是旧日生活的凭证。
越着急,越练不好。过了一会儿,大师兄徐冰来寻来,伸手教落汤鸡似的她:“哎呦怎么这都不会。你一个练不好,我们都没法儿开饭,饿死人了。教你。”这少年的睫毛上面沾着雨,听人道谢时,总是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大师兄,你入师门前在哪里生活?”
“雪原吧。”徐冰来溪水中浣手,闻言眉峰一挑,“再早我也忘了。反正仗剑到处走,哪里有人挑战,便去哪里。”
周蓓抿唇,露出个腼腆的笑。徐冰来身上有一种令人钦羡的自由和桀骜,每当看到他,烦恼便化为乌有。
连击掌时敷衍着拍她的手一下,都能令她手蜷在袖内,颤抖半晌。
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点幻梦,直到她看到徐冰来踏过飞檐,往梦渡之外送礼,海上停着北商宫来的画舫,画舫上的内监传明霞公主懿旨回礼,梦才轰然碎了。
那是一位公主。她从前也是凡女,知道公主代表何等的尊贵与优雅。她虽然是修士,却资质平平,就连刚入门的小弟子都比她出挑。她以前觉得,徐冰来不喜吵闹,而她很安静,他应该是不讨厌她的。
而现在,她却明白了,好的人总会有更好的人来相配。
落在头发上的雨停下,有人给她撑伞。周蓓回头,是外门的师弟易悬,他此时还不是长老,而是个身着道袍的清瘦少年。大约是她的表情太过灰暗,他忽然伸手,拨开她的湿发,伞下的空气沉闷得令人反胃,她立刻避开一步,站在雨中。
易悬神色怪异,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无力地垂在身侧,像僵死的树藤:“师妹,我还以为,我们两个身世相似,同命相怜。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大约是“身世相似”几个字刺痛了她,被轻视、被侮辱的愤怒与自卑如雪山崩塌,她化为剑光躲入了剑冢内,看着自己的剑,和不算细腻的手上累累的伤痕。
练剑的那股劲儿一下子便散了,周蓓在剑冢内抽泣起来。
身为掌门之女,好像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与其如此,倒不如当年留在村落里,说不定现在也有了很好的人生。
也是那日之后,她做了一件错事。
父亲要她嫁给徐冰来时,她没有出言反对。纵然她知道徐冰来心有所属,仍然趁人之危,装作不知,成为父亲牵制大徒弟的棋子。
我怎么反抗得了?她这样告诉自己。她自小就驯顺、乖巧,只有做个沉默寡言又拎得清自己斤两的人,才不会被厌弃,这件事也是一样,都是被逼的。
她给徐冰来装好餐食,再给自己腰上系上香球。回去之后,洗了三遍,才洗去自己身上的味道。此后她再没用过那种迷幻香,每到闻到这个味道,都会令她有些恶心,想到自己得到的东西,有一部分是偷来的。
她如愿与徐冰来结了道侣,一面是欣喜不已;一面却是痛苦非常。父亲对她的利用越发极致:掌门手上的信件,总要她先拆开看过,再传递给太上长老;她偷偷篡改的密令,有百八十道;
每当遇到涉及宗门利益之事,他便嘱咐给她:“这件事,你去给徐冰来吹吹枕头风。”
她最不擅长做这种事,每每食不下咽,辗转反侧。徐冰来眉蹙着,闻言总是不语。这种静默令她战战兢兢,她总觉得他应该看出来了。但徐冰来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只是一推座下童子:“去给夫人拿个冰碗来开开胃。”
她便松下一口气,又得了一段时间的缓刑。
徐冰来对她越好,她越在心里暗暗地憎恨父亲的每一次任务,期待彻底摆脱自由的时日。岂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从来不曾真正属于她:
她立在山岚上,宽袖飘起,俯视徐冰来与沈溯微说话的场景。那个少年一身雪裳,姿容秀气,从他的脸上,能看出公主的影子。那一定是一个极美、极凄婉的女子。徐冰来对这个徒弟分外上心,从丹药剑谱到衣食住行,事事亲力亲为。出任务时,就连徐抱朴两个都不曾让他这样亲自送到宗门外。
周蓓明白,这是一种愧疚。
对年少的真爱的愧疚和遗憾,如一道裂痕,横亘在她与徐冰来之间。自徐冰来雨夜收到那只信蝶开始。她就知道,无论她如何努力,无论徐冰来再如何强装无事,他们之间的好日子,永远地结束了。
山间的雨纷纷而落,蓬莱白雾渐起。
这样的结局,比他们因为太上长老而决裂,更令人绝望。
其后的数十年,两人渐行渐远。
一开始,她的心里不是没有希冀:百年夫妻,她不信两人之间没有恩情。她在等待时间抹去一切,但徐冰来与父亲之间的分歧不可调和,最终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那之后他将信件、密令全部加密,培养了自己的心腹,处处防着她。两人之间,再无交心。
她将沈溯微的事情守口如瓶,却换得他这样的防备,不禁令人含笑。不过也是,她做过的错事不少,不能算一个善良的人,要别人如何再相信她。
唤不回的希冀,渐成了一种怨憎。
她开始频频闭关修炼,出来时便守在病弱的小女儿处,徐冰来亦没有挽留。她突破元婴境界,已经不是那等容易战战兢兢的少年人。等感情消磨殆尽,便彻底沦为父亲的剑,从做错一事都要良心不安,到得知父亲和魔物勾连,也不改色。
神魔之事、修炼秘辛,她也知道的不少,但并不感兴趣。
父亲总觉她是个闷葫芦,但他不知,是她觉得那些事情与自己无关。
她最喜欢的还是早与晚练剑,如刚入门那般,当初她是那样希望能赶超众人,却发现天赋是无可奈何的事。虽然练得不好,但那已成为她人生中最习惯的一件事。
出关之时,她无意中在屏风后听到父亲与旁人密谋,他们要借魔物除掉一部分修士。听闻徐冰来赫然在列,她心慌之下,碰到禁制。
太上长老并不怕她听见。徐冰来的用处,就是留下几个天赋异禀的血脉。因此发现他有阳奉阴违之处,便可以除之。
“想开些,亲缘、情愿阻道,你若心向大道,早晚要有割舍亲缘这一日。”太上长老道,“何况你有孩子,孩子与你更亲。他们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好不忍心的?往后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好。”
“那些我都不想要。”周蓓沉吟,“爹,我可以回去吗?”
“回哪儿?”
周蓓说:“我小时候,我们住的那个小村子。”
她的一生为仰仗和讨好别人而活,如今已是百岁的人,是时候去找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太上长老蹙蹙眉,在他脑海中,那已是作古成泥的历史,怎会有人记着那点事情不放:“随你吧。”
送到周蓓手上的是一封请帖。而她要做的非常简单,便是坐在原地保护好芊芊,从头到尾当做不知,事后再扮演一个遗孀。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徐芊芊苍白的面孔上高兴得浮现红晕。家宴上,他们就似一个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她吃不下饭,徐冰来却毫无防备,要了一份冰碗,给她夹进碗中的,还是她年轻时最爱吃的鲥鱼肉。
周蓓眼角瞥见钻出的魔物,静静听着一切发生。有人砍着禁制,徐冰来一剑救下付霜霜,天山掌门宁愿带着女儿在身侧共死,也不愿将魔物放出去,徐芊芊在怀里啜泣,她忽然改变了想法。
这念头转得很轻微,像一声弦响。
……
徐千屿越看越心惊,周蓓是故意去接那一剑的。
“但你如何预料魔物会退,而不是会发狂伤到芊芊呢?”
“她怕我爹的血。我想,那我的血也可以了。”周蓓有些好笑道,“再怎么看不起我,我都是他的血脉啊。”
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原来是恨父亲的。他一直在摆布自己,她也竟任他摆布,以至到了自己都厌恶自己的地步。不过她的恨总是悄悄的,不敢大声。
倘若得知她也有能力改变一切,会大惊失色吗?
不过她终归没有勇气面对父亲的暴怒了。
周蓓道:“拿好我的血,可以伤到她。”
徐千屿感觉自己芥子金珠内被人塞进一物,忙追问:“为什么这魔物怕太上长老的血?”
但那一缕残念消弭,周蓓的手已然垂下。徐千屿抬起手,尸体的双眼合上,面色皎然平静,似隐含笑意。
她已经给徐冰来留下了一个美丽壮烈的退场。
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便是隐秘的私心,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徐千屿摆好周蓓的尸体,心里想,忘了跟她说,她的剑很好,在她见过的那么多剑里,算很排得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