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徐千屿睡了,沈溯微在烛焰上点燃一张符篆:“师尊。”
徐冰来的声音隔空传来,在静夜里极为清晰:“有件烦心事,交付你来做。”
他将那日花青伞想要徐千屿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百密一疏,没想到花青伞也看上那野丫头。”
“宗门规定,各组优胜者要给没有收徒的长老优先挑选,若花青伞紧紧抓此点不放,我也为难得很。”
沈溯微顿了一顿:“徐千屿不是说,她想拜入师尊门下。”
“话是这样说,花青伞强势起来,难道她还能拒绝?”徐冰来想到徐千屿性子,倒说不定真有可能开罪长老,话锋一转,“就算拒绝,拂了长老面子,日后遭人记恨,难过的是他。”
沈溯微心想,徐冰来身为掌门,理应以德服人。他已有三个徒弟,若再与没有徒弟的长老争抢优胜者,恐落下一个霸道独占的声名。
师尊觉得徐千屿风头太盛,要压她一下,使整组水平均匀,各有优劣,倒时便也没有那么突出的矛盾了。
沈溯微道:“她已经拿到了镇魂锁。”
“拿到了,你不会想点办法拿走?”徐冰来似笑非笑,“这点能耐你都没有,便别叫沈溯微了。”
“怎么了?又为难了?”徐冰来见沈溯微半晌无语,没好气道,“你脑子能否灵活变通,此举还不是为她入内门。她已经在众长老面前大出风头,即便不是优胜,也算令人印象深刻。”
沈溯微道:“徐千屿恐会在意。”
镇魂锁是徐千屿辛苦得来,努力白费的滋味并不好受。这种大局为重的委屈他亦尝过数次,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能忍耐,全因他要蛰伏,但那少女是灿若朝阳的性子,凡事较真,容不得一点阴暗,未必吃得了这个亏。
这般心性如风中烛焰,等入了内门,涉及宗门利益的事更多,若无人相护,恐怕难行。
但他早就懂得不必以己度人的道理。千人千面,徐千屿这一种人,恰是他的对立面,却是他心向往之、愿意以手相护的一种。
他若拿走镇魂锁,徐千屿记恨他、磋磨他倒是小事,若是将这烛火吹灭,才是他不愿见到的。
“她在意,事后你叫她来找我,本尊同她解释。一次试炼而已,日后多的是出风头的机会。”徐冰来饮一口茶,笑道,“怎么,这还没进门,便连师尊的话也不听了?”
符纸燃尽,沈溯微在黑暗中坐定片刻,走进内室掀开帐子。
徐千屿和衣侧向外睡着,卷翘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两丛阴影。
沈溯微撩摆半跪在床边,两指轻轻沿着她锁骨探下去,果然摸到了衣服下面的镇魂锁。
徐千屿开始冒冷汗。
拿了镇魂锁,她太兴奋,后半夜便消了酒意,开始半梦半醒地胡乱幻想着入内门之后的场景:
到时她还要住昭月殿,那处比外门合宿大许多,后门有一平台,延伸水上,白天可在那里练剑,晚上可见粼粼摇晃的月影,美轮美奂,故名“昭月”。
想着想着,她听见了外间徐冰来的声音,虽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听徐冰来无缘无故提及“镇魂锁”,便竖起耳朵,生了警惕之心。
她嗅到那股清净沉香味道,沈溯微一触到她,她便彻底醒了。
若无目的,沈溯微不会随便地触碰她。
“你不让我告诉别人,果然是对的。刚才我听见师尊说话,他是不是叫师兄抢走我的镇魂锁?”她感觉冷水浇头,又有些糊涂,“为什么?”
系统什么也没听着,只好道:“不一定,先等等看。”
徐千屿尽力使呼吸匀而长,但手脚冰凉,开始胡思乱想。想着若沈溯微真的抢夺镇魂锁,她要如何弹起来,以什么招式出手,才能最快地制住他。
沈溯微垂着眼睫,却没碰镇魂锁,指尖稍稍向右移两寸,神识断然侵入。
徐千屿的肺中六魄,在眼前形如漂浮的彩色气团,喜、怒、哀、惧、恶、欲俱全,但果然只有六魄。
少了爱魄。
他复看向徐千屿的脸,不知道她是否没睡安稳,睫毛微颤。
他想到孚菱纱所言,徐千屿缺魄“跟你有关,跟剑有关”,他自入门便剑不离手,什么情况会致使人生来缺魄。莫非此世之前,另有一世,当时他们便以师兄妹相称。
是他杀了徐千屿?
一剑穿肺,震碎一魄。
倒也不无可能。
毕竟心魔幻象中,他说会杀她。他了解自己,他一向慎言,没道理出言恐吓却不执行。毕竟他淡漠已久,但破道那一刻,心中却凝生恨意。
那恨的程度,确实是会杀人的程度。
故而今生他看到木剑会觉心痛,看到徐千屿亦觉愧疚。
是因为欠了命。
沈溯微心绪有些沉重。
他慢慢帮她拉好了在怀里揉成一团的锦被,动作极轻,随后凝视着她的脸。
徐千屿不能被吵醒,否则骂人,初次见面便有所领教,以至于他现在还无意识屏住呼吸。
她虽跋扈,但本性单纯。他的确杀人无数,但杀人总有理由,从未无故滥杀。十几岁的师妹,有什么深仇大恨,致使自己杀她呢?
徐千屿感觉沈溯微帮她盖被子,又有些拿不准他意图:“他到底想干什么?”
随后沈溯微拉起她手腕,毫不犹豫地将手摁在蓬莱光印上。
徐千屿眼睁睁看着自己减了三百分,先是恼怒得差点跳起来,幸而及时想明白,这些都是他当时绞杀鬼魂喂过来的分,本来也不算是她得的。
约莫是她那便宜爹警告了他,他便收了回去。
观察行走对弟子本应一视同仁,维持公允也无可厚非。
但徐千屿还是有些不高兴,胸口躁躁的,很不畅快。
但他还没走,又拿出一只锦盒,将里面之物取出,轻轻夹在她前襟上,还调整了一会儿位置,使之微微倾斜,与她绯红绣花枝的襦裙相称。
师兄捏着她上襦领口,没碰到她分毫,但窸窸窣窣,竟比触碰她还令人焦灼,徐千屿忍不住叫系统飞出去帮她看看是什么东西。
“啊,是你抓的那只喙凤蝶!做成了领扣,下面挂玉珠和银色流苏。还会扇翅膀,还会发光,很漂亮。”
那只喙凤蝶,当时被楼主讨了去,徐千屿本来以为无缘再见,乍然得了,惊喜不已。
何况徐千屿最喜欢漂亮之物,被可云描述得心驰神往,想立刻起来看看,但又不能动,也不能笑,感觉心里似有猫爪在挠。
随后光印浮现,又增加三百分。
诛杀土妖的分。
沈溯微挂完蝴蝶流苏,原准备离开。但忽又想到,连续吃了几日暖酒佳肴,不知徐千屿灵池内阴气有没有被完全驱除。他犹豫一下,还是探过身。
徐千屿忽而感觉那股沉香靠近了,当头笼罩了她,又有铺天盖地、致人目眩神迷之效,沈溯微的手沿着她脊柱下移,她便知道他的神识又要探入,怔了一息,也悄悄沉入灵池。
沈溯微的神识绕着冰壳观察了一圈,看到漂浮在徐千屿灵池周围的意识,果然比前些日子更大、更明亮。
师尊说是初具元婴之形,实际上还差得远,只不过长出几个小小的尖角。
那意识光球似小乌龟般手脚并用,道比以前动得快许多,瞬间游到了眼前。
他的神识往左边转,她也往左边飘;他往右边转,她也往右边飘,似在隔着冰球,好奇地窥探外来物。
他的神识刚一停下,徐千屿的意识光球陡然飞出冰壳,朝他撞来。
沈溯微立刻抽出神识。
如今徐千屿的意识更强,他修长的手指瞬间攥紧床沿,闭目稳住呼吸,亦试图平稳紊乱的心跳。
因为两人都刻意屏息,空气一时寂静得针落可闻。
闭眼时,沈溯微心想,若徐千屿总是如此混账行事,前世他身在无情道中,依他的性子,杀她也不足为奇。
但他又知道,不是如此。
他们大约一直保持着距离,正因为徐千屿从未逾矩,心魔幻象中她从他身上摸走她想要之物时,才似戳破了静美表层。
他才会是那种感觉。
既毛骨悚然,又浑身战栗。
此时徐千屿已经吓得不敢说话。
她拿意识同那两缕神识玩儿,忽而想到上次之景,一时头脑发热,便想擦过去试试。
但没想到如今她意识如此之迅捷,她只是稍微意动,它便直接冲了出去,后悔不及,已撞断山腰,洪水倾泻,覆水难收。
徐千屿在冲击中感到一丝惶恐难安,怕惹怒师兄,但幸而她是“醉酒”,师兄若责难起来,就推说做梦,做梦总不是人能控制的吧,实非她意。
如此一想,便继续装睡。
如雪月色中,沈溯微冷眼注视着她的脸。
徐千屿睫毛簌簌,无法抑制地脸红。
半晌,她感觉沈溯微冰凉的手指落在她面颊上,然后稍稍用了力,似想掐她脸颊,令她很是吃惊。但过了片刻,她反应过来,他是在擦去她脸上胭脂。
这胭脂是当日从玲珑璇玑那里得来,到底是风月场合之物,里面掺有露水百合香,动摇心神,她不知晓。
沈溯微将她脸上胭脂一点点擦干净,心绪已平,当此事没发生过。
她年纪小,兼之醉酒,意识混乱也可以理解。连爱魄都没有,举动不掺别的意思,同上次一样,都只能算作意外。
他拉上帘子,不再逗留。
但袖中指尖微蜷,残存着一点露水百合香,清新又暧昧不去。
*
翌日,虞楚总算在街上一处早餐摊上找到了阮竹清。
她坐在凳子上,哀求吃着包子的小月,“你就帮帮我吧。”
当日徐千屿给她下达命令,叫她每天得四分。徐千屿一走成十日,虞楚前几日浑浑噩噩,每天睡到日晒屁股;后几日觉得不行,得起来追进度了,一口气补了三十多分。
但死活还差五分。
听说徐千屿回来了,怕她检查她的进度,虞楚不敢回郭府,就捧着莲花在外风餐露宿,看还有没有飘零的“点心”能让她吃到。
结果走了几日,一无所获,只得来投奔阮竹清。
阮竹清在催促声中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唔唔道:“你怎么那么怕她啊。”
虞楚小声反问:“你不怕她吗?”
“你说得也是。”阮竹清点点头道,“赵明棠,她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跟她在一块儿吧,就总想哄她高兴。”
虞楚拼命点头:“嗯嗯。”
阮竹清:“她一沉脸,你就心惊肉跳,想立刻给她跪下。”
虞楚简直引以他为知己:“嗯嗯嗯。”
阮竹清将绳子一牵,把那贴满符咒的笼拉近一些,里面的邪灵低吼着撞动笼子。阮竹清毫不客气地给他飞贴一张符纸,忧愁道:“你说神仙姐姐去哪里了呢?她把狗给我人就走了,我等了她许久,她再也没回来。”
虞楚则双手合十,可怜道:“求求你了,你就让我打它一下吧。”
“亏得你能想出来这种得分的法子。”阮竹清道,“不是我不让你攻击这邪灵,它之前为禁窥咒影响,虽然现在已经好多了,但还是会反噬。”
“反噬就反噬吧。”虞楚小声道,“反正就五个点心。”
“这样吧,你用符纸打它。”阮竹清掏出几张符纸,“这符纸是我画的,反噬也算我的。”
虞楚受宠若惊道:“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阮竹清向来怜香惜玉,摆手道,“我到底比你厉害许多,这点反噬对我不算什么,你这小身板可就不一定了。”
虞楚接了符纸,阮竹清将笼上密集的符纸揭开,那邪灵以只有眼白的眼,从笼的缝隙里阴恻恻地瞪着她,心里有些打鼓:“可、可我符术课不及格……要不我还是用万鸦壶吧,控火我熟些。”
“又不让你画符,你就贴吧!”阮竹清附耳将口诀告诉她。
虞楚咬了咬唇,啪啪啪飞出三张符纸。
符纸金光闪现,拍在笼上,那邪灵被疾风撞去,低吼着退后。
“三个点心了!”虞楚一喜,另掷两张。
然而那两张叠在一起,贴得歪了,在半空中便“噼啪”一下烧着了,直将梅花枝构成的笼烧了个洞。
那片刻,邪灵一只手从洞口中穿出,五指成爪,直击阮竹清面门。
阮竹清向后一仰,躲开去,虞楚脸都吓白了,拿起万鸦壶一阵喷。邪灵的苍白的指抓畏火,缩了回去,但勾下树下一只麻雀,抓进了笼里。
它数日未进食,饥肠辘辘,那麻雀还未叫一声,便带毛被他尖牙利齿贯穿。阮竹清从后一击笼子,叫他被迫吐了出来。
阮竹清出手如电,三张符纸接连拍出,将洞口封死,两人方松口气。
麻雀躺在地上,淌着血。
虞楚忙同阮竹清道歉。阮竹清摆摆手:“没事没事。”
他复又站起,因为远处来了两个蓬莱的师兄云初、云岚,都是内门易长老的弟子。二人一袭白袍,身负雪白拂尘,颇通缉妖之术,对邪灵亦有研究。
四人相互见礼。
云初道:“听闻沈师兄说此处有邪灵,我们来接手。”
阮竹清一甩头发,嗔道:“等你们半天了,总算来了。”
云岚年少活泼,噗嗤一笑,露出尖尖虎牙:“难为阮师弟照看它许久。”
这时云初面色一变,拂尘一甩,蹙眉:“当心身后!”
阮竹清与虞楚一回头,便见方才麻雀躺着的地方只剩一块血迹,不见尸体踪影。
空中一小团黑影挟阴气朝几人袭来,被云初的拂尘重重扫开去,化作烟尘消散了。
“这是怎么回事?”
虞楚心有余悸:“那、那麻雀被邪灵咬了。”
云初和云岚对视一眼,查看那邪灵一会儿。云初道:“确是有禁窥咒,而且此物甚邪,恐怕还有传魔咒。”
“什么是传魔咒?”阮竹清道,“就是它咬什么东西,什么就会……也变得跟他一样?”
“可以这么说吧。”云岚也收敛笑意道,“二位别怕,普通的除秽符对它有效。待我们回去将它带给易长老处理。”
二人走后,阮竹清似是想到什么,突然将勺子搁下道:“不好了。”
虞楚:“怎么?”
阮竹清看着她:“当日在赵家,赵福坤也被狗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