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楚记得,进水月花境,每人最多携带五件法器。
徐千屿已经得到五件法器,却不满足,野心越来越大,逼她炼制一些高级法器。小姐的性子专断,她不敢拒绝。
虞楚白日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夜晚幻想自己因太废物在水月花境内被各种妖、鬼、魔吊起来打的场景,便将被子盖到了嘴上,瑟瑟发抖。
双重折磨之下,虞楚精神恍惚,眼下乌青一片。
徐千屿今日准备来个收山之作,无所顾忌地将剩下所有的灵石,连同从师姐那里赚来的匕首一起倒进炉内:“我准备炼蛟龙鞭。”
虞楚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灵石,感觉不妙,慌忙查看册子,只见这蛟龙鞭属于最后一张最后一页的高阶法器,废品率接近一半,当即瞪圆眼睛:“不,我不行……”
“不,你一定行。”徐千屿冷酷地合上炉盖。
她横向对比过了,虞楚开炉的运气是这里最好的,为了得到一条好鞭,她必须要压榨一下虞楚。
“赔了算我的。”徐千屿道,“不必紧张。”
虞楚看徐千屿盯着炉子那灼灼的目光,也不像是她口中那般不在意。她登时冷汗直冒,又感到那种窒息的压力:
小姐对她期望值未免过高,可她什么都没多做,全是运气使然。倘若哪一天,好运不降临在她头上了呢?这偏又是她不能控制。这么多灵石,一把烧光了,小姐不得剥了她的皮吗?
她越想越怕,抓住徐千屿的手,企图让她收回成命,但徐千屿拍了怕她的手,将八仙扇坚定地往她手中一塞,走了。
虞楚艰难地爬向炼器炉,手上冷汗直冒,几持不住扇,机械地扇了一会儿,忽然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她这几日过于焦虑,已疲累不堪,今日恰如绷断的弦,不知什么时候便睡了过去,竟白日发梦。
炉内传来“嗤嗤”的响声,虞楚耳尖一动,这响声她很熟悉,是那饼胚发酵的声音,半梦半醒中,她还以为自己在家里烘烤饼糕,顿时用力扇起八仙扇来,使火光乖乖伏于扇下。
她经常熬夜给小姐烤饼糕,早就形成习惯,闭着眼也能熟练地控火。她耳朵听着声,仿佛看到炉内许多气泡冒出,扁扁的饼胚逐渐鼓起至小杏儿大小,酥皮胀得透明。
她困倦地打个哈欠,并不理睬,而是等到那酥皮涨破的前夕猛然一扑,将火扇灭。这样才能将饼皮烤得最为纤薄酥脆。
冷却一会儿,她又捻诀,一条火龙蹿至炉底。
这次的饼好像揉得有点儿厚,烤了许久也不见焦脆,累得她满头是汗,才听到“呲呲”声,控火翻面。
中间又重复了几次发酵、翻面,虞楚身在梦中,也没觉得不妥,只觉得这次烤饼糕无穷无尽,很是累人。直到炉子发出“嘣嘣”的巨响,宛如有铁块在内部碰撞弹跳,将她惊醒。
虞楚一睁眼,片刻,冷汗湿透了小衣。
她睡着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她怎么能睡着呢?她面色煞白,捡了好几次,才将册子捡起来,看了一眼,便瘫坐下去。
中间操作,她没有一样是按照册子的步骤去做的。
完了!
可怕的是,这次开炉,徐千屿说好了要亲自观摩。听到炉响,那是炼器结束的信号,她便走了进来,看着虞楚咬住嘴唇,摇摇欲坠,面无人色地盯着她,奇怪道:“你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虚汗?”
虞楚想跟徐千屿先行认罪,但小姐给她的阴影太深,她看着徐千屿的脸,说不出话;想到那上万灵石被她一通乱搅,若是出来了离谱的废品,小姐定然一看就知道是她出了差错……
徐千屿让师兄帮她开炉,只听得身旁“咕咚”一声。
系统:“虞楚好像吓晕过去了。”
“……”徐千屿本也有些紧张,但也没想到有人能紧张成这样,“没出息的东西,把她扶到一边躺着。”
虞楚在晕过去时,做了个离谱的梦:她梦到自己是徐千屿的侍妾,所有亲眷围在她床边,紧张地等她生产。
她努力了好久,终于“哇”的一声啼哭,产婆颤抖着抱出了一团焦黑色的小怪物,众人哗然。
小姐就坐在她床边的金丝楠木椅上,她衣着华贵,面色阴沉,一瞥那东西,便叱骂道:“没用的丑东西,丢出去打死!”
虞楚一坐而起,冷汗涔涔。
然后她发现现实中的画面和梦中别无二致:她被一件外裳垫着,躺在地上,小姐坐在她身边,她四周围满了同门。许多双充满担忧、关切的眼睛盯着她,见她起身,喜道:“醒了醒了!”
虞楚一缕头发翘着,一把抓住徐千屿的手:“小姐,我生了吗?我生了什么?”
徐千屿叫她吓得一怔,自动忽视了虞楚的话中奇怪之处,只是叫人:“把东西拿来给她看看。”
托盘之内,黑绒垫底,放置一条通体皎白、流畅纤细的长鞭。上面有细小的银鳞无数,光辉闪耀,真似一条沉睡的小蛟龙安静盘着。
“蛟龙鞭……我炼出来了?”虞楚难以置信地掐了掐自己的脸颊,怀疑自己在做梦。
徐千屿复杂地看她一眼,那眼神中欣喜与妒忌参半:“什么蛟龙鞭,这是打神鞭。”
宗门内十大神器之一,打神鞭?!
虞楚手里被人塞进一本珍宝册,最后一页,以灵力绘制了这条打神鞭的形貌,还附有一行字,她凑近看了一眼,写的是:“打神鞭,某年月日,外门弟子虞楚炼制”。
“打神鞭是上甲级神器。一鞭下去,可打落修士一层修为,因攻击力太强,未曾在我们那炼器手册上。”
“虞楚师妹,你好厉害啊。”
“虞楚师妹,册子上都没有,你是怎么炼出来的?”
“别挤别挤,让我看看虞楚师妹长什么样……”
围观场面一时混乱。
而虞楚一动不动,单用手指抵着珍宝册上那行字,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名字一般。
虞楚,上面写的是虞楚。
她自入门以来,从没被人注意过,是角落里一颗野草,藏在石头后面一只小王八,不被人欺负就不错了,何曾有这么多人围着她,念过她的名字?
她面颊发烧,做梦也不敢这样做啊。
徐千屿将打神鞭包好,递给虞楚:“我已经同先生说过,叫他为你加一个炉,你以后同我一起炼……干嘛?”
因为虞楚坚持将打神鞭塞回她的手中,她疑惑道:“你自己炼出来的,给我做什么?”
虽说灵石是她出的,但炼出这等珍品并不容易,她没有理由侵占,合该算作虞楚的。
“送给小姐。”虞楚抬头时,竟然泪流满面,“送给你。我要这个就够了。”
说着,她将珍宝册紧紧攥着,忽然一头扎进了徐千屿怀里,将她抱住。
片刻,徐千屿感觉襟口湿湿热热的一片,又见扑在自己怀里的虞楚肩胛瘦削,似乎还在颤抖,抖得弟子服的羽毛尖儿乱晃,便将手迟疑地覆盖在她背上,旋即感受到了她胸腔的抽动。
虞楚在哭。
徐千屿见过虞楚哭过不少次,不是被她吓的,就是被自己胡思乱想吓的,却没有一次哭得这样安静,这样伤心,这样彻底。
徐千屿被虞楚紧紧抱着,顿了顿,问系统:“你还记得,虞楚的结局吗?”
系统:“……想起来了,她在曾是陆呦在外门时的朋友。然后,好像为陆呦担过一次责罚,就被赶出宗门,后续不知道了。”
都被赶出宗门,后续还能好到哪去?
徐千屿看了一眼手里银光闪耀的打神鞭,道:“你说,我们的世界是你写的一本书?”
系统:“是啊。”
“不是。”徐千屿专断道,“即便是,从今天起,就不是了。”
“……”系统感到一阵害怕。
因它看见徐千屿眼中神色,就知道她从此以后不会再攻略任何人了,她还准备将剧情踩在脚下,大闹一通。
*
“给你一炷香时间想一想,你能做什么,值得我留下。”徐千屿回去以后,便对系统开始了惨无人道的□□,“我最讨厌没用的东西。”
系统嘤嘤哭起来。
“——还有哭哭啼啼的东西。”
系统立刻收声。
徐千屿倒没说错。虞楚本来爱哭,都被硬生生治好了。
“倘若你不能说服我,我便找个修士来对付你。狐狸驱除不了野鬼,这里的修士可不一定。”徐千屿威胁道。
“我……我知道攻略男性角色的一百种方法。”系统忙道,它眼看着徐千屿将无真的梦影筒打开,黑袍少年渐渐出现。
许久没有打开,它的光影似乎变淡许多,无真亦闭着眼,似在还在沉眠未醒。
系统:“我还知道大部分的剧情……”
系统:“我能变蚊子苍蝇小蜜蜂,探听消息。我能帮忙记笔记!读书!”
徐千屿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顾搬来一座香炉,摆在无真面前。
系统:“我还……我还了解陆呦!我知道,她也有一个‘系统’,你可以理解为一种世外力量,可以用来干扰你们这个世界。我……我可以感知到这种干扰。”
但对于它抛出的重磅消息,徐千屿并不为所动。它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看待陆呦?”
“怎么看?”徐千屿点了三支香,没什么兴趣道,“就一个人。”
“一个人?”系统讶异。
的确,让徐千屿不感兴趣的人,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懒得关心,甚至死前才仔细地看清了陆呦长什么样。这也是前世陆呦最初对她撒娇卖乖失败的原因——徐千屿目中无人。
她太傲慢。
傲慢到重生一世也没有兴趣关注陆呦,除非陆呦主动找死。
系统不敢再问,毕竟阮竹清还是一只狗呢,谢妄真恐怕是连狗都不如,那……造成这一切的它呢?
系统发起抖来,不敢吱声。
“砰”的一声,徐千屿正在点香的手一抖,抬眼。
无真似乎恢复力量,黑眸睁开,暗含愠怒,上来就重重给了她一筒。
打完之后,他刚要闭目讲课,面上有烟雾徐徐飘过,他垂下眼梢,看到地上的香炉,眉心一跳,咯吱咯吱地将手中书卷握紧:“……”
——把这晦气东西,拿开。
偏偏徐千屿没眼色地捏着香,真诚地冲他拜了三拜,“师叔,你死得好惨。你放心,我定会好好修习内……”
话音未落,“咣当”一声。
香炉无风自倒,好像被谁一脚踹翻,香灰泼洒一地。
片刻的寂静。
“师叔,你的魂魄在梦影筒内,对不对?”徐千屿收了表情,欺进一步,“你一直能听到我说话,也能看到这室内场景。”
那少年袍角微动,浑似没听到。
“书卷敲头,还有答疑……都不是术法能做到的程度,我有别的梦影筒,没有一个能如此像真人。”
徐千屿想了想,又道:“听闻你当年与魔王大战时,曾掉进海中;梦影筒是灵鹤从海里捡出来的,是你身上之物,本就留有你的魂魄;那日在阁子内,喂你花露时,你又将剩余的魂魄碎片寄存其上。”
徐千屿想,要么无真不想让自己知道他在谋划什么,所以装作幻影;要么他的魂魄实在太弱,不能做出应答,便道:“不能说话吗?点头摇头也可以。”
无真仍旧没有理会她。
“你门有禁制,那日你故意放我进来,又故意叫我喂你。你既然选择了我,却让我一无所知,你以为我是傻子么?”徐千屿最讨厌被别人算计,抱臂瞪他,“你教我内功,谁知道你意欲何为?你若不说,我就将梦影筒关了,丢回海里。”
半晌,那幻影竟然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徐千屿神色一变,语气也恭敬了很多,轻声道:“师叔,你躯体已被魔王侵占,可需要我告知宗门内其他长老?”
无真摇头。
“为什么?是因为你还有魂魄与魔王纠缠一处,没拿回来?”
无真顿了顿,点头。
徐千屿看他迟疑,觉得实际的原因可能更为复杂,只是现在说不清楚,也不便给她知晓。
徐千屿便不再追问,转而问:“师叔,你还能复生吗。”
那少年垂下眼,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徐千屿想,他也不知道。
徐千屿有些难过,却追问一句:“哪吒尚能以藕节重塑金身,倘若日后我有出息了,衔恩报答,如何能帮你回来?”
无真一动不动。
半晌,那幻影前方,一笔一划,竟凭空写出三个金字:“无、妄、崖。”
分明是金色光芒组成的字,墨迹却向下流淌,如血迹一般。
无妄崖。
旋即,幻影似消耗太多能量,倏忽消散,回到了梦影筒内。
徐千屿打开书,那只师兄给的信蝶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但对方修为越高,传信越难,这样能避免大能无事被骚扰。她发现寻常笔在上面根本落不下痕迹,只能以神识写字。
徐千屿根本没有神识,用微弱的意识艰难地写了半晌,中间意识耗尽,半晌写不出来时,信蝶大约以为她结束了,徐千屿眼睁睁地看着它拍翅而飞:“哎,我还没写完呢!”
沈溯微正打坐,面前金蝶绕着他翩翩盘旋,半晌,他方睁眼,伸指一挟,信笺上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在吗。”
沈溯微:“……”
有一瞬间,他怀疑小童未跟徐千屿说清楚他在闭关。既是闭关,又怎能通信?看了一会儿,手腕轻轻一震,将那上面字消去,又给她拍了回去。
徐千屿正在抓耳挠腮,后悔自己为何要从开场白写起,白白浪费一只信蝶。信蝶却又回来了,落于桌上,成一张空白纸笺。
徐千屿松了口气。
未半日,沈溯微又收到一封信,上书三个大字:“无妄崖”,下面又挤着一行小字:“在哪”,然后戛然而止。
无怪徐千屿说不清楚话,她能撑着写出来五个字,已经很不容易。
沈溯微未答,又给她清空拍了回去。
徐千屿见写什么都会退回来,也不知是不是闭关不能收信。她倒松了口气,不急再写,而是参照师兄给的批注,日夜苦读那几卷心法书,读不懂的就直接背下,强化一下自己的意识。
不然,连个信都发不出去,岂不丢人。
每读一本,便写一封。
沈溯微这里整日蜂蝶环绕,他顿了许久,伸指一挟,见上面的字,越来越长,越来越清晰。
“无妄崖,在哪里?”
“无妄崖,在哪里,危险吗?”
“无妄崖,在哪里,危险吗,能去吗?”
及至最后一张,字迹已经基本贴近她手写书信,灵秀整齐。
但不知道,她为何对无妄崖那等危险之处产生兴趣。
徐千屿又见信蝶回来,定定神准备再写,却见上面不是空白的,分明有字:“不能。”
徐千屿一惊。
她已在其他各处辗转询问,问到结果是,无妄崖是妖鬼共生、修士陨落处,危险,除内门弟子出春可能去到,平素修士不要接近。师兄这边,只当是练习书写,没想到会有人应答。
沈溯微这次收到回信极快,上面只有仓促两字:“师兄。”
光看字,便能联想到徐千屿的语气。
似惊喜,似亲昵,似极度信赖。
沈溯微默了默,终于问出潜藏心底很久的疑问:“为何叫我师兄?”
待发出去,又觉得此信可笑,他本就是内门的师兄,不叫师兄还叫什么。
但他想问的,实际并不是这个。他想知道那亲昵信赖,缘起何处。
徐千屿看着信犹豫了一下,果然太轻浮亲密,显得自己很是自恋。想了想,没有解释,一字字写道:“反正我早晚会做你的师妹。”
她也没说错啊,只要过了水月花境,她很快便能进内门了。
沈溯微看着信笺上字:“反正我早晚会做你的师妹。”
一时恍惚。
直到身边咳嗽声轻响,沈溯微一惊,看到洞口处那人白袍白发,逶迤在地。那人的修为在他之上,才能靠近他,叫他没有觉察。
他将纸笺飞速匿于袖中,转头道:“师尊。”
“你这里甚安静,真是一处好地方。倘若我不做掌门,也想在这里清修。”徐冰来狭长眼眸一眯,看着自己向来稳重的徒儿仓促收信,却不知道往来通信,这闭的是什么关?
不过他没有点破,沈溯微还在缓缓升阶,只是没有从前那么快罢了。
“出来罢。”徐冰来走出洞外,“有事与你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