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入葬
我葬礼那天,只有一个人哭了。
孙诗然跪在我棺材前,哭得快窒息一样。
孙沐去拉他,他却扣着我的棺材板,像是恨不能把那块木头给捏碎,孙沐一声叹息:“您让她走吧。”孙诗然把自己的嘴咬出了血,顺着下巴滴滴答答的落在我那身寿衣上。孙沐架住他的胳膊将他拖走,“您就让她干干净净的走吧。”
是啊,让我走吧。我能给的,你想要的,你都拿到了,你还哭什么呢……你该笑着拍拍手,轻描淡写的吩咐“埋了吧”你得那样做,才是我认识的孙诗然。
我看着他哀恸的面容冷笑,何必在人后,做这种姿态?
孙诗然在我跟前边不吃不喝守了三天三夜,孙沐劝他:“将军,这个天再不下葬,蚕月……该坏了。”孙诗然不动,孙沐叹息,“蚕月不想您这样的。”
孙诗然听到这话眼睛才动了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点头。
棺木封上,孙沐着人抬我入坟,孙诗然跟着,在淅沥沥的雨里走了一路,雨水打湿了他的发,狼狈的贴在惨白的脸上,好似他当真是失了此生挚爱,丧了一片真心,可我知道,孙诗然他没有真心,他甚至……
没有心。
棺木入坟,孙沐请来的劳力开始一铲一铲的往里填土。
我放眼看落山的夕阳,心里琢磨,若能再世为人,我定不要再做女子,也不想再遇见孙诗然这样的祸害了。
“孙沐……”孙诗然的嗓音嘶哑,每一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像是在颤抖、在无助。这不像他,孙诗然在谈笑间,杀伐后从不会颤抖,他的目光里只有坚定、执着和暗藏的威严,他不会也不能软弱,更别提……无助。
“孙沐,你说她想要什么?”
“将军?”
“你说她不想我这样,那她想要我如何?”
孙沐一怔。又听孙诗然道:“以前我总让她孤身一人,形影落寞,如今她会不会想让我去陪她?”他忽然向前迈了一大步,“我这便去陪她。”
话音一落他蓦地跳进坟里,太突然的出现,让填土的劳力一时未收住手,一铲稀泥泼了他一脸,劳力大惊,孙诗然却恍然未觉,脸上的泥擦也不擦,贴着棺木走了几步:“蚕月。你开门,我回来陪你。”他叩着我已封死的棺材。
几个劳力惊得面面相觑,只有孙沐苦声劝:“将军,她不会起来开门了。”
孙诗然恍若未闻,只是拍打棺材的力道慢慢变大,从轻叩变成重锤,不过两三拳间,手上已满是鲜血。
“将军!”孙沐跳下去拉他,“将军您别这样!”
孙诗然嗓音嘶哑:“滚!”他挣脱了孙沐,力道大得让他自己也摔了一跤,而便是这一摔,他却再也爬不起来了似的,一手死死贴着棺材,一手撑着地,泣不成声的喊,“蚕月,你让我陪你……”一下又一下,苦苦乞求。
雨幕中无人再劝他。
不知唤了多久,孙诗然的动作终是慢慢停了下来,像是再也无力支撑了一般,身子一滑,栽在土里,昏倒过去。孙沐连忙将他拖出。满脸狼狈的他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蚕月……”
孙诗然……
“为何不应我……”
事到如今,你还有脸这样求我吗?
我垂下眼睑,只闻夏日大雨酣畅淋漓。
第一章梦境
雨滴砸进湖里,氤氲出了一层层的烟雾,飘飘袅袅,痴缠白石桥。
我看见雨水湿了桥上人的长衣摆,他执伞在桥上静静等待,漫长的时间过去,也未曾有半分不耐。直到雨雾遮掩的地方慢慢出现一抹胭脂粉色的身影,他执伞的手微微一动,雨滴在他周身悄悄乱了节奏。
“蚕月。”
他站在桥上眸光温暖,柔和地看着提了衣摆一路疾奔而来的女子。
“孙诗然。”女子站在桥下,脆生生的唤他,“看你定的好日子!下这么大雨,我衣摆都湿了,哪还能看到萤火虫!”
孙诗然看着她轻笑,然后扔了自己的伞,走到她的伞下,抱住她,脑袋轻轻的在她耳边磨蹭:“蚕月、蚕月……”好似除了这两个字,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大雨就这样一直不知疲惫的下着,仿似会下到时间的尽头。
我立在他们身旁,看雨滴穿过我的身体,落在地上,我想走开,但却动不了脚步。
孙诗然好似在我身上绑了一根绳索,将我捆在他身边,看着他哭,看着他笑,看着他一遍又一遍的在梦里回味这些过往。
是的,在梦里。
因为我已去世了,在山里小院,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无声埋葬。我那么清楚的知道,我去世了,但我却没有消失,我……被困在了孙诗然的梦里。
一场已经延绵了不知多久的大梦。
他一直不醒,我便一直出不去。
我不明白孙诗然为何要在我去世后重复梦着这些无意义的过往。是遗憾还是怀念?不管是什么,这些感情对孙诗然来说,都太可笑了。
凉风徐来,吹散我的思绪,大雨停歇,孙诗然怀中的“我”身影渐消,他有几分怔愣。
月色自云后探出了头。白石桥消失不见,换来的是一张石桌,摆着未下完的棋。
在孙诗然的梦里,春夏秋冬肆意流转,场景任意变换,这里的时空像是他手中的玩具,被不停的捏圆揉扁,但又或许孙诗然才是这梦境里边的玩具,被这些过往像小丑一样逗弄。
我看着抓不到“我”的孙诗然像孩子一样在原地无助徘徊,倏尔勾了勾唇角。
挺好的,我想,孙诗然,你将我留在你梦里,看见你如此无措的模样,挺好的。
可笑意未在我唇边停留多久,我便看见那石桌残局旁出现了一个静坐的白衣女子:“孙诗然。”女子轻声唤他,“我将顾家的命脉,都交在你手中了。”
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是了,当年我用的就是这样的神态语句将顾家和自己的命运送到了孙诗然手里。
孙诗然猛的转身,看见石桌旁的女子,登时像被夺去了魂一样,愣愣地杵在原地。
“父亲当年是亲手将顾家的金印交在我手中的,我如今给你,是因为我信你。”她在棋盘上放下一颗白子,转头看孙诗然,“我相信你的选择,相信你所拥护的安平王能握住最上权位。我也相信,在以后的动荡大局中,你能保我顾家,繁荣不改。”
她站起身来走到孙诗然身边,任由月色将她影子拉长,落在孙诗然的衣袍上,仿似无骨一般依附着他,她左边脸颊上还有红肿的痕迹:“孙诗然,你能对得起我的信任么?”
孙诗然颤抖着抬起手触摸她脸上的红肿,但只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便停住了手。
他声音极其沙哑:“定不负卿心。”
这一幕我还是记得。
彼时晋国尚在,安平王正欲挥兵北上反赵家天下,一场战争需要士兵,马匹,粮草,最需要的,是钱。而顾家手中握着的是大半个晋国的金钱。
那时,孙诗然欲向我借顾家金印助安平王定夺江山,我将金印给了孙诗然,叔父大怒,于众人之前掌掴了我。
当夜我在顾府后花园里见了孙诗然,说了这番话。可是我记得,当时的孙诗然他并不是这样的表情。
当时他只将我拥入怀里,神色动容却无伤悲,语气坚决却毫无半分嘶哑,他说:“定不负卿心。”是在立誓,而不是如现在一般……
那么绝望,那般痛悔。
我冷眼看着相拥的两人,看着当年的自己在他耳边轻声说:“孙诗然,我家人并不支持我的决定,他们认为我是错的,我得证明给他们看,我没错,我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所以从此以后,我会倾尽全力助你赢得每一场战争。”语气那般坚定,“只望在未来,你也能倾尽全力,保护我与我的家族。”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回首过往,我恍然发现,原来当时的自己,是那么的愚蠢啊,愚蠢得都让孙诗然沉默了。
“我会保护你的。”孙诗然手臂手紧,那么用力的拥抱,用力得每根手指的关节都在泛白,“蚕月,我会保护你的。”
我垂下头,看自己已变得半透明的手指。
骗子。
孙诗然,你是骗子。
说什么保护我与顾家……
我闭上眼,生前那些过往历历在目。
昔日我为一句‘要证明给他们看’而披上战甲,入了孙诗然麾下,随他一起为安平王的天下霸业征战沙场。
顾家虽是经商之家,却不乏与武林之人相交,父亲在我幼时便请了玄阴真人来交我武功,于战场之上,我并不逊色于孙诗然手下的任何一名大将。自那时起,我便再未施过粉黛,再未着过罗裙。
其实那时我便该明白,若孙诗然当真在意我,心疼我,饶是我武功再好,他又怎会半点也不劝阻的任由我去战场上直面厮杀。
我是他的军粮、马匹和兵器,也是他的副将、助手和兄弟,他或许在意我,感激我,但他并未真心的喜欢我。我在很长的岁月里仍旧对孙诗然抱有幻想,然而幻想始终是幻想。
时间就像粗粝又尖锐的石头,磨掉人皮,刮烂血肉,最后露出森森白骨,还原现实最真实可怖的模样。
三遂河一战,孙诗然铤而走险,孤军直入三遂城,被晋朝大将施计困住,那是孙诗然唯一一次为自己的自负而付出代价,但代价却是我的眼睛和一身武功。
我为救他,骑上烈马,孤身直入三遂城,身中八只毒箭,几乎是跪着把他拖回了安平王军营。
在后来我被软禁深山小院的日子里,负责照顾我的孙沐曾和我说过,那天我的血流得比孙诗然还多,震撼了大营中所有强兵悍将,甚至是安平王,也动容了神色。
可待我再醒来之后,我的世界再无光明。
毒入心脉,就算是医术冠绝天下的神医谢欣也只有把着我的脉沉沉叹息。
我初醒时,对于失明以及武功尽失感到极为绝望,只恨不能立马死了,省得做别人的拖累,最后还是孙诗然劝住了我,他用那么温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用那么温柔的声音告诉我:“蚕月,待天下大定,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做,你想看什么,我都帮你看,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信了他。
我以为他嗓音里的沙哑是因为心疼,我以为他说的会一直陪着我是因为真的怜惜我。我把他的心疼变成了支柱,支撑了我几近崩溃坍塌的人生,我把他的怜惜炼化成了勇气,让我依附着活下去。
可我没想到,他的沙哑是因为愧疚,他的许诺陪伴只是因为对救命之恩的感激。
而愧疚和感激对孙诗然来说,也只是一时的。
所以在三遂河一战之后,他便将我送去里邙山中的小院静养。
初时,我当真以为他是让我去静养的,直到安平王最终夺得了天下,直到京城传来孙诗然与安平王幼女成亲的消息,直到我听到孙诗然亲自领兵抄了顾家,斩杀顾家上下二百余口……
我才幡然醒悟。
孙诗然骗了我,我信错了人,做错了选择。
而此时,我却再怎么都没办法把时间推回从前了。
我瞎了眼,废了一身武功,失去了显赫的身份,没了家族为依靠,我的一切都被孙诗然夺走并且再也拿不回来了。
我变成了一颗废棋,被他扔在深山老林里,等待着时间将铁锈画上我的脸,让我慢慢腐朽,终老。
庆幸的是,我离开得早,不算被折腾得很惨。
但孙诗然,你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要将我困在梦里呢,为什么不肯放我走呢,回味着这些过往,你到底还想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