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人说,红四方面军留下来的一些游击队,活跃在大别山主峰下,他们找到一个藏身的溶水洞,解决大问题了。洞子很大,开进去两个师,不显得人多。奇怪的是,这多年再寻不到洞口了。曹水儿希望有此幸运,尽快找到这个“红军洞”,就有自己的大本营了。
他们过来过去多少遍,扒开草丛仔细寻找,一无所获。正在完全绝望之际,偶然注意到,岩石上发生过山体滑坡的痕迹,而山岩下面,却又不见垒积起许多泥土石块。那么,垮塌下来的大量土石方哪里去了呢?
原来,山岩下方是一个凹形地带,滑坡下来的土石方,填平了凹地,所以看不出大量垒积物。如果曹水儿的这个发现可以成立,便可进一步设想,“红军洞”的洞口应该就在这一道山岩下,只不过是被垮塌下来的山体掩盖了。于是两人立即行动起来,扒开他们脚下堆积的泥土石块,随时期待着奇迹出现。先是一个小小的孔洞显露出来,不一会儿,一个天然溶洞完整地呈现在面前,这令二人兴高采烈,顿时击掌庆祝。
但脚下仍是山体滑坡的堆积物,并没有到达地面。可见,原来洞口距地面相当高,必须经历一个艰难的攀爬过程,不是谁都能轻易上得去的。洞口略加伪装,一眼看去很难发现。多年来“红军洞”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原因便在于此。
进入洞口,忽觉一阵暖风吹来,风声轰轰隆隆,响彻云霄。这是由于外面山谷地带,与洞内的封闭空间存在温度差异,形成空气的强对流现象。他们两个有生以来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风声,平添了几分神秘意味。
顺着昏暗的隧道前进十多米,风声戛然而止,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处空阔的洞内大厅。洞顶裂隙透进阳光,逆光之下将钟乳石、石笋、石幔、石花以及顶天立地的巨大石柱勾勒出来,千姿百态,让两位稀客目不暇接。
汪参谋边参观边给曹水儿开了一堂地质课,她绘声绘色地讲到,雨水含有二氧化碳,会使石灰石构成的岩层部分溶解,经过千百万年侵蚀,形成地下空间,就是我们看见的这种天然溶洞……
曹水儿静静地听着。好家伙!说开进两个师不显得人多,或许稍稍夸大了一点,住进两个团,真的是绰绰有余。他仰头发出几声啸叫,洞内回声四起。
岩壁上大面积被烟火熏黑了,地下有许多小坑坑,显然是用来制造炸药留下的痕迹。先要用硝土和草木灰做原料,按八比一的比重加热,抽滤为硝水。再将硝水加热蒸发,冷却后再次抽滤,便是可用于制造炸药的硝酸钾晶体了。
毫无疑问,这正是红军游击队住过的那个溶洞。
2
他们可以长长出一口气了。此后,汪参谋只管待在“窝”里不动,安心养她的骨伤就是。而“大本营”的安全警戒以及后勤保障,一切一切,都要由骑兵通信员曹水儿负起全责!
首先,他必须每晚到村子里去“化缘”,保证汪参谋营养跟上去,否则伤口长不好。其次,洞子里水太硬(含杂质多),他要提着一个竹筒几次去山涧里汲取泉水。还规定了不在洞内上厕所,粪便也用竹筒积存下来,待晚间运送出去,一定要深挖掩埋。
别的不讲,只是出入溶洞洞口,就已经让曹水儿不堪重负了。洞口必须随时垒得严严的,防止被人看出破绽。每次外出,先要透过石缝观察一番,未见异常情况,才动手搬开石块。外出活动回来,远远观望没有什么可疑动静,才上前打开洞门。迈步进来,先要回身严严实实垒好了门,然后才进洞去。
尽管如此繁忙辛苦,曹水儿很快就习惯了洞穴生活秩序。何止是习惯了,以至于他不希望战争行将结束,不希望白崇禧的“清剿扫荡”停下来,不希望汪参谋的骨伤就此痊愈。他深深眷恋着这个神话一般的水溶洞。
汪参谋久久环顾高大的岩壁,凝思神往地对曹水儿说:“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总觉得这岩洞似曾相识。不!又何止是似曾相识,就如同重归故里,目光所及,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如果我记忆不错,这个溶洞的面积,应该还要大得多。”
此话一出口,她自己也不免为之震惊。“如果我记忆不错”,简直不着边际,这是从哪里说起的呢?看见曹水儿沉默不语的样子,显然认为她的说法不过是梦呓之语。汪参谋本想说服曹水儿,竟找不出一句适宜的言语,她只能重复对他说:“如果我记忆不错,这个溶洞的面积,应该还要大得多。”
“唔!唔!唔!”曹水儿随口支应着。
如果承认的确出自她的“记忆”,而不是想入非非,不是幻听幻视,好了!那么我们不妨同她一起回眸上古时代,考察一下原始人怎样从树上转移下来,住进了天然岩洞。而后,随着生产力水平不断提高,出现了人工洞穴,特别是土层丰厚的黄河流域,更适宜于掘穴而居。初始是挖掘竖穴,以野草覆盖顶部。进而又在土丘沟壁上开挖横穴,这就是至今依然为人们乐意采用的窑洞式住宅。
假如他们发现不是一个溶洞,而是某氏族部落的一个黄土窑洞,汪可逾是不是也会讲出同样的话,说一切似曾相识呢?答案是肯定的。你想,她既然可以记忆起更为遥远的溶洞穴居状况,更应该记得起远在之后的窑洞式住宅。
问题来了。“记忆”,原是讲通过人大脑皮层的神经联系作用,对亲身经历或是有所了解的事物保持了识别印记,可以回想再现,以供检索。汪可逾这里提及的,是她本人绝无可能经历过的事物,不同于凭借文化知识做出的合理推断,不同于特定条件下产生的幻听幻视,自然也不同于用作借喻。
设若她改换一个用词,比方她说:“假如我感觉不错的话……”同样有问题。感觉,讲人的感觉器官对客观事物的直接反映,同知觉相联系,如视觉、听觉、味觉、嗅觉等等。内部感觉则如机体觉、平衡觉等,与“记忆”也不搭界。
在她,只不过是恍惚间产生的那么一种内在体验,原本无法以言语表达出来。
3
言者姑妄言之,听者姑妄听之,也就罢了。可是,“最高首长”竟下达任务给骑兵通信员,要他仔细去探测洞壁上那一道道岩石缝隙,说不定真的会有所发现,证明她的“记忆”准确无误。
曹水儿习惯了以汪参谋的意志为意志,他没有表示任何为难之处,抄起那把圆锹,便开始在溶洞岩壁上四处敲击着挖掘着。虽然他并不抱有哪怕是极微小的一点点希望,却投入了百倍的热情。他选择岩壁上稍宽的一道裂缝,侧身挤了进去。路被堵塞了,挖开碎石再往前去,进入了以无数巨石排列组合而成的一个蜂窝状地带。横七竖八的石头缝里,似乎处处都可通行,却忽然又是一道“闸门”,赫然矗立在面前。曹水儿一处一处试探,均以失败告终。
他倒并不泄气,施展在战场上通过敌人铁丝网的本领,艰难地匍匐前行。一些地形复杂的地段,不得不再三斟酌,是头先钻过去,还是脚在先头在后,才更为有利。忽然发现,洞子空间愈来愈加扩展,让他信心百倍。哎哟,太好了!难道汪参谋的“记忆”真的要成为现实了吗?
曹水儿边在石缝间穿行,边在观赏变幻无穷的洞壁风景,俨然一位身着人民解放军军服的徐霞客。《徐霞客游记》一书中,共记载岩洞三百五十七个,这位伟大旅行家亲自入洞考察过的将近百分之九十。不知其中是否也包括大别山主峰下的溶洞?如果包括在内,那指的应该是“红军洞”了。而眼前被发现的这个天然大溶洞,“版权”所有,则属于参谋汪可逾和骑兵通信员曹水儿。
忽然一脚踩空,曹水儿差点栽倒。地下有一个孔洞,像是进行地质钻探留下来的一个钻孔,直径很大,如果不是四壁参差不齐,人会掉下去的。曹水儿趴在地上仔细观察,似乎在某个深度透出了光亮。他搬起一块石头丢下去,石头在四壁间弹跳下落,好一阵才落了地。
从“钻孔”情况看来,这个天然溶洞不止一层,而是楼阁式的。不能确定共有几层,照着三层、五层讲,不是唬人的。曹水儿为他的这个意外发现十分得意,他在“钻孔”旁边堆起几块石头作为标志,下次再来便很容易找到。
一条小河出现在眼前。刚才曹水儿听到的,明明是一条激流呼啸而来,四处寻觅不见河水。忽然代之以这条小河,却在静静地流淌,一点响动也听不到。不难理解,呼啸而去的那条大河,是在另外一层岩洞里,不在他头顶,便在他的脚下,与眼前这条小河各不相扰。
路走不通了,卷起裤脚涉水,登上对岸继续前进。又走不通了,过河再返回这岸来。一时不注意,小河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隐退,完全干涸了。曹水儿这才意识到,这一段行程他走的是上坡路,倾斜度较为缓慢,所以他并无明显感觉。水往低处流,小河不可能继续与这位勇敢的探险家为伴,悄悄流入下一层岩洞里去了。
再往前去,出现了又一处溶洞大厅,比“红军洞”的大厅更为高大开阔,宽约一百三十米,高一百米出头。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光线不是来源于溶洞口,而是从四周无数条狭窄的石缝中侧射过来,织成一张薄雾似的网。其投映效果是多样性的,使得整个溶洞更见晶莹璀璨,更见奇幻幽深。
从一道岩缝向外望去,看见一只猴子,正在采摘灌木枝条上的什么野果。曹水儿不由一惊,这个天然溶洞,原来与外界只是相隔很不严实的一道石壁,没有什么保密性可言,不适合他与汪参谋入住。他好不容易新发现了这一处溶洞,只落得前功尽弃。
他极力冷静下来,心里豁地一亮。依据在溶洞内行进方向,又仔细计算走过的距离,标定了他此时此刻的位置,正处于大别山主峰的顶端部分。不难想象,溶洞外面蒙蒙薄雾随风飘过,向上是笔直笔直的绝壁,向下是万丈深渊。
这是一所高悬于云端的洞穴建筑群,除那些毛猴之外,谁都没有本领到此一游。
4
曹水儿完成他的“探险”历程,踏上了凯旋之路。
万万没有想到,一块巨大的岩石横在面前,休想再向前一步。探险家紧攥拳头连连敲击头顶,他极力回想,来时路经此处,曾听到背后传来沉重的声响。现在想来,极有可能是他触动了什么地方,正值现时现刻,终于引发石块坍塌,巨石失去支撑,稍稍滑动了一下,将原有的一道石缝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个彪形大汉扑倒在岩石上,扯开他的破锣嗓子号啕大哭。是他亲手把自己关死在这个无底洞里的,死不足惜!令骑兵通信员心碎的是,他原本发誓要永生永世呵护着不谙世事的女文化教员汪可逾,何曾想过,命运给他开了这样一个残酷无情的玩笑。
汪参谋还在前面溶洞里等待着他的好消息。她一个重伤员,寸步难移,从现在起,她只能仰面躺在岩洞角落里,一天天忍受着饥饿干渴,如同等待着陶土灯碗里的麻油一点点耗干,灯芯最后闪亮一下,随即熄灭,断断续续飘出一缕青烟……
他妈的!你小子自管这么哭哭唧唧的,算是唱的哪一出?赶在这一种节骨眼上,你怎么能这么怂!你怎么能趴下!曹水儿心想,既然稍加外力,如此巨大的石头便轰隆一下移动了,为什么不可以推它一下看看?说不定又会接着挪动挪动,只要它欠身向旁边靠拢一下,人就挤过去了。
曹水儿使出了吃奶的气力,巨石纹丝不动。他背转身用上腰背,双腿抵住旁边的岩壁,竭尽全力推呀推呀!哎哟!他吓了一跳,那巨石开始在转动了,脚下传出微微的震动感。他脸贴在上面,凭感觉知道,这个庞然大物懒洋洋地在完成一个自转动作。曹水儿臆测,一块鹅卵石垫在巨石下面,充作了轴承。这是关键所在,否则就是有一百个曹水儿,也不抵个屁的事。
谁知道呢,或许有一位威严而又冷漠之极的溶洞之神,见曹水儿竟如此痴心,格外开恩放了他一马。曹水儿对迷信观念那一套从无兴趣,他还是诚惶诚恐双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一股热流顺着眉毛滴下来,流进嘴角,咸咸的,是血!
他急忙从岩壁上抓了一些青苔,紧紧捂在额头上,据说青苔止血是有奇效的。这一来成了问题,他双手捂着伤口,无法爬过蜂窝地区,只得倚在岩石上歇息一下,等待血凝之后再说。
随即传出鼾声,他入睡很深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