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塔人祭的事情彻底暴露。
等到禁军与畿卫扑灭夜火、驱逐百姓、戒严京中时,流言都已经长出翅膀飞向大江南北了。
天未亮,晏南天便仔细梳洗打扮,用穿上战袍的姿态,一层一层披好朝服。
然后便端坐在正殿主位,微阖双眸,等时辰到。
“咚——”
紫金钟响。
临出门,晏南天脚步顿了顿,侧眸,隔着层壁与帘幔,望向寝殿方向。
她在睡。
那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不但睡得着,还睡得特别香。
她就不曾想一想,万一他此去有个三长两短,她岂不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晏南天摇了下头,唇畔浮起一丝苦笑,心下却是难言地欢喜。
是了,他家姑娘,就是这样。
她就该是这样。
一名新来的太监察言观色:“殿下,云姑娘这也恁贪睡了——奴去唤她起?”
半晌不见动静。
太监悄悄抬眸,对上晏南天冰凉的、居高临下的注视。
心脏猛一沉,扑通跪地:“奴知错!奴知错!”
晏南天面无表情越过他,踏出殿槛。
“殿——唔!”
捂嘴,拖走。
老赵扶着刀柄,幽幽叹了口气,告诫左右新来的:“在咱东华宫里,殿下是主子。”
新来的侍卫点头受教:“是。”
老赵望天:“云姑娘,是祖宗。”
侍卫:“……是。”
*
金殿之上,气氛古怪。
皇帝高坐龙椅,若无其事地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
看他那架势,只要旁人不提,他是绝不会主动开口提那人祭之事,只当不存在。
皇帝可以装傻,旁人却不能。
底下臣子暗暗交换视线,纷纷怂恿别人去当出头鸟。
谁也不傻。
渐渐地,目光都聚到了晏南天身上——就等这位光风霁月的殿下带头冲锋。
皇帝的视线也沉沉落向晏南天。
龙颜大不悦。
皇帝倒是也想看一看,这个表面温和庄正,实际怯懦胆小的儿子,究竟敢不敢站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晏南天动了。
一时竟有万众瞩目的感觉。
“父皇。”
晏南天一说话,便让整个朝堂炸了锅:“儿臣以为,大祭刻不容缓,岂能因为失火便延误进程?”
别说众臣,就连皇帝也半晌没能回过神。
皇帝扶了扶额,歪头望向身旁的心腹:“敬忠啊,朕是老了,还是病了,怎么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敬忠抬了下重得几乎掀不动的厚眼皮,笑眯眯回道:“殿下是说,通天塔呀,重要着呢!”
“哦——”皇帝恍然点头。
底下
一片嗡嗡声。
众臣面面相觑,疯狂交换视线。
——殿下该不会不知道人祭的事情吧?
——不至于啊,连我都听说了,他怎么可能没收到风声?
——殿下是生怕陛下怀疑吧?这是故意撇清关系?
——他是想做仙家太子吧!
晏南天不肯当出头鸟,总得有人当。
一名不怕死的中年文臣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谏道:“陛下!人皇当年,严禁杀生祭祀,臣以为,此举大不妥当,恐怕太上降罪啊!”
皇帝阴沉沉盯向他。
一众臣子抬了抬眉头,咬牙又站出来几个。
“陛下,人祭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啊陛下!”
“望陛下三思!”
一片劝阻声中,晏南天宛如一股清流:“父皇!修成通天塔,乃是三千年来大继子民的共同夙愿!儿臣以为,轻重缓急应当分清,绝不该拘泥于小节,因小失大!”
皇帝露出笑容。
这件事他是铁了心要办,谁反对都没有用。
即便如此,有儿子鼎力支持,心思再深沉的帝王也不禁老怀大慰。
此子,大孝。
无需皇帝头疼,晏南天端着风仪万千的架子,侧身,开始舌战群儒。
晏南天:“人命关天,方丞相说得极是——但丞相可曾想过,三千多年来为了修成通天塔,每年青金矿场要吞掉多少条人命?每年捕龙鲸又有多少人葬身鱼腹?建木位于极寒极炎交替的绝壁,为采建木又有多少人冻死、烫死、摔个尸骨无存而死?”
他有理有据,缓声道出历年来的死亡数据。
字字句句都是生民血泪。
晏南天轻笑逼问:“这些难道就不是人命?相比这些,人祭恐怕算不上九牛一毛罢?此刻纠缠于此,未免也太过虚伪!”
朝堂之上,一时鸦雀无声。
皇帝握着銮椅扶手,缓缓勾起唇角。
他并不在意晏南天揭开这份沉重的血泪史,这是历年历代都在做的事情,又不是自己一个皇帝的事。
有这么多人命“珠玉在前”,这些迂腐至极的老臣便也找不出像样的理由来反对自己了。
皇帝唇畔的笑意漫进了眼睛,看晏南天愈发顺眼。
看儿子顺眼了,看那些反对的人就更不顺眼。
只见晏南天广袖轻扬,辩得群臣连连倒退,接不上招,只能反反复复说些车轱辘话——
“太上禁杀生祭祀……”
“陛下三思、陛下不可……”
论战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晏南天杀得口干舌燥,脸颊泛起潮红。
再一次把方丞相气个倒仰之后,晏南天拱手请命:“父皇,既然群臣反对,那下一场祭品,便由儿臣来着手准备吧,定不出任何纰漏。”
皇帝只盯着他看了几眼便允了。
“散朝。”
*
回到永和宫,皇帝撑了多时的精气神一散,整个人便瘫进龙床,身上蔫蔫散发出将死老人的气味。
敬忠公公替他掖好明黄的被褥,本不想让他再费神,思忖再三,还是迟疑着提了一句,amp;amp;ldquo;六殿下他呀,可真是孝顺。amp;amp;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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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褫夺储君之位,还没找到机会给晏南天恢复。
相伴多年,皇帝自然听出了这个老公公的言外之意。
皇帝闭着眼睛,哼笑了一声。
“胆小罢了!生怕朕疑他!”他缓缓从被褥里伸出一根手指,虚空点了点,“他呀,当年不敢抬头,一怂就怂一辈子!”
采女毕竟给他生了皇子,皇帝又怎么可能留那个小太监的性命?
动手之前随便一查,自然是什么都知道了。
敬忠公公可不敢瞎说皇子坏话,只笑道:“那也是孝顺。”
连提两次,皇帝病得有些糊涂的脑子里总算冒出了疑心。
“有没有可能,他也恨朕?”
就像恨秦妃一样。
敬忠公公赶紧跪下。跪了,却没开口说句不是,或者六皇子他不敢。
皇帝皱了皱眉。
倘若从前,他必是要细细地思忖一番,但如今委实精神不济。
“随便他。”皇帝疲惫地摆手,“祭祀之事,他若敢阳奉阴违……”
皇帝睡着了。
“是,老奴明白。”
*
晏南天回到东华宫时,云昭坐在窗畔看云。
遥遥看见她明艳动人的侧颜,他眸间疲色一扫而空,唇角不自觉浮起了笑容。
任凭外面如何疾风暴雨,有她在,这里便是岁月静好。
他定住脚步,望着她,目光有些痴。
他能看得出来,她没有在思念谁——不想他也没事,只要别想其他人就行。
越过中庭,踏入寝殿。
云昭偏头看他,笑吟吟没动作。
“小没良心,人回来,也不知道递个水。”他疾步上前,夺走她手里的杯盏,举到唇边。
云昭抬手阻止:“哎——用过的!”
晏南天仰头一饮而尽。
他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轻笑着,把杯盏放上案桌。
他笑着问她:“用过又怎样?”
云昭无语:“你是真不讲究!”
他懒懒地笑:“跟你有什么好讲究。”
云昭:“中午我抓了只蛇,这水,我喂蛇的。”
晏南天脸色一绿,后知后觉发现唇舌之间有股腥味。
云昭一脸嫌弃:“都跟你说了用过。你是真不挑。乱喝水,怪谁?”
晏南天:“呕……”
匆忙起身,疾步走到偏殿漱口。
*
有了这出插曲,云昭更是离晏南天远远的,禁止他靠近。
晏南天:“……”
他叹着气,把朝堂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云昭问:“他没起疑?”
晏南天笑着摇了摇头:“做皇帝的,什么都得疑。什么都疑,便是什么都不疑——论迹不论心,只看实绩。我把事情做漂亮了就行。”
云昭点头:“嗯。”
“云小昭。”晏南天笑吟吟看着她,“什么时候变这么阴险了?多亏你提醒我这步棋。”
今日朝堂,他已看得十分明白。
群臣反对的力度……也就那样了。
倘若他站出来带头反对,恐怕只会把自己弄进泥潭,举步维艰。
必须把所有人拖下水。
云昭笑而不语。
她哪里就阴险了,晏南天真是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老阴人。
她挑挑眉:“我要回家,我想阿娘!”
晏南天苦笑:“你就好好藏在宫中,别去给湘阳夫人讨祸。”
云昭退而求其次:“那你借着抓人的机会,把我娘悄悄送回江东去,我不要她留在这里——鬼知道通天塔还要搞出什么事来!”
他迟疑一瞬,她立马翻脸。
云昭拍桌大怒:“这不行那不行,要你有什么用!让开,我自己去!”
晏南天头疼欲裂:“……好好好,我答应我答应。一旦动手,便趁乱接走湘阳夫人。”
湘阳夫人向来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前世”之事,晏南天对她多少心有愧疚。
况且救出湘阳夫人也是他答应过阿昭的事。
他不会再食言,答应她的,他会做到。
云昭满意地点点头。
她弯起眼睛,好心替他沏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喏,喝水!”
晏南天苦笑着端起来饮尽。
“……?!”
满嘴蛇腥。
这祖宗,没洗杯子,又给他喝!
想到说出来又要遭她嫌弃,晏南天缓缓咽下了这口水,也咽下了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