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到赵润如了!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梅雪衣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赵润如不是被卫王斩了么?
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话本中的故事。
话本中的故事仿佛带着奇异的力量,与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一起沉入了她的记忆汪洋,仿佛也变成了记忆的一部分,不经意间便让她混淆。
事实上赵润如并没有死。虽然昏君下令将她拖出去斩,但是有修士神不知鬼不觉地劫了刑场,救走了她,直到今天才有消息。
梅雪衣双眸微微张大。这未免也太巧了,银发修士前脚跑到北临城来警告自己,赵润如后脚就被抓?就好像昏君早已掌握了这二人的动向,只等修士离开赵润如的身边。
她望向卫今朝。
只见他微勾起唇角,温柔愉悦地说道:“京都附近,最适合藏人的地方莫过于一处桃源小镇,我让人守株待兔,果然抓到了笨兔子。”
如果忽略那阴恻恻的眼神,恐怕还以为他在温声给小娃儿说故事。
梅雪衣怔怔点头:“陛下英明。”
他搀她起身:“知道你不耐烦这里。很快就结束了,带你回家。”
“嗯,”她微蹙起眉心,“可是陛下,那个修真者很快就会发现赵润如丢了。”
“无事。”他略勾着背,缓缓抬眸,遥遥望向金陵京都。
*
京都。
枝形金盏灯架上方,点点烛火因为主人的暴怒而不安地晃动。
簇金琉璃屏风上面斜斜泼洒了好几道茶迹,紫檀木底座下方散落着不少碎瓷片。
一名身穿厚重宫装的美丽妇人双手拄着玉茶台,大口喘着气,微乱的云鬓下抬起一双发红的眸。
她咬着牙,恨声道:“走?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爬到今日的位置。这一走,岂不是将我所拥有的一切,拱手让人!”
银发青年站得不远不近,敛着眸皱着眉,只重复一句车轱辘话:“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与赵润如见面。我会护你们平安。”
宫装妇人是金陵掌权者秦姬。
银发青年便是梅雪衣下午刚见过的飞火剑宗修士。此刻,他显然还不知道藏在小镇上的赵润如已落到了敌人的手里。
秦姬把双手重重摁在案桌上,倾身向前:“管怵,我不能走!他不是让你看顾我们母女一生么,我要你去杀了卫今朝,以解金陵之危!”
银发修士眼皮压得更低:“不可能。仙门中人不得插手凡间事务,我只能保你们母女性命,其他免谈。”
“你有什么用!”秦姬抓起一只装满浓茶的瓷杯,重重掷向他。
他眼睛也不抬,身体微侧,让那盏茶再一次摔到身后的琉璃屏风上。
“若是我执意不走呢?”秦姬咬牙切齿,喘着粗气,“管怵,你敢眼睁睁看着我命丧于此么!我若死了,你回去如何向他交待!”
银发修士管怵终于抬了抬眼睛,看了这妇人一眼,然后飞快地转开视线,很诚实地说道:“对于修真者来说,你有了皱纹便已是人老珠黄,他如今见到你,想必也会装作不认识。你若实在不走,那便罢了,反正我的职责是看顾赵润如,你只是顺带。”
此言一出,秦姬险些气得厥了过去。
她也就三十六岁,精心保养之下,看过去不过二十出头,唯眼角有一两道几不可察的细纹而已。
到了这人嘴里,怎就成了人老珠黄?
“管怵!”秦姬强压着怒意,沉声道,“你看顾我们母女,已有十八载,多少总该有些情意在吧!”
管怵警惕地退了一步:“没有。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并不想来。”
秦姬:“……我若出事,润如会恨你一辈子!”
管怵木着脸道:“你女儿的自私和你一脉相承,你若失去权势,就没有任何价值,她不可能为了你而和我翻脸,因为我是她日后的倚仗。”
秦姬摁住突突直跳的额角。这个管怵平日并不露面,十八年来就没和他说过几次话,但每一次,都会让她气血冲脑。
“还有,”管怵继续面无表情,“你那国师,当初不过是个外门弟子,资质实在太差,自知无望进入内门,这才请命随我到凡界来,你信他还不如信路边一条狗。他教你杀了卫今朝、占了卫都,就能夺走人家的帝王之气?实话告诉你,像你这种秽乱后宫的人是永远不可能成为人皇的,你别想了。我最后问一遍,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你!”秦姬几欲昏厥,“滚!你给我滚!”
殿外,一名宫女悄无声息地疾步离开长廊。
俄顷,一只信雕扑棱着翅膀,往北飞去。
梅雪衣在辇车上读到了这份宫廷密报。
她倚着昏君的胸膛,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管怵倒是不坏,只不过有这么一张嘴,这辈子他是寻不到道侣了。陛下,”她回转过身,晃了晃昏君摇摇欲坠打瞌睡的身体,“话本里面,滥杀无辜的白袍修真者中,有这个管怵么?”
他微微睁开了眼,眸底滑过一道暗芒,沉吟片刻,轻轻摇了下头:“保护赵润如不力,嘴又笨,凶多吉少。”
恐怕那些修士动身荡平卫国之前,就先拿管怵祭了旗。
“等等,”梅雪衣非常敏锐地抓到了一个漏洞,“陛下话中之意,是相信话本中亦有这么一个‘管怵’咯?既然如此,卫王怒斩赵润如的时候,他为何没有出手阻止?”
卫今朝微微挑眉。
梅雪衣攥住他的衣裳:“卫王斩杀赵润如,正是王后失踪之时!这是否能够作为直接证据,证明王后失踪之事与管怵有关?陛下,她的离开,定有隐情!”
卫今朝垂眸,沉吟片刻,道:“王后所言甚是。”
“可是她为什么会和沈修竹一起出城呢?”梅雪衣满心不解。
他目光空茫,笑容缥缈:“是啊,为什么。”
“话本什么时候能写好第五回?”梅雪衣心如猫抓。
他环过大手,摁住她的眼睛:“睡觉。别心急。”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倒是一点一点踏实下来。
自从他发现她睡觉不安稳,便很喜欢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偶尔梦回前半生,惊悸醒转时,他总是能第一时间感觉到她的不安,然后很及时地把她搂进怀里悉心安抚。
这么宠着,是个人都要恃宠而骄。
血衣天魔快要被他养歪了。
*
抵达金陵前线后,梅雪衣再一次见到了小世姬赵润如。
或者说,仙域某位大修士的私生女,赵润如。
昏君完全没有怜香惜玉,就像押送任何一个普通的囚徒一样,把这位娇生惯养的小世姬锁在囚车里面,押到了阵前。
看了那份来自金陵宫廷的秘报之后,梅雪衣心下已然明了。秦姬野心大得很,当初与仙人私通时,想必就是存了脱凡登仙的心。她没想到的是,对方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哪怕她怀了他的骨肉,也只是随便派个人来看顾。
于是秦姬打起了别的主意。
仙域四大洲各有一位圣主,统御一洲之地。其中南圣主轩辕仁就曾是人皇。人皇者,帝王之气环身,一国气运加持,修行没有桎梏、没有瓶颈,一旦踏入仙途,修为便可一日千里。四圣主之中,轩辕仁年纪最轻,修为却是四圣之首。
秦姬听信了国师的鬼话,想要掠夺他人的帝王之气,成就自己人皇之身。
于是赵润如被她当作一枚棋子,派到卫今朝身边。
……等等。
梅雪衣嘴角微抽,回眸寻找昏君的身影。
风一吹就跑、病秧秧咳嗽个没完、上了床榻就完全不要命,他?帝王之气?
梅雪衣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
此刻,这位被赵润如的老母亲觊觎的君王,正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向阵前。
他停在了对方的弓箭正好射不到的位置。
梅雪衣放眼一望,十几万玄甲卫军像一座黑色大山,矗立在他身后,寂静无声。
军阵左右绵延至视野尽头,铁甲铮铮、寒矛凛凛,沉沉的气势仿佛全部聚于阵首那个人的身上。
他开口了。
低沉沙哑的嗓音,放声说话时更添了一种奇异的磁性,令人不自觉地被他吸引,屏住呼吸。
“午时一至,孤将亲手斩下俘虏人头,赠与金陵。”
语气平静淡漠。
尾音落下时,身后将士们齐齐将手中的兵器顿击于地。
整座金陵王城都在沉沉震颤。
梅雪衣遥望着那道身影。
在远处看,会发现这个人很有魅力,难以忽视。
他是这十数万大军的中心,只要他一句话、一个手势,他们会为他荡平身前的一切,毫不迟疑。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人间帝王瘦削风流的身影,承载着豪情与江山。
他有所感应,回头望向她。
敛眸颔首,温润一瞥。
梅雪衣的心跳差点儿漏了一拍。这一眼,道尽了风月。
下一刻,这位病谪仙反手抽出了腰侧的王剑,“铮”一声锐鸣,剑尖斜斜指地。
赵润如被押下囚车,摁跪在他身侧。
被十数万大军的气势镇着,赵润如像服了哑药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努力仰起头,左顾右盼,盼着管怵来救她。
日头一点一点爬向正当空。
金陵王都城门紧闭,秦姬没有要出来救人的意思。
梅雪衣冷眼看着这一幕。
话本的故事与真实的记忆错综交织,以致她对赵润如尽是恶感,没有半分同情。
她向卫今朝招了招手。
此刻他身上的气势骇人得很,就连梅雪衣也有些不确定他会不会过来。
他垂了垂头,收剑,大步踱向她。
梅雪衣小跑着迎上前。
“陛下,真的要杀赵润如么?”
“嗯?”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白袍人。”
那些修士,凡人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无事,”他抬起手抚了抚她的面颊,哑声轻笑,“你只信我。我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发现他掌中的茧子仿佛更厚了些,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几日便堪称‘粗砺’了。心头轻轻一跳,脸颊不自觉地发热——那些茧子,仿佛已触到了话本中提及的地方。
他反手牵住她的手:“来,一起。怕不怕?”
梅雪衣摇摇头。
她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随他一道走向阵前时,梅雪衣敏锐地察觉到,周围地面好像洒上了粼粼金沙,泛着微不可察的波光。
“这是……”梅雪衣福至心灵,“防着隐身的管怵?”
他笑而不语。
梅雪衣有些不解。就算知道管怵来了,又能怎么样呢?话本中已将金丹修士的实力描述得八、九不离十,即便为了掩人耳目而不动用任何仙家法术,金丹修士也可以在万军中轻易地杀进杀出。
念头刚刚一转,忽见左前方十丈之外,金沙的光芒陡然一暗!
来了!
呼吸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身影倏然越过五丈,只在金沙在留下半个足印。
金丹大圆满。
梅雪衣微微凝眸。
得亏这个管怵识进退,不插手凡界纷争,否则凭他一人之力,轻轻松松就能潜进王帐、取了昏君项上人头。
眼见这道疾风就要卷中赵润如。
只见卫今朝扬起广袖,利落挥下。
“嘭——”
梅雪衣眼前一花,只觉漫天金碎、流光斑驳。
金沙之下,竟藏了一张网。
这张网迎头罩下,裹住了一个透明的人形。
再一息,隐身法诀破灭,管怵一脸茫然地落了网,他伸出手,撕了撕指头粗细的坚韧网绳——扯不断!
巨网收束,管怵被缚成了一只蹦跶的茧。
一蹦三丈高的茧。
网绳另一头牵在卫今朝身后的巨型攻城铁车上,管怵就像一只被网住的飞鱼,轰隆隆地被攻城巨车拖向后方。
梅雪衣:“……”
“蛟龙筋。”卫今朝声线低哑,语气平淡,“东海有蛟,乘风化龙。欲达九重天,必历九千罡风劫。蛟龙穿风破云,筋之韧,可缚仙人。”
梅雪衣听得入神。
视野一暗,瘦高的身影沉沉罩下,在她耳畔低声道:“这一张网,价值五座摘星台。”
梅雪衣:“……五座!”
他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四周:“八个方位上,各布了一张同样的网。”
梅雪衣目光恍惚:“这是四十座摘星台啊。”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摘星台居然变成了她和昏君的计价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