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败若是走了,这间大殿里就只剩下鱼初月和长生子二人独处。
鱼初月急了,脱口便唤崔败:“大师兄等我!”
长生子大乐:“怎么,一刻都不舍得离开你大师兄?放宽心,是玉华子喊你家崔败去的,又不是你那些师姐唤他,休要乱吃飞醋!”
鱼初月哪敢和长生子单独待着?
她羞涩道:“还有话想对大师兄说,我陪大师兄一起去吧。”
崔败很无语地看了她一眼。
他剑指一并,准备御剑走人。
鱼初月急了:“大师兄!”
崔败回过头来,神色莫明。
鱼初月纠结片刻,叹了口气,道:“大师兄,记住我那日对你说的话哦,千万千万记得我的心愿哦。”
她要是挂了,记得在她坟头添朵烂蘑菇,撕好看一点。
“嗯。”崔败御剑而去。
长生子笑得垂下了头去。
鱼初月:“……”吾命休矣。
她已经预见到长生子一抬头就变脸,然后狞笑着捏死她这只小鱼米的画面了。
半晌,却见长生子连连摇头:“啧啧啧,年轻真好!这一辈的小女娃,当真是热情奔放哪!玉华子召崔败过去,是要与他谈你与他结侣之事,这种事情,女娃子也好意思凑热闹么?这也有得着急!”
鱼初月:“……”
好吧,随便误会吧,只要不要她的小命,爱说什么说什么。
她绞尽脑汁寻找脱身的理由。刚要说话,忽见长生子若无其事地拂了下白发,手指挑起了一缕碧玉珠,缓缓滑落到底,指尖夹住了那枚玉叶子。
他叹息道:“这件灵器是我最爱的饰物,百年前不慎弄丢了,不想竟还能找得回来。”
鱼初月:“……”来了来了来了!
他要发难了!
她寒毛倒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扬起笑脸道:“恭喜圣人啦!这可真是惊喜!”
“谁说不是呢。”长生子幽幽叹道。
鱼初月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怦怦’跳动,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捏了把冷汗。
她尽量放平了呼吸,不让自己表现得太紧张。
“见过它吗?”长生子挑了挑玉叶子。
送命题。
鱼初月装模作样,盯着玉叶子沉吟了一会儿:“在凡间的时候偶尔也会看到一些玉饰,不过材质和做工都比圣人的灵器差远了。”
“唔……”长生子失望地叹了口气,“庄翼是在崔败的洞府外头捡到它的,我还以为能找到些线索呢。也不知哪个小贼偷了我的东西,偷就偷了吧,把玩百年,又不要了,这不是看不起我么。”
鱼初月大胆地试探道:“圣人不会是怀疑大师兄吧!我敢拿性命担保,大师兄绝对不可能偷圣人的东西!”
“噗哧!”长生子笑道,“谁说崔败是贼了,我丢东西的时候,崔败还没出生哪!瞧你急得,真是……护食!”
鱼初月能怎么办,鱼初月只能认了。
她佯装羞涩地垂下头,低低道:“反正大师兄绝不会做这盗贼之事。”
“年轻真好啊……”长生子又叹了口气,站起来,负着手往外走去,“走了!”
鱼初月头皮发麻,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防着他回转身来,‘嗖’一剑就灭了她。
虽然她防不防的也没什么区别。
几步之后,长生子瞬移消失。
鱼初月:“???”
这是逃过一劫了?
她僵着身子,提心吊胆地等待。
等了又等,始终没有等到杀机来袭。
就这么过去了吗?
鱼初月思忖片刻,没有继续打坐,生怕死成个糊涂鬼。
直觉告诉她这事儿没完。
她仔细回忆方才长生子的一举一动,思来想去,却是看不出什么破绽——这也正常,四圣乃是第一仙尊早年便收入麾下的弟子,算起来最年轻的都得有几千岁了。
几次仙魔大战、仙妖大战,都少不了这四位圣人长袖善舞的身影。
这样的老怪物若是能轻易看透,那才是出了鬼。
鱼初月沉吟了一会儿,心中渐渐明白了。
无论修为还是名望,双方的差距都太大了,对方根本没有必要这么急迫地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
弟子在主峰横死可不是什么小事,难保会被有心之人摸到什么线索。
要动手,也会挑个好点的时机。
她松下绷了许久的肩膀,缓缓吐出一口气,揉着仍有些憋闷腥甜的胸口,离开寒玉床,慢慢踱出殿外。
也不知道崔败被玉华子叫去,谈得怎么样了。
崔败该不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就答应和她结成道侣吧?
应该不至于。
毕竟他是有秘密在身的男人啊。
直觉告诉她,崔败肯定要搞个什么大事。
她思忖着,慢慢在殿外的玉树琼下面转悠。没走几步,忽闻身后有人唤:“小师妹!”
回头一看,是个长相颇有些英俊的师兄。容颜停驻在二十开外,但眉间却有一道深深的‘川’字型沟壑,唇角也有不少细纹,一看便知道这些年时常愁眉苦脸。
“师兄好。”鱼初月笑着施了礼。
对方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庄翼,也是长生峰弟子,我师父车蓟是你师伯。”
“庄师兄好!”鱼初月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庄翼不就是捡到玉叶子的那个人吗?
“大师兄让我带你过去。”庄翼道,“玉华圣人反对你与大师兄的婚事。”
鱼初月:“咦?”那可真是太好了。
庄翼叹气:“圣人说,大师兄唯有秋然师姐才能配上。秋师姐是咱们天极宗第一美人,修行亦是踏实勤勉,深得圣人喜爱。圣人早就预备撮合大师兄与秋师姐,只是这百年来秋师姐都在闭关,这才搁置了下来。”
鱼初月:“……”
天极宗第一美人秋然。鱼初月知道。
百多年前,秋然声名鹊起,短短一两年间就成了三界的话题人物。
像瑶月一样,引得无数道侣反目。
只不过,瑶月通常是用红颜知己或者好妹妹的柔弱形象出现在男人身边,而秋然则和优秀男人们称兄道弟,相邀观花赏月饮酒,自称女子汉。
妻子一旦吃醋,便会引得男人更加嫌弃反感——看看人家秋然多么豪爽坦荡,再看看你自己的小肚鸡肠!
鱼初月记得当时穿越女说过一句话,“婊不婊,就看别人夫妻有没为她吵”。
穿越女毕竟是高手,看别人的时候,倒是挺透彻。
有一阵子,处处都能听到有人在谈论,瑶月和秋然,这两位美人究竟孰美。
很快就有人引导舆论——瑶月是小家子气的美,秋然是大气的美。
比美这种事,穿越女从没输过谁。
穿越女找了个最适合的时机,穿成一身火红短打,马尾高扎,画上最心机的火烧云天然妆,迎面对上了秋然。
这火烧云妆,整张面庞如同素颜,唯有眉尾似有火烧云化开,衬得面庞更像是无妆。
看似无妆,其实明暗深浅,每一处都是心机满满。
爽朗大气,英姿勃勃。
秋然被秒得渣都不剩,回头就闭了死关。
竟是直至今日。
鱼初月心中颇有些感慨。
在她回顾过往时,庄翼径自说道:“圣人说,你与大师兄相识也不过数日,哪能有什么深情厚谊,正好秋师姐出关,圣人便决定亲自给他们做个媒。大师兄担心你,让我带你过去一起劝说圣人,说不定还能改变圣人心意。”
他这般说着,已踏前一步,伸手抓住了鱼初月的胳膊,一副‘你再犹豫可就来不及了,我会直接把你拖走’的架势。
鱼初月闭了闭眼,再扬起脸来时,面上已布满了焦急:“那还不赶紧的!庄师兄,你修为如何,能否瞬移?”
庄翼唇角浮起了松快的笑意:“不用着急,师兄元婴大圆满,带你御剑过去,很快的。”
飞剑离地而起,快速离开了长生峰。
来到山与山之间,穿入泛着七彩流光的仙雾之中,一切都显得模糊不真。这是真正的仙境,凡人到了仙境中,生死全然不由自己。
便说这万丈仙壁,跌下去必定连尸骨都捡不齐全。
庄翼放慢了速度,在流霞一般的云雾中游走徘徊,大半天不靠近玉华峰。
一看就是在找抛尸的好地点。
“庄师兄啊,”鱼初月忽然开口道,“幸好有你御剑带我,若是我自己跑过来,情急之下,难免失足跌下去。山这么高,跌下去一定会没命的。”
庄翼滞了下,脚下飞剑亦是微微一顿。
他颇有些迟疑地缓声吐出一个鼻音:“……嗯?”
鱼初月道:“不过怎么摔也摔不到离山路这么远的地方。”
“小师妹真爱开玩笑。”庄翼的语气颇不自然。
鱼初月转过脸,清晰地在庄翼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意。
她弯了弯唇角:“庄师兄一路都很小心,还用上了敛息术,应当是无人看见你我。但,若我坠落的地点不对,终究还是会有人怀疑的。”
庄翼叹了口气。
半晌,他问:“你怎知我是来杀你的?”
鱼初月耸耸肩:“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杀我的,我就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的。”
“当然是秋师姐了。”庄翼道,“她容不下你。”
一听便知是胡诌。
鱼初月懒懒道:“那,我便是掐指一算,算到你是来杀我的。”
庄翼双眸微眯:“小师妹,师兄还真是小瞧了你。听闻心上之人和别的美人在一起,寻常人早该心焦如焚,你竟还能这般镇定。”
鱼初月:“……”倒也不是她和别人不同,只是她和崔败真不是那种关系。
所以从一开始,她便知道庄翼在撒谎。
她道:“庄师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如彼此坦诚些。我死了之后,大师兄是否要终日郁郁,失误连连,不慎在某次外出任务的时候陨落?”
庄翼瞳仁收缩,惊愕地看着她。
鱼初月叹了口气。
哦豁,猜中。果然是要把她和崔败一锅烩了。
这下可好,她和他,真的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不必费尽心机拖延时间。”庄翼冷声道,“我只是在给你寻找最适合的坠崖地点。方才倒是有个好地方,奈何秦岱在附近,我只好另择一处。”
“明白明白。”鱼初月道,“其实我并没有拖延时间的意思,只是因为死去之后要面对漫长的孤独寂寞,是以有些管不住嘴,想要和英俊潇洒的庄师兄多聊几句罢了。”
“……”庄翼叹了口气,“想施美人计。抱歉了,此事不敢有差池,我不会色迷心窍的。”
“那庄师兄告诉我谁是幕后黑手呗?反正我就要死了。”
庄翼笑了笑:“我不会说的。凡事总有意外,万一下一刻正好遇到旁人把你救走,我说了出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鱼初月叹了口气:“好吧,庄师兄可要给我找个风景好些的地方。”
“放心。”
说话时,庄翼已落向一处突出的青石平台。
“这里不大好吧?”鱼初月真诚地建议道,“我这么着急去玉华峰搅和大师兄与秋师姐,哪还有闲心到这露台上看风景?”
庄翼嘴角一抽:“你倒是考虑周全。”
“过奖过奖。”她客气地笑道。
他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他们说你不怕死,看来倒是所言不虚。”
“庄师兄你怕死么?”
“怕。”他带着她换了个地方,目光悠悠远远,“怕极了。元婴寿八百,我已活了七百七十多年了,仍旧无望晋阶化神,再这么下去,我将身殒道消。但是,只要做好了这件事,我便能得到一个晋级化神的机缘,继续活下去。小师妹,我也是情非得已。”
“是啊,”鱼初月了然叹道,“要不是没什么办法了,谁又愿意做坏人呢。我没杀过人,庄师兄,你呢?”
“没杀很多。”庄翼笑了笑,“但他们都该死。你是唯一一个无辜者。”
“往后不会生心魔吗?”
“心魔?”他眯着眼,摇摇头,“晋阶大乘才要渡心魔劫,我用那个机缘强行晋级化神,已是竭泽而渔,修为将永远止步化神。”
“真是遗憾。”鱼初月真情实感地叹息。
“什么遗憾?”
她道:“庄师兄你还有二十多年的时间,本可以潜心修炼。其实你太着急了,师兄你知道滴水穿石吗?不到最后凿穿的那一刻,总以为自己之前做的是无用之功,但事实上,也许距离成功已只差那么一线。”
庄翼皱起了眉。是啊,破壁确实是有‘顿悟’一说,前人的经验确实如此,经年累月貌似看不到希望,但说不准哪一日突然就打通了全部关窍。
见他目露迷惘,鱼初月继续说道:“万一师兄顿悟之期近在眼前,其实完全可以凭自己本事晋级化神呢?那样便不会竭泽而渔,将来还有大把的机会冲击大乘甚至还可以走得更远。”
庄翼刚有一丝意动,鱼初月立刻当头一盆凉水浇下——
“但庄师兄你却选择了这么一条糟糕的路,如今木已成舟,你已无法回头。”
希望刚刚升起时,人总会盲目自信些。不等他认真思索成功的几率,她便掐掉了这一线希望,这样便会将那一线希望在他心底无限地放大,以为伸手便能握住,却只能遗憾错过。
她在击破他的心防。
“是。”庄翼叹息道,“就算真的被你说服,也没有退路了。我若放过你,那个人便不会放过我。对不住了小师妹,我承认你的话很有道理,我也承认我有所意动,然而,终究只能留下遗憾了——小师妹,这个地方,你看如何?”
鱼初月放眼一望,只见那白玉吊桥悬在两峰之间,偶有彩色鸾鸟振翅盘旋,在仙雾之中进进出出。
“这是近路,师妹情急之下抄了近路,奈何修为太低,没看好路,跌下了吊桥。”庄翼道。
“我觉得没问题。”鱼初月转过身,冲着庄翼笑了笑,“庄师兄,我理解你的不得已,不恨你,希望你也不要恨我。”
庄翼失笑:“我有什么好恨你的。”
鱼初月点点头:“方才庄师兄赞我不怕死。其实死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就是身体轻飘飘,眼前白茫茫,一直往上浮啊浮,浮着浮着便回到了天地间,也许将来会变成一粒种子重新回到世间,谁能说得清呢?庄师兄,若是有缘再见,还望相逢一笑泯恩仇。”
庄翼眸中流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终究不是真正的坏人,同她谈了那么多,若说他心中毫无感慨触动,那也是不可能的。
一切,也是无可奈何。
“好。小师妹,我挺欣赏你,真心话。”
“庄师兄,”少女羞涩单纯地笑了笑,“其实大家都误会了,我和大师兄什么都没有,真的。这就是你暴露的原因。大师兄不可能怕我生气,更不可能叫你来带我过去。你这么一说,我立刻便知道你在诓我。”
庄翼怔住:“啊。竟是这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确实没必要骗我。”
“那庄师兄可以亲亲我吗?”少女的笑容更加无害,“我长这么大,连男子的手都没碰过,这么死了,仿佛有一点点遗憾。”
这张脸,毕竟曾被赞为三界第一美人。
不施粉黛,就如新绽开的带露花瓣一般,吹弹得破的白皙肌肤之上,微染一丝红晕,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睛。
庄翼的心,忽然就重重蹦了两下。
“……好。”他听到自己发出木木的声音。
只是个炼气修士而已。
连元婴修士的自主防御都不可能击破,亲一下又能怎么样呢?只是个可怜的小女孩罢了。
庄翼双眸微阖,倾身覆向花朵般的女子。
见他中计,鱼初月眯着眼睛,指尖一晃,取出了芥子戒中的梵罗珠。
剧毒之花,化神之下,一沾即死。
庄翼缓缓靠近……
一尺……
半尺……
鱼初月催动梵罗珠花珠,指尖隐隐传来颤动,她知道那是剧毒无比的花妖之毒在汇聚,即刻便要笼罩住面前这个毫无防范的男人。
杀机,一触即发!
庄翼距离她,已不到三寸。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你在做什么。小、师、妹。”
语声微暗,情绪难辨。
崔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