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风很懒。
谢无妄起身,不紧不慢离开厢房,一步一步踱过长廊。
广袖微动,冷白的手指拂过木壁、廊柱,一寸寸十分仔细。碰到凹陷的纹理,指尖略微停留一瞬,然后屈回手指,不动声色捻一捻。
宁青青走在他身旁,见他这副模样,她忍不住开口:“不用检查啦,到处都是干净的,一粒灰尘都没有!”
如今她有菌丝,打理起屋子来更加方便。
青玉菌丝细细密密地铺开,像翡翠浪潮一般漫过,就能带走所有尘埃。
蘑菇只在意自己看得见的地方,那些清理出来的灰尘总会被她随手往某个看不见的旮旯角一塞,就再不管了。
庭院倒是一尘不染。
谢无妄似是笑了下,手指收回广袖中,踏下木阶,来到桂花树旁。
连桂叶上面都不沾灰。
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极爱干净的人,但是乾坤袋、柜子里、床榻底下……却永远乱七八糟,堆积着根本用不上的杂物,以及奇奇怪怪的灰尘和小石子。
从前他隔一阵就会替她清理一下——趁她不备时,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是被她撞见他烧她东西,她会生气跳脚,讲出一大堆必须留下它们的理由,好像每一件被他毁掉的东西都是必需品。
但是只要不被她当场撞见,她就永远也不会想起那些根本用不上的物什。毕竟,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再扔一堆新的杂物进去。
这么多年,他早已经习惯了。
方才他便注意到,屋中的木屉已经堆满了灰尘和干树叶,用不了多久,得溢出来。
他下意识地想,等到将她哄睡了,便帮她……
念头到了此处戛然而止。如今的他,就连替她清理杂物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哄她入睡?
心口钝痛难耐,脚步却依旧不疾不徐。
手指拂过被她打理得干干净净的木壁、廊柱,似能汲取到一丝丝独属于她的温度。
桂花树下。
谢无妄回身,视线若无其事地落到宁青青的身上。
她正微皱着眉,琢磨着另一件事:“云水淼身上那个奇怪的光,究竟是什么东西?”
“问对人了。”谢无妄精致眉眼间浮起极淡的傲意,唇角懒懒勾起,“旁人还真答不上来。”
却又不说。
宁青青生无可恋地偷偷叹了口气。
谢无妄一旦摆出这副模样,便是要她夸他,还得夸到位了,他才肯继续往下说。
从前他教她剑术和道术、给她讲解大道法则的时候,时不时便会这般翘尾巴。
再有,便是在床榻上。
偶尔他兴致极好又想要使坏的时候,便会故意停在一个让她不上不下的时刻,他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非得让她说一些很羞耻的话,才会继续。
她打断思绪,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不再看他。
秋风拂动桂叶,桂花香里染上了特别的冷香。
宁青青掠到西厢外的木廊,倒坐在廊栏上,拖长了声线对他说:“道君上通天文地理,下知蛇虫鼠蚁……还望不吝赐教,在下感激不尽。”
他轻啧一声,淡淡瞥来一眼,目光莫名。
他缓步踱向她。
倒是没再卖关子。
“是正向的念力。”他知道她不明白,解释道,“可以理解为信仰、功德。在西阴神女出世数日之后便会消失。阿青,你怎么看?”
宁青青微微躬着背,双脚垂在廊下一晃一晃,认真地思忖起来。
清风拂起她的散发,在那娇嫩清丽的面庞边上轻轻舞动。
岁月静好,便是如此。
“西阴神女是举世公认的救世神女,得万民尊崇爱戴,身负信仰功德,这不奇怪。”她抬眸看着天,“但是云水淼……有一说一,她和功德二字着实是半点不沾边。所以,念力应该来自让她变成‘西阴神女’的东西,也就是玉石面具。”
“阿青聪慧。”谢无妄随口道,“给我做军师如何?俸禄丰厚。”
“我才不。”机智的蘑菇立刻警惕地把腿收了回去,“你就是想骗我给你处理政务。”
谢无妄:“……”
说到这个,她忍不住岔了下话题:“为什么你要把全部事情都揽到身上?大事就不说了,但是那些中事、小事,全权交给别人不行吗?”
谢无妄默了片刻,淡声道:“信不过。总要亲自过一遍才放心。”
他难得流露出真实情绪。
这一块,算是他的逆鳞,也是那些黑暗过往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
他愿意敞开给她看。
感觉……很奇怪,很不“谢无妄”。
他权御天下,精通制衡之道,从来也不会在任何场合承认自己信不过谁。
他垂眸笑了笑,望向她。见她正慢慢转动着明亮的眼珠。
宁青青如今知晓了他的身世,观他神色,便知道触了他的心疾。
冷心冷性,防备甚重,信不过任何人。
她正在努力绞着蘑菇汁,想要不动声色安慰他几句时,却听到他淡淡地开了口——
“若是你处理过的事务,我便不必再看。”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正想说些什么,他笑了笑,又道:“以小见大,看你打理庭院和灵宝便知道,你行事井井有条、一丝不苟,极有责任心,断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几句实在是挠在了蘑菇的痒处。
她忍不住得意地翘起了唇角:“那是自然!”
“所以阿青什么时候来帮我?”谢无妄接得顺畅丝滑。
宁青青:“……”
她艰难地强行拗回话题:“先想想如何对付云水淼吧。西阴的事,我总觉得藏着个很大的阴谋!”
“无需费神。”谢无妄无所谓地动了动手指,“刑讯逼供即可。”
宁青青:“……”
她在脑海中把这句平凡无奇的话剖析了一下步骤——云水淼如今的身份是“西阴神女”,自然不能明着对付她,想要刑讯逼供,肯定得有一个替罪羊。无论是让西阴神女“应劫而亡”,还是有哪个狗胆包天的狂贼胆敢对西阴神女不利,那都不是什么小事,少不得要让整个修仙界狠狠抖上几抖。
谢无妄,是要搞个大事啊!
好吧,随便吧。
谢无妄的行事作风她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这个家伙行事肆无忌惮,平素浮屠子可是替他背下不少黑锅。
想起那位胖前使,宁青青不禁多嘴关心了一句:“瀛方洲那边情况如何?浮屠子身体可恢复了?”
“再有半月便能见到海底。死不了。”
宁青青清了清嗓子:“那个……有件事我得先说明……”
谢无妄眉梢微挑,等她继续。
她急急甩锅:“那时我并未找回记忆,脑袋不甚清楚,瀛方洲的事情只是随口一提,至于什么排空海水看看海底长什么样子这种昏招,完全不是我的主意,都是浮屠子自作主张!谢无妄,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了,该知道我是一只勤俭节约的蘑菇,绝对、绝对不可能提出那种劳民伤财又没有任何意义的建议。”
谢无妄静静地看着她,微笑。
宁青青一鼓作气:“真是穷奢极侈!真是丧心病狂!真是毫无人性……”
“我知道,”谢无妄淡声道,“不关你的事。”
“对嘛!”宁青青狠狠点头,“我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蠢话!”
“是我。”
有一瞬间,玉梨苑风都停了。
宁青青的视线在谢无妄精致漂亮的唇线上打了几个转转,仿佛在回味它方才是如何动作的。
她眨了眨眼睛。
慢吞吞地把视线转向天空。
“今日天气真好,宜修行。”
“阿青,清空瀛方洲海域,是我的主意。”谢无妄慢条斯理地整了下袖口,“你怎么看?”
宁青青:“……”
呵呵。
她眨了眨眼睛,微笑着望向他。
谢无妄的脸,一如既往的好看。
她觉得看在这张脸的份上,她不是不可以说些违心的话。
“我忽然觉得,这件事情绝不简单!”她微微凝着视线,双唇抿成坚定的弧度,“我仔细想了想,云水淼与东海侯消失之前,曾出现在瀛方洲,随后你对瀛方洲动手,云水淼便化身成了‘西阴神女’出世……说不定这其中就有什么关联。你向来神机妙算、洞若观火、运筹帷幄,想必是看到了我等凡人看不到的先机。”
谢无妄:“……”
他望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与他对视,丝毫不怵。
能把假话说到让人一眼就看破,不得不说是一种独到的本领——她就有这个本事。
她现在是真的很好。
真的放下了。
“阿青,”他垂眸,淡声开口,“我问你一个问题,若是不想答,便笑一笑,只当我没问。”
宁青青的心脏微微悬起一丝。
他抬眸,凝视她的眼睛:“你是何时真正放下的?”
宁青青前后晃动的双腿停了下来。
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握住廊栏。
这个问题,她知道答案。
是在妄境的竹林中。
她听着‘宁青青’絮絮叨叨地与竹子们说话,她没有鄙视这个傻乎乎的女子,而是体谅她、理解她、与她共情。从旁观者的角度,她看到了自己的问心无愧,她很确定,真心地爱一个人并且对他好,并不是错。在那段感情中,她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她付出的一切是真挚而圆满的。
她不后悔。
生命就该是这样啊,真诚、热烈、无怨无悔。
她无愧于心,无愧于人。失败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还活着,所有的经验,好的、坏的,都只会让她变得更加坚韧强大。
她扬起脸来,朝着他粲然笑开:“谢无妄,我很好!”
眼睛里面蕴着光。
谢无妄瞳仁微缩。这一刻,他真正明白了何为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