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徐慢慢会觉得,琅音仙尊并非全然无心无情,当他看向道旁花灯的时候,她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思念和怅惘。
道旁的小摊上挂满了纸灯笼,巧手的小贩做出了许多样式,花鸟虫鱼,应有尽有。
他偷看四个神仙许久,见琅音仙尊直勾勾盯着他的灯笼,他壮起胆子吆喝道:“这位仙长,可想买盏花灯?”
琅音仙尊回过神来,淡淡摇了摇头,道:“不必。”
说罢便转身走开。
徐慢慢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从摊子上挑了盏花灯,抛了块银子便追了上去。
“仙尊,仙尊。”徐慢慢追上前去,笑嘻嘻道,“你看这盏灯怎么样?”
琅音仙尊垂眸一瞥,道:“不怎么样。”
徐慢慢笑道:“这是琉璃芙蓉灯,与仙尊多少算是同类。”
琅音仙尊不置一词。
“仙尊以前可曾送过姑娘花灯?”徐慢慢问道。
琅音仙尊晃神了片刻,道:“送过。”
“是送给徐慢慢吗?”徐慢慢明知故问。
琅音仙尊轻轻嗯了一声。
“那时候仙尊就已经喜欢她了吗?”徐慢慢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快,害怕听到他的答案。
琅音仙尊却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很远的地方,眉心微蹙,许久才道:“不。”
“那您为何要送她花灯?”徐慢慢愣了一下又问。
“我只是想让她开心。”
琅音仙尊的话让徐慢慢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喜欢她,却又想哄她开心呢?
认识琅音仙尊的人都说,琅音仙尊疏离冷漠,无心无情,而徐慢慢却常常觉得,琅音仙尊喜怒无常,性情古怪。他会用极其难听的实话刺得她心酸心痛,也会毫不留情地逼她修炼直到她精疲力竭。可是,每次她难过的时候,他又会适时地出现,或者是几句笨拙的安慰,或许是几样新奇的小玩意,哄小孩似的想让她开心起来。
那一年她十六,刚开了神窍,却仍然学不会引气入体,琅音仙尊说了几句重话便拂袖而去,留她一人在药园修行许久。
到了傍晚,她昏昏沉沉间听到了外面有脚步声,走出去一看,便看到了摆满了药园的花灯。琅音仙尊长身玉立,便站在花灯之间,清俊的容颜被落日的余晖与火光映得柔和了几分。
他说:“今日是上元节,听说人间的习俗是要赏灯,这些你可喜欢?”
她愣了许久,一时回不过神来,心道哪有人白日里赏花灯的……
琅音仙尊不知是不是误以为她不喜欢,竟又从乾坤袋中源源不断地取出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兔儿面具、彩色风车、绣花香囊、美人团扇……
直到他掏出了一整根棍儿的冰糖葫芦,徐慢慢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你喜欢这个吗?”琅音仙尊似乎松了口气,将插满了糖葫芦的稻草棍子递给了她。
她自然是喜欢的。小时候在徐家村,只有赶集的时候才能看到这又甜又喜庆的玩意儿,有一回她捡了许久果子去卖,好不容易凑够了钱买了一串糖葫芦,回到徐家村后和徐慎之分着吃了。她还记得,那串糖葫芦有七个,她和徐慎之各吃了三个之后,猜拳决定最后一个的归属。
她出的是布,徐慎之出了剪刀。
进了四夷门之后,她虽有了避雨之处,但身边都是修道之人,没有世俗的口腹之欲,她也渐渐忘了小时候念念不忘的味道。
在琅音仙尊的注视下,她揭开了糖纸,轻轻咬了一口。
好像是记忆中的味道,又好像比记忆中的味道更甜上三分。
她细细品尝着舌尖甜丝丝的滋味,听到身旁传来琅音仙尊低缓清冷的声音:“不会引气入体也没关系,不必心急,我用灵力注入你神窍之中修行,也是一样……”
“都听仙尊的。”她含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几日后,她偶然听到门中师兄弟笑谈着说起,在山下街市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上元节那日,山城来了一个神仙似的男子。”
“听说他到处跟人打听,送什么东西能让小姑娘高兴。”
“那些摊贩自然是自个儿卖什么就骗他买什么。”
“哈哈哈哈哈说是看起来仙风道骨俊美不凡的男子,没想到脑子不大好使,被人骗着买下了一整条街。”
“到了晚上,出来游街的年轻男女看着空荡荡的大街,一点游玩的兴致也没有了!”
“城里的少男少女都不高兴了。”
“也不知道那个小姑娘被哄高兴了没有。”
那个小姑娘自然是被哄高兴了。
如今这个老姑娘,却是十分地迷茫啊……
四人在徽州城的大街上游览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一家客栈。
“掌柜,四间上房。”徐慢慢微笑道。
“没有上房,只剩下最后一间地字号房了。”掌柜忙得头也不抬。
徐慢慢皱了皱眉头:“那我们另外找别家吧。”
“你去哪里都不可能有四间上房的。”掌柜说着抬起头,这才看到眼前四个神仙般的人物,不禁愣了一下。好在最近修道界高人见得不少,他也不算太失态,赶紧挤出个笑脸放缓了声音道,“因为道尊仙陨,太多修士赶来吊唁,咱们徽州离四夷门最近,往来修士是最多的。如今还有许多修士在城中待着,排队等扶摇阵呢,你们到哪个客栈都不可能找到这么多空房,就这一间,你们若是不赶快定下,一会儿怕也没了。”
徐慢慢转过身对琅音仙尊三人无奈道:“你们也听到了,不然咱们挤一间?”
琅音仙尊眉头一皱,黎却率先拒绝道:“男女有别,怎能共居一室?”
徐慢慢微笑道:“放心,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黎却闻言呆了一下——他差点忘了徐慢慢的身份了。
徐慢慢又道:“而且三位也不算男人,你们化成原形,咱们就可以挤一屋子了。我让店家给三弟铺个柔软的窝,给四弟放桶干净的水,给仙尊放盆肥沃的土,唯一的床就留给在下这个弱女子,想必你们是不会反对的吧。”
黎却简直窒息,咬牙道:“你别太过分啊!”
敖修冷笑道:“我堂堂海皇之尊……”
琅音仙尊道:“我不需要土。”
徐慢慢道:“那需要盆吗?”
琅音仙尊看了她一眼,徐慢慢急忙缩了缩脖子,干笑道:“不然床让给仙尊,我打个地铺就行了。”
敖修道:“仙尊不会同意她的话吧!”
敖修算是看出来了,徐慢慢没脸没皮口无遮拦,只对琅音仙尊有一丝敬畏。
琅音仙尊瞥了敖修一眼,道:“确实不妥,敖修乃海中王者,怎能放在水桶里……”
敖修面露微笑。
琅音仙尊道:“得放盐。”
敖修面色一僵。
黎却哈哈大笑。
琅音仙尊又看向黎却,认真道:“鸟不是睡在树上吗,你为什么要在屋里?”
黎却的笑声戛然而止。
两人看着琅音仙尊一脸认真,很难判断他是不是故意嘲讽。但无论是不是故意的,总归是很嘲讽。而且实力有别,他们还不能反驳,不能动手。
两人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徐慢慢对琅音仙尊另眼相待。
徐慢慢忍着笑道:“算了算了,我另外想办法,你们等我片刻。”
徐慢慢说完就朝客栈内走去,过了一会儿,便看到她又满面微笑地走回来。
“行了,空出四间房了。”徐慢慢道。
黎却看着背着行囊笑容满面走出客栈的客人,疑惑地问徐慢慢道:“你怎么办到的?”
“多简单啊,给点好处就行了,我不过是给了他们一块上品灵石,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将屋子让了出来,生怕我找别人。”徐慢慢笑着说道。
四人在店小二的引领下走进客栈厢房,敖修看着眼前简陋的房间,不禁皱起眉头:“既然如此简单,你为何不买四间上房,偏要了四间下房?”
“敢问堂堂海皇殿下,若有人要你让出上房,需要开出什么价码?”徐慢慢问道。
敖修不假思索道:“绝无可能。”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了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他有些尴尬地看着徐慢慢。
徐慢慢笑吟吟道:“如今徽州城挤满了修士,能住上天字号房的,都不是普通修士,我怕是没那个本事开出足以打动高阶修士的价码。更何况这个身份地位的人,重视脸面更甚于利益。”
黎却嘟囔道:“我们这身份地位,难道就不要脸面了吗……”
徐慢慢道:“可是我不要啊。”
“你……”黎却对徐慢慢的厚颜感到瞠目结舌,顿了顿,又道,“我就不信,我们抬出身份,他们敢不给我们面子!”
徐慢慢呵呵一笑:“脸面这东西,越用越少,若以身份地位压迫他人,那才是真的不要脸面了。”
黎却脸上一红,无言以对。
“更何况连仙尊都不计较了,你们又矜贵什么呢?”徐慢慢抬出琅音仙尊,两人这才偃旗息鼓。
徐慢慢满面微笑地将琅音仙尊送进房中,温声道:“我就在隔壁,仙尊若有吩咐,随时喊我。”
琅音仙尊淡淡点头,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入夜,徐慢慢没有安睡,她盘腿坐在床上吐纳,感受着神窍之中呼吸般的悸动。
她必须抓紧时间修炼,期盼早日恢复往日的修为。自从喝了琅音仙尊的血后,她的元神与这具身体的融合更加顺利了,只是要修炼何种功法,却又成了一个难题。
她十六岁开神窍之后,迟迟无法炼气入体,是琅音仙尊亲自引导,将己身灵力自神窍渡入她经脉之中,一点点打开了她的周身大穴。她就像一个无法自主进食的小婴儿,等着大人哺食。
琅音仙尊质疑:这是你在修行吗,怎么好似是我在修行?
她只能嘿嘿干笑,干坐着等琅音仙尊帮她伐脉洗髓。
她在琅音仙尊的手把手教导下学会了灵力的运转。可以说,琅音仙尊对她的身体十分熟悉。
“仙尊,我这修炼的是什么功法?”当时她这么问。
琅音仙尊说:“我修行的是本命神通,你能吸收我的灵力,也无法学成我的神通,但你能摸索出属于自己的功法。”
她脱口而出道:“那就叫遂心如意功吧。”
琅音仙尊道:“不费吹灰之力,确实是挺如意。”
她就这么被琅音仙尊带着修行多年,花了比别人更长的时间才筑基,之后才开始学会自主吐纳练气,淬炼元神。
后来宁曦有向她求教过遂心如意功,她只能找了个推托之词拒绝了。她总觉得自己本不该走上修行之路,都是琅音仙尊逆天而行,这一路她走得辛苦,琅音仙尊也不轻松。
如今换了副身体,她感觉得到这副身体的资质要比自己强上千百倍,灵力在经脉之中如此流畅,只是一个吐纳,天地灵气便迫不及待地往自己神窍之中涌去。
原来这就是天才的感觉……
还没等徐慢慢高兴一会儿,她便察觉到不对劲。在吸入大量灵力后,金丹之内忽然涌出了一股庞大的灵力,这股灵力以迅雷之势流向她周身经脉,仿佛有了自主意识一般在她体内游走。与此同时,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徐慢慢心下大骇,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尝试都无济于事。万幸的是,这股力量似乎并无敌意,温和地滋养着她的身体。在徐慢慢放松下来之后,她察觉到这些灵力的走向似乎蕴含某种规律……
难道是原主的意识?
这原主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死后多年,金丹残缺,仍然能有如此强大的意识,几乎要反过来夺舍她的元神?
徐慢慢百思不得其解,但如此被动的境况下也不容她做出反抗,只能接受现状揣摩端倪。
随着灵力流经体内的经络穴位,她冥想之中似乎也有一颗颗星辰被点亮,最后呈现出一幅火树银花般的灿烂星图。
——这是一部功法!
她立刻意识到这一点,这功法奇诡玄妙,超出她的认知,似乎竟能与整个天地产生共鸣,当她有意识地运行时,自己的五感也提升到一个恐怖的境界,方圆十里内的呓语、呼吸、风声都无比清晰地传入耳中,后厨灶火的焦炭味,庭院中睡莲绽放的幽香,种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却又缕缕分明,在她脑海中构成了一幅清晰的夜景图。
这一刻,她似乎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
以金丹修为,竟能有法相之尊的感知力,若到了法相之境又该如何?
但以她如今的修为,无法长时间承受如此庞大的感知,很快大脑便有钝痛之感,她有意想收敛感知,却惊慌地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身体。
如此持续下去,自己的脑部怕是要承受极大的损伤!
徐慢慢慌了,她好不容易才又活了过来,可不要这么不明不白又死了,死了还不打紧,可不要变成痴呆!
她奋力地挣扎着嘶喊着,想要摆脱这个凝滞的状态,却没有丝毫效果,她能感受到的只有持续不断的喧嚣和愈演愈烈的钝痛。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徐慢慢心神刚放松下来,马上又绷紧了起来。
幽暗的房间内出现了一道暗紫色的身影,那身影隐没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面容,但徐慢慢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
——琅音仙尊!
不对,是“琅音仙尊”!
是他设下了结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阴差阳错救了徐慢慢一命,但他深夜到此,恐怕也是来取她性命的。
暗紫长衫的琅音仙尊缓缓走向床沿。
“呵呵……”清俊的面容仿佛被夜色蒙上了一层薄纱,让人看不清虚实,低沉暗哑的声音发出不怀好意的冷笑,让人不寒而栗。
“你的胆识倒是不小,看到我也能无动于衷,难道你以为这次还能从我手中逃命吗?”
徐慢慢叫苦不迭,她就算行动自如也无法反抗,更别说现在动弹不得了。
“两个耳光,一个咬痕……”琅音仙尊眉眼阴狠,步步逼近,“今夜我便十倍奉还,让你不得好死!”
走到床沿五步之前,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你为何不说话,又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还是杀不了你?”
琅音仙尊皱眉环视四周,似乎是怀疑徐慢慢设下了圈套。
他的感知里,徐慢慢呼吸平稳,鲜活而温暖,绝不可能是傀儡幻象,那圈套又在哪里呢?
琅音仙尊久久等不到徐慢慢的回应,不耐烦地拧起剑眉,冷哼一声,道:“凭你浅薄的修为,费再多心机也无用,受死吧!”
琅音仙尊说罢扬起手,灵力随之波动,这一巴掌下去就要狠狠打在徐慢慢左脸之上,她若是不躲,只怕不死也残废。
琅音仙尊说的十倍奉还,说到做到!
灵力如雷霆一般向徐慢慢攻去,却在此时,徐慢慢动了,她以毕生最快的速度躲过了这个巴掌,在掌风拍碎木床的同时她四肢着地,压低了脑袋大喊一声:“仙尊哥哥饶命,我知错了!”
琅音仙尊愣了一下,手都忘了放下来。
徐慢慢整个人无比卑微地蜷缩在地上,认错态度极其诚恳。
“昨夜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仙尊哥哥,一场误会,仙尊哥哥大人有大量,还请放了小人一马!”
琅音仙尊来之前设想的是,自己要报昨夜之仇,先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打得半死,再让她跪地求饶,但猜到了结局没猜到过程,她求饶得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呢。
这下有点把琅音仙尊整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