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直白,女儿家的颜面被驳得荡然无存。
江玥儿的脸一霎时红一霎时白,揪着手帕,慢慢咬紧唇,眼泪淌得更厉害了。
众人一时茫然,南亭在翠微镇一直独来独往,几曾有了家室?想问,又不好开口,他疏冷寡言,与镇上任何人都谈不上相熟。
气氛有点儿僵,所幸没过多久,去打听钦差名讳的虎子爹回来了,今日出大太阳,外间炎炎的,虎子爹一身的汗,坐下来牛饮三碗茶,才道:“衙门前的官差说今日府尹大人要陪着二位钦差爷去明光祠祭谷神,宝定胡同一大早就有兵把守了,等钦差大人的轿子出来,更是将人拦在了十万八千里外。我拼命挤,也只在胡同转角瞧了眼轿子,里头坐着的人姓甚名谁,什么官职,围着看的都是老百姓,都不晓得。”
苏晋问:“什么样的轿子?”
虎子爹想了想:“打头一个宝盖顶的是府尹大人的轿子,我认得,后两个蓝呢帷子的,都是八人抬的大轿。”
苏晋与朱南羡对视一眼。
八人抬的大轿,这是三品以上的朝官才可享的仪制。
从京里派来地方的钦差,若非遇上急需处理的大事,一般来说至多四品,这回竟派了两名位至堂官的,蜀中的水真是又浑又深。
谁知这还没完,虎子爹接着道:“不过有桩事有点奇怪。一个府尹大人,二位钦差爷,按说该有三顶轿子是吧,哪晓得三顶轿子走完了,后头又跟了一顶,墨呢帷子,宝盖,也是八人抬。”
苏晋愣住了。
多了一顶八人抬的墨轿?
钦差的轿子,除了青呢,便是蓝呢,用墨色,摆明了是为掩人耳目,可是,既为了掩人耳目,为何不乘与二位钦差爷同色帷子的轿子呢?
只有一个解释。
坐在墨轿里头的人身份一定既尊崇又特殊,尊崇是因为他的轿子也是八人抬,而特殊,则是由于哪怕要掩人耳目,两位钦差也不能与他乘同色的轿辇。
苏晋思及此,心中疑云丛丛。
看似平静的蜀中暗流汹涌,姚有材顶上那位大人是谁?二位高品钦差又是谁?坐在墨色轿子里的,究竟是何人?
朱南羡看苏晋一眼,知道她心中思虑,想了想,单刀直入:“江老爷人在哪里?”
万事不离其宗。
一切的起始是屯田新政,那么先将新政这茬弄明白,其他事端自会浮出水面。
谁知朱南羡此问出,一屋子人面面相觑,田叔犹疑着答:“老爷既是县令大人带走的,大概……送去了衙门吧。”
“不在衙门。”这时,江玥儿小声道,她看朱南羡一眼,方才的难堪又在心里滚过几遭,脸白得没血色,“姚大人在锦州府有所别院,早几年,姚大人刚上任时,阿爹曾去拜访过。”
她这话内有乾坤,明白人一听就懂了。
姚有材是官,江旧同是商,官手里握着商的命门,商去拜访官,能干什么勾当?
苏晋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同时也明白了江玥儿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求朱南羡帮忙——江旧同本身就不干净,以正常渠道救人是行不通的,姚有材是县官,在州府有自己的别院,不能张扬,把守不会太严,朱南羡既能从数名黑衣人手中救下江辞,想必也能把江旧同从别院里抢出来。
“你知道姚有材的别院在哪?”朱南羡问。
江玥儿点头:“知道,我早年随阿爹去过。”脸上红云渐起,更是困窘,“看守是认财的,我有法子将南公子带进去。”
朱南羡道:“好,你带路。”
他起身,卸下腰间长刀放在桌上,作势要走,看苏晋也要跟来,温声道:“你留下等消息最好。”
苏晋敛眸,低声道:“我不放心。”
朱南羡愣了愣,他知道她所谓的不放心,其实是对整个江家,整个事端的担忧,正经得很,可阳光正好,洒在她身上,衬出她颊畔那一抹自昨夜起就未褪去的浅绯,令他无端就生了旖思。
有些事真是尝不得,一尝就食髓知味,浑身铁骨都化作柔肠百结。
他去牵她的手,等握在手里才觉察出满屋子异样的目光,忙地松开,握拳掩鼻,十分窘迫地咳了一声。
待要说话,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她双眸依旧敛着,唇角却抿出一抹十分清浅,似有若无的笑,大约在笑他这么轻易就忘乎所以。
看见她笑,他便也莫名忍不住要笑,嘴角动了动,好不容易才收住,看似分外正经,实则色令智昏地道:“哦,你既不放心,那就一并跟来罢。”
姚有材的别院去阜南水不远,正门开在一条胡同深处,青瓦黛门,的确不张扬,然等绕过影壁,穿过一进院子,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假山奇石。
别院的看守果真是认财的,江玥儿往他手里塞了一锭十两重的银子,称自己是来探望江旧同的,那看守便着小厮带路,将三人引往江旧同的看押处了。
一路又过几重门,每重门的看守,包括引路的小厮都要拿银子打点。
苏晋初看着觉得不解,后来渐渐明白过来,这些看守与小厮收了这许多银子未必能自己留着,到末了通通上交,全进他姚有材的锦囊袋——原来这一院富贵竟是这么来的。
穿过梨花院,小厮推开一间房门:“进去吧,说完话赶紧出来。”
里头江旧同听到动静,已然迎了出来,但他走不远,右脚被一根铁链锁着,只能到内间门口。
一看江玥儿,他的眼眶霎时红了:“玥儿,你怎么来了?”又看朱南羡与苏晋,猜到这些人是来救自己,狠狠一叹,自暴自弃道:“你们不该来。”
江玥儿泣声道:“阿爹您这是什么话?是不是姚县令又拿哥哥的命威胁您?咱们给银子还不成么?大不了让哥哥也不做官了,咱们一家子避去别的地方,有多远走多远,总好过留在这里受他们欺压。”
江旧同摇了摇头:“这回不一样。”他脸色灰败,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这世上的事,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快走,带着辞儿一起走,别管我了。”
江玥儿仍不解,伏在江旧同膝头泣不成声。
苏晋将他方才的话在心头过了一番,问:“江老爷,令公子是否已经出事了?”
江旧同瞪大眼,问:“你、你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江旧同的命门便是江延逃役,逃役依军令该被处死,兼之江旧同曾为江延行贿官府,江家一家可谓被姚有材捏得死死的。
若姚有材只是求财,那么他一定不会动江延,江旧同便不至于心如死灰。
而今日,江旧同之所以让江玥儿带着江辞一起走,大概是江延那边已经出事,他想着能保全一个是一个。
苏晋道:“江老爷,你以为你跟着姚有材上京认罪,便能保全江家二位公子的性命么?江延已是死罪,但江家的军籍仍在,他逃脱的,他的弟弟就该承担,姚有材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他不会放过江家。”
江旧同惶惶道:“可是、可是辞儿才十一岁,还那么小。”
他说着,又是一叹,“苏公子,这是江家的事,您……不必管了。”他一顿,看向江玥儿,切声嘱咐:“玥儿,你听爹的,明日,不,你今日就回翠微镇,连夜带着辞儿走,去哪里都好,别再回来了。只要你们走得及时,一定不会有事。”
苏晋听他言语里有蹊跷,眉心一蹙,心头一个念头顿起,冷声道:“不对,江老爷,你是不是允诺了姚有材什么?”
若非允诺了什么,他怎么会急着让江玥儿带着江辞离开?又怎么会知道他们不会有事?
“翠微镇的桑田,你把桑田许给姚有材了?!”
这下该让镇上的人怎么活?!
江旧同浑身一震,没想到不过一时半刻便让眼前的人看穿。
整个人如被当众扒了衣裳,藏的什么心思,存的什么念想,皮子里子被瞧得精光。
是,他不想管了,他原就不是什么大善人,当年就嫌翠微山穷,趁着逃役,搬去江南发了财。若不是江延考科举时险些被人瞧穿身份,他也不愿抛了大儿子,举家搬回蜀中。
那时的翠微镇真是穷啊,山被封禁,一点荒地种的粮食不够,只好挖草根,吃树皮。
他犯过事,心里的愧疚就像破了一个洞,非要做点善事才能弥补。于是带着镇民们伐荒林,开垦荒田,买桑种,教他们织布采桑。
十年过去,日子越来越好,他还以为昨日非可以今日补,哪里知遇上了姚有材。
他拿他行贿的事威胁他,拿江延的命威胁他,他里里外外不知拿了做少银子去填,却填不满他的贪欲。
苏公子说得对,姚有材就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他非但要财,他还要权,如今他要跟着钦差进京,正好拿江家的事好好告一状,立下功劳,添一笔政绩,往前走就是平步青云,锦绣大道。
江旧同想,事到如今,江延锒铛入狱,翠微镇那一镇的人,他还管什么管?他们能过上好日子,全赖他江老爷心善,可心善的前提是人能好好活着,他已是泥菩萨过江,只能签下地契,转让桑田,认下欠官府的千百两银子。
而这千百两银子,就让镇民想法子去筹吧,他们……拿了他那么多,该帮着还。
苏晋一时气得想笑,与虎谋皮只有一个下场,自取灭亡。难道江旧同以为,他将桑田许给官府,就能救江家一家于水火?
他这么做,只是害了这一镇无辜的镇民而已。
但她一个字都不愿与江旧同多说,面色沉得能拧出水来,朱南羡看她一眼,知道她在为镇民担忧,然而眼下,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匕首带着么?”
苏晋点了一下头,从腰囊里取出九龙匕递给他。
匕刃锋利,朱南羡抬臂一斩,顷刻就将锁着江旧同的铁链斩断。
“南护院,你……”
朱南羡抬眸,看他一眼:“我不是为救你。”他道,“你活着出去,镇上的镇民才不至于背这笔莫名的债。”
言罢,也不等江旧同多言,拽了他的胳膊,带着他就要跳后窗逃。
正这时,屋外忽然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不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江家小姐来了?还带着两个人?”
是姚有材。
朱南羡心下一沉,屋内除开他一共三人,此间在二楼,他没办法赶在姚有材进屋前,将三人一并平安带走,可若只带走苏晋,岂非白来了?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正思虑,一抬眸,对上苏晋的目光。
她也正望向他,顷刻,朝正门外看了一眼。
朱南羡明白过来,也对,姚有材既送上门来,不如趁此时机,将该问的,想知道的,通通闹个清楚明白。
姚有材身后跟了十几个衙差,将门左右一推,负着手,官派十足地跨入门槛,高声唤道:“江老爷,江小姐——”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匕首。
苏晋从门后绕出,淡然一笑:“姚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