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菡萏馆,陆由心面上温和的笑意瞬时间淡了下来。
她步伐忽的加快,跟在她身后的邓黄两位嬷嬷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沿着回廊一直往北走,没多时便到了陆由心如今住着的梧桐苑,一进门,院子里的仆妇皆福身行礼,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皆是眼观鼻鼻观心的低着头不动,如此,陆由心便带着邓黄二人进了正屋,陆由心一个旋身在主位之上落座,利落道,“说。”
邓黄二人先行了礼,黄嬷嬷这才上前一步道,“小姐,这几日奴婢二人一路看下来,发觉王妃和传言之中相去不多,不仅如此,殿下对王妃十分爱重,已经到了宠溺的地步。”
陆由心面上并无笑意,闻言眯了眯眸子道,“说细致一些。”
黄嬷嬷便道,“殿下不喜奴婢二人侍候,对王妃多有回护,王妃跟着殿下路途上虽然劳顿,可殿下早早出门做事,王妃却能睡到晌午,这还是殿下亲自吩咐不许叫王妃起身的,浔娘夫妇做膳食,也都是紧着王妃的口味做,奴婢听浔娘说,在他们二人成婚之前,殿下便带着王妃私下相会了,王妃会医术也是真的,殿下手底下一个侍卫当初差点没命了,也都是王妃救回来了,总之殿下对王妃的看重,比咱们想象之中还要重要,而王妃,也就是寻常的贵族小姐样子,殿下不在的时候,观花看书,如今在路上,旁的也做不了,奴婢二人这几日不敢冒进惹了殿下不快,只能利用赶路的时候注意着王妃,发觉她待下人极好,虽然有些不守规矩,可似乎是个良善的。”
陆由心眯了眯眸子,“便没有旁的了?”
邓黄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邓嬷嬷上前道,“王妃虽然身世有些坎坷,不过仪态品貌您也看到了,都不差,只是这几日来,倒是不曾听她说起过京城的侯府,好似故意不提似的。”
陆由心皱眉,“如今已经没有忠勇候府了,她不提,只怕心中也不安的很,毕竟侯府如今的下场,也有她一份功劳。只是如果她就这般跟着迟儿走了,将侯府全然抛之脑后,可想而知也是个忘恩负义之辈。”
邓黄二人听着不住的点头,黄嬷嬷道,“的确如此,那小姐打算如何办?”
陆由心下颌微抬,“不着急,反正迟儿要在这里留多日的,便是过年也是要在这里过的,我们有的是时间。”说完这话,陆由心叹息道,“迟儿如今走了一条险路,若是身边最亲近的人用心不良,等他到了朔西,还不知要生出哪般事端。”
陆由心揉了揉眉心,神态带着十分明显的疲惫,黄嬷嬷见状道,“小姐,建州的事端可解决了?”
不问这话还好,一问起这话,陆由心面上便浮起了几分怒色来。
“解决?哪里能那般容易解决的了!这些年见我始终不招婿,那些老东西的心思我还不知吗?不说他们,便是几个小的,又有哪个心思纯正呢?这一次建州的事端差点闹得不可开交,可我的这些长辈侄儿们!竟然都是来趁火打劫的!”
陆氏避世多年,然而他们族人众多,家大业大,即便真的避世,也要有立世之本,因此陆氏百年来在岚州兴办族学收教了许多寒门子弟,虽然未曾出仕,可族中的家业却没有耽误,如今早已是雁江以南第一等富足门户,而这样大的家业,如今都落在陆由心的肩头,且一担就是十多年。
陆氏的家业涉及丝绸,酒楼客栈,金银铺子,文玩字画、矿场等诸多领域,如今家业之大,非寻常人所能想象,而陆由心偏偏没有兄弟,再加上她不曾招婿,便也难有自己的孩子,一时之间,她这个位子不知道被多少族中人盯着看着。
而就在两个月之前,陆氏五房在建州西边的矿场上忽然出了一场矿难。
当日一处井道忽然坍塌,下井的二十多个人一个都没能出来,事情出了十天,遇难者家属闹到了矿上主事者方才知道兜不住了,这才告诉了五房,一听死了二十多个人,五房主事之人也没了章法,这才告知了陆由心,这中间送信往来又拖了几日,等陆由心知道此事已经过了半月之久,彼时已有矿难者家属将此事告到了官府,如此,当即引来了建州知府衙门和盐铁司衙门按察使的纠察,这一纠察,没有纠察出矿难的具体原因,只所有的过错便全都归在了陆氏头上。
陆氏不仅要赔付大笔钱银,矿上的主事小厮也都被下了狱,而陆氏族中所有的矿业都面临被盐铁司收回开采之权的危险,本来建州知府还要捉拿陆氏五房的人,多亏陆由心洞悉到了危机赶到了建州来才免了陆氏自家人的牢狱之灾,可没想到在这之后,其他几房的人闻风而动,竟然也都跟了过来,众人声讨五房不说,更是要用此事责难陆由心,非要逼着她在小辈之中选一人过继至自己名下,并将那人定为下一任陆氏家主……
陆由心这一个月,皆在为此事烦恼,黄嬷嬷看到陆由心眼底的怒意满是心疼,“小姐先莫要动气,总是有解决的办法的,大不了多赔一些银子便是了,只要自己人好好地就成。”
陆由心闻言冷笑了一下,“盐铁司衙门的人不知从陆氏拿了多少好处,此番出事,竟然半点情面都不讲,先前非要捉拿五哥去坐牢,后来被我千说万说挡了,然后便说要将此事上报朝廷,一旦上报,咱们家经营了几辈子的矿业便都完了!”
大周的所有矿业名义上都由官府控制,有些地方,更直接由官府盐铁衙门开采,然而采矿是个十分费力的事,后来衙门便渐渐将矿业包了出去,民间富户门若想采矿,便要打通盐铁司衙门拿到批文,不仅如此,还要受盐铁司衙门所派按察使的监管,每年更是要上缴大量赋税,因赋税之重,寻常财力不足或不确定矿脉是否丰富的人家并不敢轻易买下矿业,若陆氏这般的,乃是家业庞大,又精于此道,方才从几十年前开始便从官府手中拿到了岚州、建州、黔州等地的大量矿业,虽然每年赋税惊人,可因为手底下采矿匠人极多,矿业一直是陆氏极大的进项。
因此此番盐铁司巡按使欲要上报朝堂,这才惹得陆氏震动。
若当真丢了这些矿业,陆由心这个家主难辞其咎。
黄嬷嬷听的阵阵心惊,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忍了,因自家小姐多年未嫁的缘故,这么多年不但受外面人的议论,便是自家人都不放过自家小姐,大房只有小姐一人,二房三房四房却都有子嗣,这些人便起了熊心豹子胆,日日都想着自家小姐能将他们的孩子收养,好让自家孩子继承这偌大的家业,此番犯事的虽然是五房,可五房从来和小姐关系亲厚,当初这矿业还是自家小姐力排众议交到五房手中的,如今出了岔子,那些人又如何能放过自家小姐?
黄嬷嬷深深的叹了口气,“奴婢离开之时还没想到事情这般严重,那盐铁司衙门的按察使从前都好说话,怎么这一次如此不饶人?小姐,殿下如今来了,殿下最是精通朝事,要不要……”
“不可!”陆由心断然否定,“他是什么人?如今又是什么时候?岂能让他因为这种事绊住手脚?”
黄嬷嬷眸子微垂,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奴婢说错了,小姐莫要气恼,此事奴婢绝不让殿下知道,只是……如今几房老爷都来了,他们非要逼小姐,小姐又能如何?”
陆由心深吸了口气,双眸紧闭一瞬又睁开,眼底不由浮起了几分狠色来,“他们不要把我逼急了?!这么多年我见了多少风浪?如今自己人在我后心窝捅刀子,可他们却忘记了,我可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黄嬷嬷背脊一挺,“小姐要做什么,吩咐奴婢便是。”
陆由心摆了摆手,“眼下不必做什么,迟儿来了,此事先拖一拖,今日我又叫人送了五千两银子去建州,想来能堵住他们的嘴,迟儿要在这里待到年后,也就只剩下二十天了,等他走了我再一个个处置他们!”
陆由心发了几句怒,这会儿又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行了,此事先不必多说,去看看厨房晚膳备好了没有。”
黄嬷嬷闻言立刻点了点头,她此前便是从这里走的,这些年亦常常陪陆由心过来,当下便熟门熟路往厨房去,陆由心坐了片刻,忽然看向邓嬷嬷,“你一路走来,可见那秦家姑娘畏怕怨怼过?”
邓嬷嬷摇头,“不曾,人前的王妃很是从容沉静,也时常笑,对身边人也亲厚宽容,和殿下在一起的时候,也十分的有礼有节,殿下虽然对她十分爱重,可她并不轻浮骄奢。”
陆由心眯眸点头,“我今日一看,也不觉她是个孟浪的,不是个狐媚子。”
“不过……”陆由心迟疑一瞬道,“饶是我,也有些看不透她,按理说,她一个侯府小姐,后来又被册封了郡主,正是最尊荣之时,嫁给迟儿表面上看着是不错的婚事,可大婚当夜便出了那般事端,之后这一个月,更是等同逃亡,若是我刚嫁入夫家便出这样的事,只怕我要怨死我那夫婿了!”
邓嬷嬷沉吟一瞬,肯定的道,“王妃的确不见畏色,在严州的时候,殿下和身边侍卫出了门,奴婢二人都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城中会不会有人认出殿下来,可王妃却是一派沉静,一看书便能看一下午,王妃对谁说话都是温柔有礼的,可……可刚见面的那日,奴婢二人欲要侍候王妃和殿下用膳,却被殿下屏退,当时王妃说了几句话给了奴婢二人台阶,那个时候,奴婢又隐隐觉得王妃性子其实不是表面看着这般娴静。”
陆由心冷笑一声,“你岂不是在说废话?这些年让你教族中这些个不成器的,反倒是把你自己也教的不成器了?她若不是个性子强的,怎么可能这一路安安稳稳的跟着迟儿南下,寻常人,得知自己被冠上谋逆之名,只怕吓都要吓死了,那还能一路优哉游哉的,京城的消息她想必已经知道了,她大伯的侯爷爵位都被废黜了,她还是不慌不忙的,她性子若是个软的,要么怨怼迟儿,要么自怜自责,可不是你看到的那般。”
邓嬷嬷似乎早就习惯了陆由心的说话方式,闻言只是一笑点头,“是,小姐说得对,是奴婢考虑不周。”
陆由心摆了摆手,“罢了,不是个狐媚子,却是个有心思的,只是不知她的心思是好是坏。”
邓嬷嬷闻言也给不出个答案来,只好先闭口不言。
没多时,黄嬷嬷返回,道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陆由心当即派黄嬷嬷去请燕迟和秦莞来梧桐苑用膳。
……
菡萏馆有两进,还加两个小跨院,如此一来,秦莞和燕迟住在第二进的上房之中,左右跨院便是范鑫、白枫等人的住地,一行人便十分宽裕的住在了一起,虽然当时离开京城走的匆忙,可因为燕迟提前做了准备,所以带的东西并不算少,再加上一路走一路添置,光是规制好带着的一应物件便用了些时间。
茯苓没和浔娘等人一起去规制,先侍候秦莞二人稍作梳洗之后便给二人沏茶。
走到白鹿洲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将晚,此刻天色更是暗了下来,屋子里点了灯,再加上早已烧起来的地龙,温暖的犹如阳春三月一般,燕迟便一边喝茶一边和秦莞说话,“你觉得姨母如何?”
秦莞歪了歪脑袋道,“父王所言,心性不输男儿乃是真的。”
燕迟挑眉看着秦莞,秦莞放下茶盏眼神悠远了一瞬,仿佛在回忆刚才见到陆由心的场面。
“姨母华服加身,妆容更是精致的一丝不苟,模样便不必说了,我猜和母妃生的应该十分相像,我还记得在王府见过的画像……她的目光十分锐利,只两眼想必便将我这人看了个七七八八,我在她面前,可真是稚嫩气弱了,莫说镇住我一个小丫头,便是再大的场面,想来姨母也能闲庭信步一般……”
“我知道了姨母的身世经历,又知道她如今在陆氏的位置,自然便越发能察觉出她骨子里上位者一般的姿态,不过,我也有些心疼姨母,姨母肩上担子必定不轻,今日她的姿态更说明她撑了这么多年很是不易,且……我猜姨母近来必定遇到了一桩难事,不仅难,而且一时半会儿只怕无法解决。”
听到这话,燕迟眉头不由得一挑,他眯眸想了想刚才见到陆由心的情景,印象之中却只记得陆由心亲善的笑容,虽然他看出来那对秦莞的亲切之中并非全部发自真心,可还真的没看出来她遇到了难事。
此前黄嬷嬷说陆由心来建州是为了处理族中事物,可陆氏这样大的家族,有些乱子也不足为奇。
秦莞便薄笑道,“姨母妆容虽然精致,可是我还是看出她面色有些不佳,她今日上妆用了颇多珍珠粉,可眼下青黑仍然遮不住,加上眼瞳血丝颇多足见近来睡眠极差,且她双手发凉,唇色偏深紫,再加上言语之间气短声弱,这乃是阴虚火旺气血不足之兆,姨母最近不仅睡得极差,且饮食难咽心浮气躁,前面我们说了姨母心志不输男子,既是如此,什么事让姨母这样着急上火却又来了建州多日还未处置好呢?”
秦莞是大周最好的医者之意,望闻问切自然胜过燕迟颇多,听她这般一说,燕迟也想起了些蛛丝马迹,秦莞又道,“姨母说东苑住着些小辈,我们的身份虽然不必让陆氏的小辈来见礼,可姨母说到他们的时候,语气颇为生硬,我猜她遇到的难处,可能和住在东苑的人有关系。”
燕迟狭眸,“来人——”
白枫从外面走了进来,燕迟道,“不要惊动姨母,去东苑看看,速速回来告知。”
白枫领命而去,燕迟这才笑着看向秦莞,“短短一面,你看出来的倒是不少。”
秦莞扬唇道,“对着姨母,不敢大意,这才留了几分心思。”
燕迟便拉着秦莞的手道,“姨母……姨母的性子其实十分强硬,这些年她十分不易,不如此也撑不下来,虽然和父王不算亲和,但是对我乃是极好的,你不必担心,相处几日她便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若你不想住在此处,我便带你去建州城中住着……”
秦莞忙摇头,“不妨事的,她的心思我明白两分,也能体谅,我自己也可应付,她待你一片慈心,我们怎好出去住?”
燕迟便道,“建州知府姚志远和你们秦氏三房乃是亲家,后来虽然闹得不快,可如今你大嫂人就在建州城中,你可想要一见她?”
这事秦莞暗暗想过,本以为燕迟为旁事所扰大抵记不起来,却没想到他竟然都记在心底。
秦莞摇头,“先不必着急,我们如今不好露面,或许不见我她也过的安然些。”顿了顿秦莞道,“我记得早在去岁,便说过建州知府要升任去京城了,怎么如今还留在建州?”
燕迟便道,“本是要升任的,可后来是姚志远自己上折留任,他本就是建州人。”
秦莞略一思索,“莫非是为了大嫂?当初我们离开之后,姚知府便去锦州接了大嫂回来,大嫂从小在建州长大,又早早没了母亲,若是去了京城想必多有不惯。”
燕迟点点头也不多言,很快,白枫回来了!
白枫道,“属下去了东苑,只见东苑之中灯火灿然,却并非如二夫人说的那般,只住着几个小辈,属下只蹲在房顶上看了看,便看到了两位老爷在吃酒,还有两个年轻男子在说话,东苑偏北的院子里,还住着一对夫妇,属下不知是谁,可似乎也是陆氏的哪位长辈,估摸着,应该也是王妃那一辈的,这些人皆是锦衣华服,身边数十奴婢侍候,绝非寻常长辈。”
燕迟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分明还有陆氏长辈在此,为何陆姨母却如此轻描淡写带过呢?
燕迟看着秦莞,心知秦莞所言皆中了!
“看来稍后我要和姨母好好聊聊了。”
陆由心没有明说,燕迟也不好让白枫探的太过阴私仔细,若真有事端,还不如去问陆由心自己。
又等了片刻,黄嬷嬷带着人过来请二人往梧桐苑去,一路上,黄嬷嬷将园子排布尽数同二人讲来,语气恭敬,面带薄笑,似乎和平日里无二,然而她不说话的时候眉心下意识皱着,似乎也有些烦心事。
天色已经黑了,燕迟携着秦莞的手,察觉出黄嬷嬷的异状二人不由对视了一眼,就这般一路行到了梧桐苑,黄嬷嬷已经将整个园子都给她们介绍了一遍,看到燕迟和秦莞前来,陆由心再次热情的迎了出来!
“迟儿,莞儿,快进来……”
梧桐苑的正厅之中已经摆好了宴席,只是偌大的圆桌之上只坐三人略显得有些空荡。
燕迟落座,看了一眼这梧桐苑,只见院子虽然阔达精巧,可屋子里却显得有些冷冷清清的。
陆由心坐在主位,燕迟和秦莞左右落座,陆由心看着燕迟便道,“上次见你还是四年之前姐姐忌日的时候,这几年一直想见你,可你一直在朔西,去岁听闻你回了京城还南下过,当时便想联络你,却得知你是带着皇命来办差的,便算了,此前得知你父王出事,我本是要上京的,可是临走又被族中之事缠住了。”
陆由心招呼黄嬷嬷为几人倒酒,又亲自给燕迟和秦莞布菜,“你们大婚的事我知道,当时也想上京来着,可你也知道陆氏和睿王府的关系,你安然无恙,陆氏就不去王府露脸了。”
燕迟闻言薄笑道,“我自然知道姨母的心思,姨母命人送来的礼我收到了。”
陆由心笑一下,左右看看,“你父王虽然去了,可如今看你得了这般王妃,你二人又情谊甚笃,我总算放心了,此番你要回朔西,若是有什么需要,你只管和我开口。”
燕迟举杯,“姨母放心,这些事我自有成算,我们夫妻先敬姨母一杯。”
秦莞也举杯道,“敬姨母。”
陆由心笑开,饮了杯中酒道,“我盼着这一日不知盼了多久,总算盼到了,看到你们夫妻二人如此和美,想来你父王和母妃在天之灵也是喜乐的,如今成了婚,便和从前不同了,你们二人定要同心同德才好。”
陆由心是长辈,她的教诲燕迟二人自然悉数接下,她今日开心乃是真的,酒杯便未曾停下过,看着这院落,不由说起了和燕迟母妃的旧事,“那一年,我才十一岁,和姐姐,还有母亲一起到了这白鹿洲,那时我们秋天来,住到了冬天,秋天的时候,望月湖边皆是火红的枫叶林,一大片一大片的,姐姐便让仆人将园子里的白鹿放了出去,也是奇怪,那些白鹿偏就十分听姐姐的话,姐姐喜欢着白,身边带着一群白鹿,真是仙子一般的人物,那个时候母亲便说,也不知姐姐将来要嫁去哪般人家,没想到,姐姐后来竟然嫁给了你父王……”
陆由心又是嗔怪又是笑,“陆氏是不愿和皇室扯上关系的,这么多年规矩流传下来,可不是说说而已的,后来……后来就闹得太大了,姐姐纵然出嫁,和陆氏的情分却淡了,如果后面一切顺遂也就罢了,偏偏……姐姐才嫁过去那么几年便香消玉殒了,我说什么来着,皇室根本是沾不得的。”
陆由心的眼神此刻是真的带上了怨怪,燕迟闻言苦笑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陆由心却也不需要燕迟说什么,太久没见燕迟,再加上多年来的怨怼,如今燕迟的父母皆过世,这些话便也可以这般半醉未醉的说出来了,“你母妃的性子最是柔顺了,当年刚出生,父亲母亲便请了岚州最好的教习嬷嬷教导她,可谓是对她寄予厚望的,母亲没有为我们生下兄弟来,本是指着她的,可是她倒好,竟然跑去了京城,哎,这么多年,想起来我就想怪她,若是我们两姐妹都留在岚州,我也不至于如此之难啊。”
陆由心仰头饮尽杯中酒,“她的名字叫守心,我的名字叫由心,这本是让道士算过的,道士说,要想我们姐妹一生顺遂,便要让我们二人像我们的名字那般过活,可偏偏……我和她是反着的,她该守心的人,未曾守住,最后早亡,我该由心的人,却被框柱,如今……哎,真是命运弄人……”
陆由心似乎喝的有些多了,话也越发不着边际,黄嬷嬷在旁听的有些着急,一边觑着燕迟和秦莞的面色,见二人未有怒色方才呼出了一口气来,片刻之后,陆由心又道,“我真是又想怪你父王,又不忍心,姐姐当年和你父王乃是真心相爱,你父王待姐姐也不算亏欠,只是……”
摇了摇头,陆由心叹气道,“命运弄人啊!”
陆由心长叹了一声,一时又笑了起来,“都是陈年往事了,我话多了。”
燕迟便道,“姨母尽管说便是,母妃去的早,她的许多事我都不知道。”
如此一言,方才淡去了陆由心的怅然之感,她朗声一笑道,“姐姐这个人,天资聪颖,说是天资绝艳也不为过,当年在我们岚州陆氏,美名远播,求娶她的人要从岚州排到建州来,父亲母亲舍不得,这才一直将她留着,当时我们陆氏在岚州办了许多族学,后来便成了有名的云岚书院,当时书院之中皆是男学子,可是姐姐却撺掇着我们几个小的,做了男子装扮去云岚书院求学,书院的学究是知道我们身份的,见我们并不胡闹便未加阻拦,后来我们在书院一住便是两个月……”
陆由心畅快的笑了起来,“姐姐文采斐然,你是不知道,书院不发从别处来的才子,可却无人能在骈文诗词之上胜过姐姐,当时我们几个小的跟在姐姐身边,简直要将姐姐看做神祇,也就是在那里,姐姐遇到了你父王。”
陆由心看了燕迟一瞬,眼神略带两份怨怪,“你父王那个时候还年轻,虽然上过战场,可还没有总领朔西军,那个时候他刚过双十之龄,也是刚从战场上回来,听闻是想再上战场却被先帝否决,不得已出来游历,这一游历,便游历到了咱们书院来,当时无人知道他的身份,只以为他是从京城来的富家子弟,那时候咱们书院之中从京城来的人也不少,大都是仰慕书院之中的几位大儒和咱们陆氏的清贵之名,他来此旁人也无意外,你父王这个人,擅长兵甲之事,可在学问之上却并不出类拔萃,人虽然生的还算俊朗,可是和其他动辄便是千字骈文的学生相比,并不显得多么出挑,直到书院举行了三年一会的文试和武试,朝中三年一科考,书院之中也有三年一试,一般情况之下,文试为大家看重,武试不过是大家随便比试比试而已,书院的考试之后,朝中的科考便近了,如此,也算先让大家练练手。”
陆由心眯眸,声音也悠远,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年轻男女们的意气飞扬。
“那一年的文试,好几位先生的子弟都来参加了,书院的考试虽然不能帮助大家入仕,可一旦赢了,名声也就出去了,几位大儒还献出了许多孤本字画做彩头,于是没有人不用功的,到了考试的时候,你父王在文试之上不出彩,武试之上却是全无对手,不仅武功高绝,在兵法谋略之上亦是一起绝尘,当下便叫几位武试教头惊呆了,武试如此,文试之上更是出了大变故,原本几位学究最看重的学生都未曾取的头名,因为……姐姐也去会文比试了!”
陆由心双眸发亮道,“姐姐本来只是去凑个热闹,可也不知怎么,竟然赶巧让她拿到了头名,当年学究们出的题并不简单,姐姐文采出众,运气也极好,当下便将所有人压在了后头,我们当时扮作男子,平日里上课并不多么显眼,旁人也不会专门来调查我们,可姐姐当时一下子冒出来拿了头名,顿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有人便察觉出不妥来,如此追究下来,姐姐和我们的身份便隐瞒不住了,起初看出我们是女子的人并不多,旁人都只以为我们是陆氏的少爷罢了,偏偏你父王一双眼睛毒辣,竟然看出了姐姐的女儿身,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当下便知道姐姐乃是陆氏大小姐,想来那个时候,你父王就看中姐姐了,后来你父王又在书院留了数月,我和姐姐去书院的事被父亲知道,自然责罚了一顿,那段世间姐姐经常偷跑出去,便是那段日子,你父王和她定了情……”
燕迟从来不知道当年自己的父王和母妃是如何定情的,此刻听陆由心之言,乃是第一次清楚的了解当年之事,他听的一阵心头起伏,没想到自己的父王和母妃竟然如此相识,陆由心的言语画作一幅幅生动的场景,他仿佛也看到了当年文试武试之时蔚为壮观的场面,父王和母妃彼时皆是鲜衣怒马的年纪,二人皆是出类拔萃,于是互相吸引两情相悦,后来即便艰难,母妃还是嫁给了父王,如果母妃能活着,这个故事便可传为佳话了!
“姐姐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便能想出千奇百怪的法子,父亲,母亲,我,都挡不住她嫁给你父王,她那时候,连道士的话都忘记了,后来父亲母亲妥协,这才有了你。”
陆由心说了许多,此刻叹声道,“你虽然对你母妃印象不多,可你记着,你母妃是极良善美丽的人,在我看来,世上没有比你母妃更好的人了,她早早过世,不过是天妒红颜罢了。”
燕迟缓缓颔首,“多谢姨母告诉我这些,从前没人和我说起过。”
陆由心失笑,“你那位父王,性子最是沉闷古板了,自然不会告诉你这些,当年……你父王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一介武夫,也不知道姐姐看上了他什么,其他人也不知当年到底怎么回事,自然也不会同你说了。”
说了这般多,这顿饭也算是宾主尽欢,眼看着陆由心已经生了醉态,燕迟忙问道,“姨母,你说园中住着几位小辈,可是陆氏之人?先前还听黄嬷嬷说起过,说你此番来建州是为了处置族中杂事,不知可处置妥当了?”
这么一问,陆由心面不改色的道,“那几个小辈都是陆氏旁支的人,至于来建州要处置的事,自然都处置妥当了,你且放心便是,你来建州乃是为了大局,你尽管做你要做的事便可,不必操心陆氏。”
燕迟和秦莞对视一眼,见陆由心笑盈盈看着自己,燕迟只好道,“若姨母有何难处,尽管告诉我,如今我的身份虽有不便,可还不至于帮不上忙。”
陆由心颔首,见外面天色已晚便道,“行了,说是为你们接风洗尘,却让你们听我说了这么多话……我送你们回去歇下,太晚了,你们也累了,等明日我再带你们逛逛园子。”
时辰的确不早,燕迟和秦莞起身同陆由心告辞,并没有让她送。
等燕迟二人离开,陆由心面上的笑意缓缓散去,她怔怔站了片刻,而后坐回远处,看着满桌子的美酒佳肴发起了愣。
黄嬷嬷送了燕迟和秦莞回来,一进门便看到了陆由心面上怅然的神色,不由上前道,“小姐可是喝醉了?奴婢送小姐进去歇着吗?”
陆由心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起身,脚步摇摇晃晃的往暖阁去,“我还有账目要看,不着急。”
黄嬷嬷欲言又止,连忙跟上来侍候,其他丫鬟婆子进门收拾残羹。
到了暖阁,陆由心坐在书桌之前又有些怔愣,黄嬷嬷叹气道,“小姐是不是想大小姐了?”
这么一问,陆由心不由苦笑了一下,眼底却有几分湿润溢出,她眨了眨眼叹息,“都是命,就算道士早早批了命又如何,我和姐姐还是照着原来的命数过日子,这么多年,要说我不怨她也不可能,可她早早去了,我却还能好好活着,我怨她做什么?”
陆由心说完,目光落在了眼前堆积着的一摞账册之上。
世人皆知陆氏的清贵,可谁又知道,这么多年下来,陆氏外表披着前朝贵族当时儒家的皮,内里,却早已和商贾无异,从前的陆氏大小姐文采胜过男子,可如今的陆氏二小姐,却终日淹没在钱银账册堆里,这些苦楚不足为外人道……
……
回菡萏馆的路上,燕迟和秦莞都未曾说话。
适才陆由心说了那么多,皆是从前的旧事,而这些事,燕迟第一次听闻,他一路走来一路回想,心底对过世双亲的思念便更深了几分,秦莞紧紧握着燕迟的手,也没有多言,陆由心说那些的时候她也想到了从前睿王燕离和陆氏大小姐陆守心的过往,想着想着,便想到了自己的娘亲和父亲。
沈毅出身贫寒,幼时全靠苦读才得了功名,后来入仕,更是拿性命拼出来的政绩,而后遇到了母亲,母亲也并非世家大族之女,他们二人都没有显赫高贵的身份,难得的是相知相守这么多年,如果没有去岁的乱子,他们一家人本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便是有什么郡主之位摆在她跟前她都不稀罕!
秦莞叹了口气,身份,地位,权势,这些东西看似遥不可及人人向往,可真的得到了又待如何?
求那般多虚名,倒不如抓紧眼前人。
眼见菡萏馆近了,院子里的灯火投射出来,找的积雪的院子里面一片暖光,秦莞这才将身子半贴在燕迟手臂之上,缓声问道,“我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燕迟经了这片刻,心思也从旧事之中淡出,闻言便转眸看向秦莞。
秦莞一笑道,“那时我跟着祖母去侯府做客,喜宴之上,人人都在翘首以盼新嫁娘,等了许久,方才等到一行人从长街尽头驰马而来,本以为是新嫁娘,不想走得近了却是一人一马带着黑衣骑士而来,当时我站在人群之中,见你手握横枪衣袂翩飞,只觉再没有见过这般俊逸勇武之人,待你到了近前,越发觉出你身上威势慑人不可一世,我心中还在疑惑你是谁,待你自报了姓名我方才恍然,哦,原来是朔西那位魔王少将军来了!”
燕迟被秦莞和缓俏皮的语气斗的一笑,“魔王少将军?”
秦莞眨了眨眼,“你不知吗?你在朔西素有魔王的名号,这名号早就传到了京城中来,京城的人都说你杀人不眨眼,如此也就算了,还有说你力大无穷,可徒手断人腰脊的,更还有人说,你作战之时狂性大发,怒是可生啖人肉,这样的传言说得多了,京城之中渐渐有些畏你,据闻有些人家的小娃娃夜中哭闹不止,小娃娃的父母便拿你的名号出来,可止小儿夜哭。”
燕迟不由笑了,“倒也有几分耳闻,却不知还有如此效用,若是如此,倒也不碍什么。”
秦莞笑着道,“当时见你,我便心中暗想,此人看着英武阳刚,不似会发狂之人,若是发狂,现场这么多人,该往何处逃去?又想,京城将你传的犹如九头妖魔一般,可你真人却是生的如此龙章凤姿,想来传言是假的。”
燕迟笑意越来越大,初见秦莞之时她便沉静娴雅,哪里像心中会有如此多怪想之人!
“后来呢?可让你证实了什么?”
秦莞笑道,“后来看你办案,虽然手段利落,却并非无情,我虽然不知你在军中是如何的勇武,可锦州那段时日,你之决断还是叫我敬服,若非是你,只怕那两起案子没有那般容易。”
燕迟忍不住将秦莞往自己身边揽,“说起来,你我倒也有些像父王母妃。”
秦莞笑,“是,你若不来锦州,你我便要错过。”
说话间便到了菡萏院中,燕迟走在前推开门,先等秦莞进去方才入内,进了门燕迟却道,“倒也不是,我是说彼时你于人群之中也是鹤立一般的人物,我不想看你都难,如此才被你吸引了去,而如果我不来锦州,你却是还要回京城的,但凡你我有相见之时,你我便不会错过。”
这话说的秦莞心底一热,馥郁的甜蜜亦丝丝晕散开来,二人落座在窗边矮榻之上,秦莞又道,“姨母并没有说遇到了哪般难事,咱们可要帮忙?”
燕迟闻言眯眸,“先静观其变,姨母性子要强,又不愿牵累于我,我若私下管的太多,反倒不美。”
秦莞听了点头赞同,眼见时辰已晚,便同燕迟沐浴歇下。
二人一夜好眠,等第二日一大早醒来,却见外面又下起了雪,雪絮纷纷,外面园子更是银装素裹,因这边景致比京城要葱茏的多,秦莞便生了出去走走的念头,早膳过后,陆由心却带着人打着伞亲自到了菡萏馆。
“昨日说要带你们逛园子的,收拾收拾咱们出去,带你们看看鹿去。”
秦莞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了,却还真的没有见过白鹿,当下便起了兴头,“姨母稍后——”
秦莞叫茯苓等人侍候着穿斗篷,一双眸子亮晶晶的跃跃欲试,倒是露出了几分女儿娇态,陆由心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是在打量秦莞,见秦莞露出几分活泼,眼底倒是稍满意了几分。
燕迟在旁笑看着秦莞,等准备好了,陆由心便执了秦莞的手朝外走。
茯苓撑着伞跟着二人,陆由心一边走一边道,“往南边走便是望月湖,只不过今日湖上风大的很,不宜去湖边游玩,鹿苑在北边,咱们今日先去鹿苑看看,这样的天气,其实最好的便是温一壶酒,然后炙鹿肉下酒……”
她们要去看鹿,可露还没看到,陆由心竟然先说起了炙鹿下酒来,秦莞的神色不由有些僵硬,陆由心看见了,却仍然不显山露水的,沿着回廊往北走,一路上穿过不少亭台楼榭,因下了雪的缘故,这园中冬景格外沁人,再加上养护极好的葱茏花木,实在是和京城的景致不同,没多时,几人行到了一处沿山而上的石阶,陆由心指着石阶道,“走上去便是了。”
白鹿洲虽然阔达,可处处都透着精巧,等秦莞步上石阶回头看去,只见飞檐斗拱错落有致,而宅邸楼台一路延伸到了湖边,尤其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望月湖,当下更觉此处位置绝妙。
鹿苑很快便到了,所为的鹿苑并不止是鹿圈,而是一处占地极大的半山树林,此间林木多是白桦,到了如今黄叶纷纷,林中修着木质栈道,陆由心带着秦莞走上了栈道,两个鹿苑的下人跟着,没多时,秦莞只听到林间一阵轻响,一转头,便看到一头通体雪白的白鹿出现在了林木深处。
秦莞看到了白鹿,白鹿也看到了秦莞,可它显然有些怕人,见有人来,立刻机警的停在了当地不再动。
秦莞忙也停下了脚步,“她有些怕人——”
陆由心笑道,“这园子没有主人常驻,来的人少了,它们见到人就会害怕,不过你放心,它们不会伤人。”
隔得这么远秦莞也能看到白鹿那双清澈如浅溪的眼睛,她定定的看着那头鹿,那白鹿也定定的看着秦莞,四目相对,白鹿忽然有灵性似的朝这边缓缓走了过来,秦莞惊讶一瞬,并不敢动,那白鹿犹犹豫豫的,走走停停的,没多时便走到了栈道跟前来,秦莞放开了陆由心,忍不住走下栈道去,“它似不怕了。”
这是一只还未曾成年的小鹿,体格娇小,还未长出鹿角来,见秦莞靠近,它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秦莞连忙停住,见白鹿未跑走方才继续往前,不多时,秦莞便到了白鹿旁边,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白鹿的脑袋。
小鹿皮毛雪白顺滑如鉴,秦莞摸上去,它更是亲昵的往秦莞掌心蹭来,见此,秦莞大有受宠若惊之感!
燕迟在旁抱怀而笑,眼底却看不到那小鹿,只注意着秦莞面上专注而雀跃的神情,一旁陆由心道,“看样子她喜欢你,也是乖了,这一只寻常最是胆小的。”
秦莞闻言更是欢喜,忍不住蹲下身抚摸小鹿的背脊,小鹿尥着蹄子,却并不跑走,很是惬意悠闲。
秦莞便低声道,“想来我和它还有几分缘分。”
陆由心笑着眼珠儿一转,“这头鹿太瘦了,养了许久都养不健壮,不过这样的鹿拿来炙烤最是鲜美……”
秦莞一听笑意顿消,忙站起身来道,“姨母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这些白鹿乃是家养,若用以佐酒倒是令人不忍心,不如就算了吧?听闻建州一绝便是这望月湖的白鱼,不若请姨母费心让我们尝尝湖鲜?”
秦莞有些着急,双眸微微大睁着望着陆由心,很是期盼的样子,陆由心看着这样的秦莞,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罢了罢了,炙鹿是少不了的,只不过家中用来炙食佐酒的鹿肉都是从外面采买来的,咱们鹿苑之中的白鹿乃是无价之宝,可是万万不能杀了吃肉的!”
这话一出,先前逗弄秦莞的意思便十分分明,秦莞松了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原来姨母竟是在与我玩笑!”
陆由心笑道,“我听闻京城之中许多贵族冬日都喜食鹿肉,为此还专门自家养鹿,我以为你多半会同意我所言,却不想你是个心软的,这些白鹿说来珍贵,也不过是主人怎么看待罢了。”
秦莞笑道,“姨母此言有理,若非自己所养,便没有情分,也不过是寻常畜物罢了,可是自家养的却不同,用了心思费了力气,自然不好割舍。”
陆由心点头,“莞儿是个通透的。”
秦莞一笑又回头去逗弄那小鹿,一旁饲鹿的匠人上前,拿出了些喂鹿的菜果,秦莞忙拿了这些喂小鹿,小鹿毫不忌讳的张口便吞,不多时,林中忽然生出几道呦呦鹿鸣之声,秦莞一愣,身边小鹿却转身欲走!
一旁匠人道,“是这小鹿的父母在叫她了。”
秦莞有些遗憾,只以为白鹿要走了,却不想这白鹿竟然也伸脖叫了几下,不多时,林中又现两头成年白鹿,这两只鹿一雌一雄,皆是通体洁白,比起小鹿,他们更为健壮高大亦更为雄美,尤其是雄鹿,不仅皮毛雪白,长出来的鹿角也是雪色,那鹿角足有尺高,岔角蜿蜒,犹如雪色珊瑚宝树,看它缓缓而来,秦莞只觉看到了天降神鹿一般。
“古人云,至诚感物,嘉庆将至,说的便是视白鹿为祥瑞……”
秦莞语声低幽,不多时二鹿便到了近前,秦莞拿了菜果去喂,两只成年鹿竟也吃了,一旁那饲鹿匠人道,“奇了,这几只成年鹿寻常只许小人几个喂养,不想此番竟然不斥这位小姐。”
陆由心扫了一眼那匠人,并没有点名秦莞的身份,见秦莞喂得开心,陆由心便道,“迟儿,让莞儿喂着,我们过来说话。”
不远处有一处亭子,进亭子也好避风雪。
燕迟便随着陆由心进了亭中,陆由心道,“昨夜只顾着说起旧事,也未问你此番到底作何打算。”
燕迟知道陆由心要问什么,便道,“不瞒姨母,此番我虽然来了建州,可黔州也是我中意之处,父王过世,和黔州驻军脱不了干系,再等两日,我便要去黔州一趟。”
陆由心狐疑蹙眉,想问什么终究没问,“算了,皇室的阴谋诡计我不多问,姨母只问你,需要姨母帮你做什么?”
燕迟笑,“暂时没什么需要姨母帮忙的,您放心便是。”
陆由心叹息道,“朝廷乱了,底下的百姓日子也不好过,迟儿,你若是回了朔西,是想暂时盘踞在朔西,还是要挥兵北上?”
这个问题太过尖锐,燕迟沉吟了一瞬才道,“这一点,看天下大势而断。”
陆由心想了想也没有多说,“好,你心中定然有主张,如此便好。”
说着话,陆由心看向不远处的秦莞,秦莞还在喂鹿,身边两个侍婢也和她一起喂,几个小姑娘站在一处十分欢喜,“这可是你自己中意的?”
燕迟闻言眉头微挑,笑了,“姨母多虑了。”
陆由心转眸看向燕迟,便见燕迟目光深重的看着秦莞道,“我去岁在锦州便认得她了,太后娘娘尚未赐婚,我便已向她表明心志,父王出事,王府岌岌可危,可就在那个时候,是她向太后求了赐婚,之后皇帝多番猜忌,我欲离开京城返回说些,这些我早已告知于她,饶是如此,她也愿随我同行,绝非姨母想的那般。”
陆由心有些惊讶的睁了睁眸子,这些事她还真的不知情,如果燕迟和秦莞一早就有这般多纠葛,那还真是她想多了。
陆由心一时有些好笑,“她一个小姑娘,如今跟着你承担着谋逆之名,很是不易,你倒也忍心。”
燕迟闻言摇头道,“姨母不知,她这十多年并不顺遂,留在京城于她而言也无益处,我也知如今让她吃了许多苦,不过姨母放心,我之担当,绝不会叫她受半分委屈便是了。”
燕迟言语并不声大,只是一字一句铮铮若铁,陆由心看了燕迟一眼,目光微眯,仿佛透过燕迟看到了燕凛似的,他叹了一口气,“罢了,你们父子皆是情痴,你们真心爱重之人,想必是不会辜负的。”说着又用长辈的口吻道,“目下看来,我对她倒是无不喜之处,不过也不算多么出彩,模样的确好,可你也不是个好皮相之人,你将来要做的事非常人能及,她陪着你,需得心性坚韧,还得有些手段才行,只是一个侯门淑女可不够。”
燕迟笑了开,目光越发温柔,“姨母看人极准,此番倒是看不透她?”
陆由心有些不快的抿唇,燕迟却道,“姨母看不透也无妨,我知道她是什么人便可,姨母信我便是。”
陆由心欲言又止,却到底没多言,“既是如此,那我就要好好看看了!”
燕迟笑笑,不置可否,见秦莞喂了这片刻,便从亭子里走了出去。
“你若喜欢改日再来喂,这会儿下着雪,咱们得回了。”
秦莞依依不舍摸了摸小鹿的脑袋,这才又回到了栈道之上,陆由心笑着出了亭子,一行人往回走。
拾级而下,陆由心边走边说这鹿苑的由来,没多时众人便回到了走廊之上,陆由心正说的兴起,秦莞眼角却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从前面的仪门一闪而过,她当即驻足,陆由心随着她停下脚步,往前一看,也看到一道衣袍一闪而过,笑意顿散,陆由心道,“什么人在前面!?”
陆由心喝问一声,那人却似乎走的更快,陆由心忙看了黄嬷嬷一眼。
黄嬷嬷带着人连忙往那仪门跑去,没多时便追了出去,陆由心站在原地有些尴尬有些恼怒,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带着秦莞二人逛园子,却竟然被人窥视,这实在是丢她这个家主的脸!
“呵呵,应该是东苑哪个贪玩的小子,你们先回去吧,没事的。”
陆由心说完,仍然笑盈盈望着二人,燕迟蹙眉,末了还是听了陆由心的话先带着秦莞回菡萏院。
二人一走,陆由心目光顿时一冷,忙往梧桐苑而去,刚进梧桐苑,黄嬷嬷后脚便回来了!
“小姐,人没有追到,不过朝着东苑去了!应该是哪一房的少爷!”
陆由心猛地拍了一把桌子,“岂有此理!我早已吩咐守着东苑的仪门!他是从哪个狗洞钻过来的?!”
黄嬷嬷有些无奈的道,“奴婢刚才去看了,去东苑的门适才无人把手。”
陆由心眯了眸子,眼底闪过两分冷芒,“无人把手?收了别人的钱,便忘记是谁在这个家当家做主了么?”冷冷笑了一下,陆由心忽然放柔了声音道,“去看看刚才当值的人是哪两个,按照家法,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黄嬷嬷知道陆由心的意思,连忙点了点头带着人去了。
……
秦莞和燕迟刚回菡萏馆,白枫就从外面快步进来,道,“主子,王妃,黄嬷嬷带着人打伤了两个家奴,现下两个家奴已经被扔出白鹿洲了。”
秦莞看向燕迟,这样的天气,被扔出去可还能活?
“是犯了什么错?”
燕迟道,“不必问,应该是和刚才那人有关系。”
秦莞眼底的疑惑一时更重,“看来这园子里住着的人并非那般简单,只是姨母不愿说。”
燕迟安抚道,“姨母下手有轻重,不会出人命的,你不必担心。”
秦莞自然也不是多事之人,只是如今住在这里才好奇罢了,没多时,范鑫忽然从外面入内,道,“殿下,黔州来的消息。”
一听是黔州,燕迟当即面色一肃,秦莞心知他们要商量正事,便起身去了暖阁。
这边厢,燕迟打开信笺一眼看完道,“虞七已经到了,张道长也到了,蒋和英这阵子正在黔州大营之中。”
燕迟自将张洞玄收入麾下,便十分看重他,此番离京之前就先让他往黔州去。
范鑫一听这话,顿时神情一振,“那我们何时出发?”
燕迟略一沉吟,“最早也要后日,立刻去信给虞七,叫他按照先前定好的计划行事,就说我们后日一早出发。”
白枫点头写信,燕迟又和范鑫说了几句便也往暖阁去,到了暖阁,秦莞正在和茯苓说话,见他过来,秦莞便问道,“出了何事?你可是要去黔州?”
燕迟让茯苓退下,自己先坐到了秦莞身边,“又被你猜到了。”
秦莞叹气,“黔州靠近凉州,且父王过世和黔州总兵大有干系,不管为了朔西局势还是为了父仇,你都不会放着黔州不管的,这一点我早已猜到了。”
燕迟牵了牵唇,“此去黔州,必有战事,你可愿留在这里?”
燕迟细致的安排秦莞并不知道,可秦莞明白,燕迟此番去黔州,乃是去要黔州总兵蒋和英的性命,莫说会有战事,便是没有,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跟着也只是徒添麻烦罢了。
秦莞点头,“我自然是留下等你回来过年的,我跟着去了帮不上忙反而会让你分心。”
秦莞不仅猜到了他的心思,更是知道如何安排对二人最有利。
燕迟不由揽秦莞入怀,“只是将你独自留在这里,我有些不放心。”
秦莞失笑,“难道以后你也要时时刻刻带我在身边吗?到了朔西,你或许还要统兵作战,到时候你带着我一个女子,岂非不妥?姨母在这里,我自然会好好地,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燕迟搂着秦莞的手臂收紧,不由想起了陆由心早前说过的话。
她这位姨母还是太不了解自己的妻子了,如果了解,便知道即便她二人没有情意相投,秦莞也是最好的做他妻子的人选,而无论她外表如何沉静柔顺,她的心志总是能强大到让他怜惜又生出敬重。
如此做好了决定,晚膳时分燕迟便表明了要去黔州之意。陆由心白日已经知道燕迟的计划,自然不意外,得知秦莞会留在白鹿洲,陆由心当即保证绝不会让秦莞出事,只让他放心去便好。
从建州到黔州,快马加鞭只需要两日路程,可如今大雪,不知路上是否皆是通途,而到了黔州,事情是否顺利,更是无从预料,因此秦莞心底还是颇为惴惴不安的。
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燕迟除了和范鑫等人议事片刻之外,剩下的时间皆是寸步不离的跟着秦莞,早上出门去了后花园赏梅,下午又去湖边看了看,因着太冷,便早早和秦莞回了菡萏馆,晚膳时分,因知道燕迟第二日要早早离开,陆由心便没有多留他们,回了菡萏馆,秦莞已经为燕迟打点好了行装。
要带的东西不多,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燕迟打点,看着秦莞将斗篷棉衫等物一件件的放进包袱里,燕迟忍不住上前将秦莞从后面抱了住,秦莞正在系包袱的带子,闻言笑,“怎么了?”
燕迟下颌落在秦莞颈窝处,不轻不重的蹭着她,“这些日子你都在我身边,陡然要分开,我很是不惯。”
秦莞笑出声来,她是女子都还没叫不舍,倒是他先叫上了。
秦莞系好了包袱转过身,可燕迟面对面的站着,“与你成婚之前,我便想到了这些事,我既然嫁你,这些事我自然是接受的,如今天气这般严寒,我便是想粘着你,也担心自己出门一场重病牵累你。”
燕迟双眸深深望着秦莞,秦莞本还十分平静,见他如此,自己心头也是一酸。
不由扑进燕迟怀中搂住她,“其实我也不舍。”
这话仿佛一道闸口,闸口紧闭的时候,秦莞总能表现的从容得体,可如今闸口开了,她心底的酸涩便有些止不住,一时声音都哑了,她们从前也并非日日相见,有时几日不见面不说话也没什么,可如今南下这一月,她显然已经开始依赖习惯他,习惯实在是可怕的东西,她这般心志的人都险险沦陷进去了。
燕迟在陆由心面前虽然坦荡磊落,可心底却对秦莞有愧,如今到了临别之时,心潮便更是难抑,“我此去至多半月,这些日子你只当在此小住,这一路上你颇为劳顿,刚好趁现在修生养息,等之后去了朔西,条件便比眼下艰难多了。”
秦莞闷闷的“嗯”了一声,燕迟一时更为心疼,他干脆一把将秦莞打横抱起,将她放在床上随她躺了下来。
秦莞好似一只小兔子一般的蜷缩在燕迟怀中,心绪一时也恹恹的。
燕迟抚摸着她的耳畔柔声道,“你说你嫁我之前便想了许多,告诉我你都想了什么?”
秦莞抿了抿唇,到了此时,便也十分坦诚了,“你我皆有父母之仇恨在身,此前在京中如履薄冰,如今被皇帝加以谋逆之名,便是生生的将我们往那条路上逼了,你本就是要做大事的人,如今这条路更是艰难,我既心悦与你,做了你的妻子,自然是以你的功业为重,你要出战,我便在家中候你,你受了伤,我便为你包扎上药,你便是做了别的什么决定,若在情理之中,我也可理解体谅于你,总而言之,我并非软弱小性之人,你尽管放手一搏。”
秦莞说的十分豪情,可燕迟听着心底却无多少喜悦,他皱眉道,“你只说了你要为我做什么,那你觉得我应该为你如何呢?”
秦莞眨了眨眼,“你如今待我这般好,我还要你如何?”
南下这一路上,秦莞虽然因为赶路劳顿,可燕迟对她确实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便是想起从前父亲母亲的相处,似乎父亲都比不得燕迟妥帖细致。
一路下来,便是茯苓都对燕迟赞不绝口崇拜无比,秦莞心中很是知足。
“如此就够了?”燕迟挑眉,
秦莞失笑,“那还要如何?寻常夫妻都是如此过日子的,我非天真之人,我要与你长久走下去,总不能要你事事顺从宠溺,何况你的功业影响甚大,譬如现在,我总不能让你为了陪我不去黔州。”
燕迟有些疑惑的看着秦莞,似乎觉得哪里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秦莞见状想了想,忽而道,“也并非没有要求——”
燕迟神色一振,“你说!”
秦莞略一沉吟道,“千万要以自己为重,我虽擅长医术,却不想看到你受伤。”
燕迟眼神一暗,这答案似乎不是他所想的,可是秦莞如此说来,却好似有什么在他心头缓缓流过,他一把将秦莞抱的更紧了,“莞莞,能得你为妻,乃是上苍怜我。”
秦莞抱着燕迟肩背,唇角微微扬起。
情爱当真有不可言说之力,从前的她不善蜜语,也从不许诺,便是付出,也绝非无条件退让,可如今对着燕迟,她的确想到的都是如何才能帮上他,而若让她提什么要求,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说到底,她不是贪心之人。
“所以你只管放心去便可。”
秦莞缓缓出声,燕迟闻言忍不住在她耳畔落吻,这一吻便停不下来,燕迟情深欲动,当即将秦莞罩在了身下,明日便要暂别,燕迟便也克制不住,只挥手落下床帐,将一切都隔绝在了床帐之外。
燕迟情深,秦莞亦不舍,二人缱绻纠缠,直等到秦莞实在失了力气燕迟方才饶过了她。
秦莞累的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良久之后双颊仍然是绯红了,她柔弱无骨的被燕迟抱在怀中,燕迟虽则还未尽兴却也只得忍下,秦莞将睡未睡的,身上香汗淋漓,却又懒得起来洗漱,手落在燕迟劲瘦的腰身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划着,燕迟瞧着她吹弹可破的脸蛋儿一片绯色,又忍不住轻啄了几下,“你等着。”
说着燕迟放开秦莞,起身下床,又往浴房而去,白鹿洲比此前民宅更为方便,燕迟拧了热帕子过来给秦莞擦身。
这已不是第一回,可秦莞每每袒身在燕迟眼前的时候总还是羞恼不已,她一害羞,身上便也会浮起粉红之色,再加上适才燕迟留下的痕迹,越发的叫人心弦撩动,燕迟刚刚消下去的邪火便又窜上来了,燕迟仔仔细细为她擦洗了两遍,这才给她盖上锦被,后又去浴房自己纾解了一回,等回来的时候,秦莞却已经睡着了。
燕迟看着秦莞的睡颜微微一笑,刚躺下秦莞便无意识的朝她怀中靠了过来,见状燕迟心底温柔一片,直那般傻看了秦莞半晌才缓缓睡去。
……
第二日一早,秦莞醒来之时身边已经空了,她抬手一摸,燕迟睡过的地方早已冰凉,显是离开了多时。
秦莞心底怅然的很,一时连鼻尖都有些发酸,这在从前却是从未有过的。
幼时父亲办差离开之时她每每都要啼哭,可自从她去药王谷学医,自己经历多了,心性便也强韧了起来,离别从不会让她生出泪意来,可是这一次却如此不同。
天地洪荒,虽则短短一月,燕迟却好似已经和她骨血交融难以分开了。
在这世间,如此和她亲厚的只有燕迟一人。
相处的时候不觉,分别的时候就格外的明显。
秦莞一把拉起锦被,将自己头脸一并盖住,锦被之上还有燕迟的气息,闻着这熟悉的气味儿,秦莞心底更酸涩难当,如此蒙了许久,秦莞方才拉下锦被急喘了几口,等气息平静下来,心绪便也定了,这才唤了茯苓进来。
“王妃,白枫被殿下留下了。”
茯苓一边给秦莞穿衣一边说道,秦莞一愣,顿时什么情绪都没了,蹙眉道,“不是说好白枫随他去吗!?”
这个话题秦莞昨天下午和燕迟说过,燕迟当时便说要留下白枫,却被秦莞断然拒绝了,见秦莞神色凝重,燕迟并没有和她过多理论,秦莞本以为已经说定了,却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手!
“白枫在哪里,叫他速速去追殿下去!”
茯苓缩了缩脖子道,“来不及啦王妃,殿下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秦莞眉头一皱,看外面天色,果然已经大亮了。
等用了早膳,秦莞便将白枫叫到了跟前,蹙眉道,“他此前许多事都交给你办的,此番你不跟着,只怕他多有不便,他让你留下又能如何?我好好的,哪里需要你留下?”
秦莞还未皱眉和他们说过话,白枫见状忙道,“主子心中不安,留下小人,主子才能安心办事。”
秦莞蹙眉,看着白枫低眉顺眼的样子只得忍下来。
有火气,也只能等那人回来了发,犯不着为难白枫。
秦莞叹了口气,“算了,等他回来再说。”
白枫连忙道,“多谢王妃,小人就候在外面,王妃若有吩咐喊小人便是。”
秦莞点头,白枫方才退了出去。
有了这一点变故,秦莞心绪颇有些不宁,白枫是燕迟最亲信之人,他没有带着白枫,总让她放心不下,然而事已至此,也没了法子改变,怎么就会有这般先斩后奏之人呢?!
秦莞暗暗捶了一拳靠枕,心底实在是气的很……
茯苓和白樱对视一眼,茯苓上前道,“王妃莫要气了,您担心殿下,殿下也担心您,这园子虽然好,可到底不是咱们自己的地方,殿下留下白枫,也是为了咱们好。”
秦莞心底哼了一声,恼意消了一半。
燕迟走的太早,谁都没有让送,午时时分,陆由心过来看秦莞,燕迟虽走了,陆由心待秦莞倒是如旧,看得出来,这几日相处下来,陆由心待秦莞已经比刚开始亲厚了不少,然而燕迟不在,陆由心又自有忙碌之事,没多时便走了。
秦莞无事只好在屋子里看书,然而看书也看不进,燕迟一走,这屋里像是缺了什么似的。
秦莞就这般心浮气躁的在屋子里盘桓了半日,如此白日便过了。
这一夜秦莞睡得一点都不好,没了燕迟,就算床上放了几个汤婆子秦莞也觉手脚发凉,半夜时分,还梦到了父亲和母亲,这一梦,秦莞这一夜就再也没有睡实过,第二日一大早秦莞就醒了过来。
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愣,秦莞也不愿起床,脑海之中要么是燕迟要么便是夜半的血梦,就这般辗转反侧许久,躺的她颇有些头疼,很快秦莞意识到如此下去不成,大话是她自己说的,如今燕迟一走,她便像是丢了三魂七魄,如此怎么能成?!
秦莞一个猛子便坐了起来,唤了茯苓来洗漱,用了早膳便出了门。
她先去梧桐苑探望陆由心给她请安,见陆由心正在听管事说话,便说自己去喂鹿,陆由心见状便叫了黄嬷嬷作陪,秦莞便带着一行人往鹿苑而去。
秦莞去过鹿苑,自然熟稔,黄嬷嬷陪着她,也尽可能找些话儿来说。
“近了年关,因为二小姐在建州,所以许多回话的管事都来了建州,否则二小姐定然亲自陪着您来的。”
秦莞笑道,“姨母的忙碌我是知道的,本就是小辈,哪里要长辈陪同的,可惜我帮不上忙,否则倒是愿意为姨母分忧。”
黄嬷嬷见秦莞会说话也十分舒坦,又和秦莞说了许多鹿苑的事,秦莞配合的应和,等喂了鹿,心境已经好了不少,待回到菡萏院,便不觉屋子里多空落了。
然而或许是燕迟才走第二日,在屋子里待了没多久,秦莞又觉心绪不对了。
这个时辰,燕迟还在路上,可秦莞却总是想着燕迟会不会在战事之中受伤。
略一思忖,秦莞打算去望月湖边看看。
陆由心是在菡萏馆留下了小厮的,秦莞让茯苓吩咐了小厮一声,等她穿了斗篷出来,小厮便带着秦莞朝望月湖去。
茯苓跟在秦莞身后,小声道,“殿下在的时候王妃也没有出来的这般勤,怎么殿下一走王妃反而愿意多出来走动了?”
秦莞看了一眼茯苓懵懂的样子摇了摇头,“反正无事,便来走走。”
茯苓“哦”了一声没多问,秦莞却叹了口气。
若是燕迟在,二人做什么不好,便是相对无言的看看书下下棋都是好的,可如今却不同。
她从前不知情爱何物,如今方才知道那些画本子里面写的故事皆是真的,什么相思愁断肠,什么一夜如长岁,往日不觉,今日却品出了几分滋味,然而她这样的性子,绝不许自己就此恹恹下去,既有大好光景在前,她便得做点什么让自己派遣沉静下来才好,这般想着,秦莞又觉出几分无奈来。
她只是与燕迟成婚,纵然相知相守相爱,却绝不能将燕迟当成一切,人先自立自爱而后爱人,当初的姚心兰那般痴爱,最终却不过落的个凄凄惨惨罢了,她及早看明白了这个道理,便绝不许自己步那般后尘。
积雪虽然未化,可今日却是个好天气,冬日的碧空之上万里无云,只有冷风呼呼吹着,此前来的时候因为天上落雪秦莞并没有走到湖边,今日秦莞却想去湖边看看,老远的,秦莞就看到湖边结了厚厚的冰凌,一时更为意动。
白枫和另外四个燕迟留下的侍卫作陪,茯苓和白樱便也十分放心的陪秦莞往湖边去。
到了湖边,浔娘说的桃花林和陆由心说的枫叶林自然都看不见的,只有些寻常的绿树环绕着湖岸,然而积雪层堆,烟波浩渺,冬日的湖景仍旧赏心悦目,并且而此处湖畔被白鹿洲圈了起来,几乎等于白鹿洲自家的花园一样,更可叫人放肆玩耍,秦莞常识性的往湖边的冰面上走——
“王妃!当心些!冰层并不结实的!”
茯苓吓得不行,秦莞笑道,“从前也玩过的,我知道轻重——”
话刚说完秦莞便后悔了,果然,茯苓疑惑道,“咦?王妃在哪里玩过?”
秦莞自然是玩过的,只是不是在锦州,也不是在京城,而是在大周东北方向的云州。
云州的冬日比建州更为严寒,望月湖若是放在云州,只怕整个湖面都要结冰,当初沈毅在云州留任,刚好宅邸不远处便有一湖,到了冬日,湖面结冰尺厚,不光是孩童,便是大人也有去冰面上玩乐的,可这些话却不能告诉茯苓。
“很小很小的时候,在京城,你忘记了吗?”
京城也冷,茯苓并不怀疑,只抓了抓脑袋,“奴婢记性可没有王妃好,早就忘记了!王妃小心些啊!”
秦莞也不敢大意,只走在最边缘,她本是忆起了幼时之事生了几分顽性,可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带着的小厮侍卫都在跟前,可她却忽然觉出一种被人窥视之感。
秦莞皱眉,猛地转身朝来时的仪门处看去。
白鹿洲和这湖畔用一道仪门相隔,寻常这码头被仪门隔绝在外,只有要游湖或者用船的时候才会开,而此刻,那仪门之地,竟然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一袭蓝袍形容有些猥琐的年轻男子!
那年轻男子看着双十之龄,身形微胖,肥头大耳,一双眸子死死落在秦莞身上,还露出几分垂涎之意,见秦莞看向他,他身子猛地缩回了仪门之后,却没有立刻奔逃,秦莞蹙眉,“去将那人带过来!”
白枫也发现了那人,见有人敢窥视秦莞,面上不露声色,眼底却生出愤然,白枫带着几个侍卫上前,不由分说便拧了那男子的手往湖边拖来……
“啊啊,你们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我……我是这园子的主人!你们是哪家的下人?!你们竟敢如此待我?!”
男子一边杀猪般的叫一边看向秦莞,白枫见他如此,一脚便踢在了他后心,男子被踢的扑出去,当即摔了个狗啃泥,他手忙脚乱的往起来爬,可还没爬起来,白枫一脚踩在了他肩头。
“你是何人?!为何在那里窥视?!”
湖边尽是积雪,男子挣扎的一身雪泥,见白枫丝毫不留情,男子涨红了脸道,“我乃陆氏四少爷陆静承,你们是什么人?!来我家做客,竟然敢如此对待陆家的主人?!还不让我起来!”
白枫皱眉,刚才此人说是陆家的主人白枫并不信,或者说并不在意,可如今他连姓名都报了出来,白枫便是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给陆由心几分面子,他抬眸看向秦莞。
秦莞点了点头,白枫的脚方才松了开。
“咳咳咳,你们!你们到底是哪家的?!我都说了我都是陆氏主人!你们竟然还不信?什么窥视?!这是我家的园子,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里用得着和你们交代?!”
陆静承的胳膊被白枫卸了下来,此刻爬起来的力气也无,挣扎了半晌,才瘫坐在了地上,他本就生的半分风仪也无,此刻衣衫散乱脏污,鬓发也散了几缕下来,就更是叫人难以直视。
白樱和茯苓上前,齐齐将秦莞挡了住,陆静承即便疼的冒汗,却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秦莞,茯苓狠狠的瞪着陆静承!
“我们?我们是什么人家也无需你来问!你既然是陆氏的少爷,便该知道待客的礼数,我们王……我们小姐在此游玩,你却在远处窥视,我倒要禀告了二夫人,让她来分辨分辨!”
茯苓平日里活泼好性儿,却最是护住,此刻听着胸膛如同护崽儿的母鸡,恨不得上前抽陆静承两嘴巴子!
陆静承见一个丫头都如此厉害,哪里肯服气!
“哦,你要去回禀我那位姑母是吧!那你便去回禀呗!看看我姑母护着谁?!”
茯苓见陆静承丝毫不知羞耻气的不轻,正要再骂,秦莞却开了口,“罢了,白枫,将陆少爷好好送去梧桐苑,别的无需多言,想来二夫人会给他请大夫的。”
陆静承适才还死皮赖脸,一听这话面色顿时微变,可白枫哪里能容他多言,一把揪住他的后颈脖子,如同提溜货物一般的将他拖走了,陆静承左边胳膊被卸下来,只剩下一只右手哪里挣脱的出,当下便一路嚎叫着被白枫拖走了。
等人走了,秦莞方才从茯苓身后走了出来。
看着雪地上被拖出的痕迹,秦莞下意识觉得不妙。
此人如此耀武扬威不知羞耻,想必当真是陆氏少爷无疑,而陆由心说了园中住着小辈,白枫更是探过东苑,别的秦莞不怕,只怕此人看出自己的身份闹得人尽皆知。
秦莞是越是紧迫越是镇定的性子,意识到这个可能,她心底半点恹恹也没了,当下道,“先回菡萏馆,等白枫回来,想必姨母很快会来寻我。”
话音落定,秦莞便带着众人回了菡萏馆,一路上茯苓皆在嘀咕责骂那人。
落座没一会儿,白枫便和陆由心一道到了。
秦莞起身去迎接,陆由心却进来就抓着秦莞手腕道,“好孩子,是不是吓着你了?那混账的确是陆氏之人,也不知怎么知道你们来了,这才跟了过去,你且放心,我这就命人将他送走!”
秦莞拉着陆由心落座,“姨母莫要气恼,我倒是没有什么,只是怕她知晓我们身份。”
陆由心闻言忙道,“这断然不可能的,你们来的事无人得知,他也只当你们是客人罢了,在建州,陆氏的故友不少,因此偶尔的确有客人来访。”
秦莞松了口气,“既是如此那就最好了,是陆氏之人,便无需将其送走,这几日我也会少出园子。”
陆由心拍了拍秦莞的手背,“这倒是不必的,你该如何便如何,正好,我也要惩治惩治他们了。”
秦莞不知陆氏内情,还要再说,陆由心却起身,“我来看看你,没有受惊便好,我这就去处置此事,你好生歇着,我晚间再来看你。”
陆由心不容置疑便走,秦莞只好起身相送。
送到院门口,秦莞看到陆由心带着人离开吩咐白枫,“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枫应声,当下便跟了上去。
秦莞心事重重的回身,茯苓道,“王妃别担心,奴婢瞧着陆夫人是个厉害的性子,定然能将那人好好惩治一顿的。”
秦莞摇头,“我自然不疑姨母之心,只是刚才那陆静承说起姨母之时语气颇为不屑,我猜想,陆静承和姨母多半是对立的,他一个小辈却那般无礼,背后多半有人撑腰,只是我不知陆氏族中恩怨,可不论如何,姨母要因我而发落那人,想必会遇到不少阻力,我担心事情闹大了姨母会难上加难。”
茯苓有些不解,秦莞却也没有多言,只回了暖阁等白枫的消息。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白枫方才回来。
“王妃,属下跟过去的时候,陆夫人径直去了东苑,那陆静承正在哭闹,说自己不过是扰了一娇客罢了,就被我们的人如此对待,陆静承的父亲和母亲皆在,他的父亲,乃是陆氏二房的家主陆博庸,那陆氏二老爷和二夫人都是不好相与的,听闻夫人要将陆静承送去建州城,当下就撒起泼来。”
“属下听那意思,那些人是在指责夫人,说她纵容五房丢了那般大的产业,还闹出了人命,却不追究,如今陆静承不过是一点小错就要被如此发落,那二老爷还说,要即刻找其他几位老爷过来,好好商量一下,要么分家,要么就让夫人选出下一任家主来,还说要写信告诉族中耆老,让他们来评理!”
“那二夫人更是嚎啕大哭,一说要追究是谁伤了她儿子,一说不如自己一头撞死让大家看看家主的威风,总之,属下听了半晌,皆是那二人的撒泼之言,夫人本来要命人将那陆静承强拉出去的,可是没多时隔院又来了两个中年男子,似是陆氏的三老爷和四老爷,二人见状皆是向着那二老爷说话,夫人生生被气的不轻。”
“属下离开之时,只看到夫人将东苑往这边的门封了,又派了守卫守着,只说他们要住无所谓,却是不许乱走,如此那边也才消停了几分,估计晚间时候夫人会来和王妃说此事。”
白枫说完,秦莞一脸的意料之中,茯苓道,“夫人是家主?怎么其他人还敢如此不要脸?”
秦莞摇了摇头,“姨母遇到难处了,被人抓住了把柄,自然受人掣肘。”
燕迟在的时候秦莞便有了推测,奈何他几番探问,陆由心都不愿说,后来燕迟去往黔州,一时秦莞也没发现更多的异状,直到今日,若非白枫去听到了这些,只怕她还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让陆由心作难。
“白枫,你去查一查,看看那二老爷口中的事是哪般,还有如今东苑住着什么人,都详细的查问一番。”
秦莞略一沉吟,还是下了这道命令,她本不打算做到这一步,可如今陆由心处境艰危,她亦要控制局面免得暴露身份,还是知己知彼为好,白枫领命而去,秦莞则细细思量了一番。
到了晚上,陆由心果然歉意前来,说人没能送走,却已经被看管了起来,她言语之间轻描淡写,并没有说下午遭遇了什么,秦莞顺着她的话应下来,转而说起了旁的,陆由心便也没有多做解释,二人一起用了晚膳陆由心方才离开。
陆由心刚走,白枫便拿着探查得来的信息回来了。
白枫先将矿难一事说完,又道,“陆氏一共五房,素来以长房为尊,家主也都是长房嫡子,可因为先老太爷和老夫人膝下无子,家主之位最后便由夫人做了,对此另外几房都有不满,唯独五房和大房一直交好,因此,夫人行事之时也对五房十分照顾,建州的矿业是进项极好的产业,夫人在五年前交给了五房打理,这些年一直没出岔子,可两月前却出了事,出事之后,建州知府和盐铁司衙门都纠察了,无果,便要拿人,夫人花了许多银子将拿人的事平了,可矿业却极有可能保不住了,其他几房闻风而来,先是追究五房,而后便是追究夫人之责,因夫人未嫁无子,他们想逼夫人过继自己的儿子并选其做家主,这阵子,就是为了这件事在闹……”
秦莞心中终于豁然开朗,为何接待他们的园子里住着其他陆氏之人,为何陆由心面色不佳,这一切都有了解释了。
秦莞狭眸,矿难一事她不予置评,可借机挟逼陆由心便颇为不义了。
然而事情她知道了,如何帮陆由心却有些为难,陆由心极要强,燕迟多番问都不说,就更别说她去插手了,何况她眼下没有身份却插手此事,一旦暴露自己,人人都知道睿王夫妇来了建州了!到时候便要牵累陆氏和白鹿洲。
“你多注意那边的动静,明日若有机会,我开诚布公问问姨母。”
想了半晌,秦莞只能如此吩咐,白枫自是应下。
这一夜秦莞倒是睡得安稳了两分,只是梦里又梦见了燕迟。
可比起昨夜的血梦,今夜的梦便要旖旎许多,梦中的燕迟温柔似水,拢她在怀,低低在她耳边说着情话,秦莞想回应,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燕迟见她无回应,便有些失望之色,竟然放开她转身远去了,秦莞顿时着急起来,这一急,她便醒了过来,睁开眸子,秦莞恍惚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想到梦中情景不由苦笑。
秦莞不着急起身,盯着帐顶,等那心底的怅然散去方才打算唤人,然而她还未开口,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秦莞蹙眉,却又没听到人进来,不由喊了茯苓一声。
很快茯苓就苦着脸进了内室,“王妃,您醒了?!”
“醒了,外面怎么了?出了何事?”
茯苓无奈道,“白枫刚刚来说,说东苑那边出事了,具体什么事还不知道,只说是府中所有家丁小厮都往东苑去了,好像是二夫人要拿住另外几房的人似的——”
秦莞皱眉,快速更衣起身,“不可能,姨母昨日能忍下来,今日就更没必要拿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端让姨母不得不如此。”
“王妃别急,白枫又去探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秦莞点点头,自去洗漱,等开始用早膳,却也不见白枫回来,秦莞心中不由着急起来。
又等了半柱香,白枫终于回来了!
从外面进屋的白枫带着一身的冷意,面色更是格外凝重,进门便道,“王妃,东苑死人了!”
屋里人都惊了一跳,秦莞凝眸道,“死的人是谁?”
能闹出这么大动静,死的人必定不是寻常的家奴小厮。
果然,白枫道,“死的人,正是昨日那位陆静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