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莞跟着父亲见过不少死尸,可死状如此惨烈的,的确是第一次见,有些死后半月被发现的,程度虽然高,样子也十分触目惊心,可眼前这个人才死了两天啊!
人死后,只要有这层皮,速度便会减慢,而若是有血肉暴露在外,便会招致蚊蝇加快腐烂的速度,看着红猩猩的血肉脓水和蠕动不停的蛆蝇,秦莞只觉胃里有些翻涌。
郑白石看着只是面色严肃了几分的秦莞心下佩服非常,这死尸被发现的时候看不出人样,还以为是什么怪物,后来发现是人,听说好几个百姓被吓得晕了过去,便是他和展扬,第一次看到这尸体的时候都吐了两三回,便是大理寺卿李牧云也干呕了几下,而秦莞虽然皱着眉也有些看不下去,可到底没有失态……
郑白石看着秦莞的眼神很是惊诧,转眸再一看燕迟,燕迟神色沉定的站在稍稍靠后的位置,也是眉峰不动的,燕迟镇定自若郑白石不奇怪,奇怪就怪在秦莞。
一个小姑娘,承受力是怎么这般厉害的!
“郑大人,人是在哪里发现的?”秦莞没有立刻上前勘验,她先问了一句。
郑白石忙道,“是在城南发现,那一带好多小巷子,好多民房都废弃了,寻常只有一些低等的贱民住在那里,那边巡防营的巡逻侍卫都不会过去,发现这尸体的就是几个住在那边的百姓,发现的时候,人就已经不成样了。”
秦莞点了点头,顿了顿才道,“我要派人回府准备些东西,死者身体上看起来没有致命伤痕,而这些伤,应该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就留下的,他身上的皮都被剥掉了,很多外伤伤痕便难勘验出来,若要查清楚,便得剖验。”
郑白石太满意了,他想到的秦莞想到了,他想不到的秦莞还是能想到。
郑白石忙道,“郡主自去派人准备,我们不急这一时。”
秦莞今日入宫带着白樱,此刻连忙吩咐白樱几句,燕迟见状,直让白枫送白樱回侯府去,吩咐完了,郑白石又领着秦莞几人出来,后堂逼仄,尸气极重,还是前堂适合说话。
义庄之中也无好茶,且眼下几人只怕也没心思喝茶,郑白石便没准备这些,而秦莞已经问道,“郑大人,来的路上殿下说,这件案子和前几年的一桩案子十分相似?”
郑白石和展扬对视一眼,郑白石先点了点头,“六年之前,我还没有任临安知府,那时候的我任洛州知府——”
洛州距离临安城只有两日路程,是距离帝都最近的城池,又有陪都之称。
“就在我任洛州知府的时候,洛州北边的观音镇曾出现过一起这样的案子,郡主知道不少凶案,应该知道,寻常不论是因仇还是因财杀人的,极少会用这样凶残的手法,当时死的人也是活生生的被剥了皮,因为观音镇距离临安城更近些,所以这案子先是报到临安府衙的,临安府衙这边查了半月未果,之后却又死了人,因为连着死了两个人,便惊动了刑部,刑部派了人扩大了调查的范围,便查到了洛州的地界,当时展捕头是临安府衙的捕快,也曾过去洛州一同破这个案子。”
秦莞听着微微一讶,没想到展扬和郑白石都经历过那件旧案。
郑白石接着道,“当时虽然查到了洛州,可我也只是配合,在洛州查探无果,临安府衙的人便离开了,后来的事情我便不太清楚,只知道两个月之后案子破了。”
郑白石看着展扬,“展扬,你说说——”
展扬点头,“当时那案子一共死了三个人,后来我们查了许久,查到了一个嫌疑者的身上,那个人是观音镇北面一个道观的道士,年过四十,独身一个人守着那个道观,他本是信道的,可是那道观却夸了,连他自己都要乞讨度日,传闻他中间出去过一年,等过了一年回来之后,他从信道,改为信一个叫拜月教的教派,大周没有这个教派,大家都以为他是看道观没了香火,所以自己杜撰了这么一个新的教派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秦莞听得眉头微皱,“那为何说他是嫌疑者呢?”
展扬面色一肃道,“因为当时死的三个人,死状都十分凄惨,第一个人被剥了皮,第二个人被拔了舌头又被砍断了十指,第三个人则是被活活闷在雪地里冻死的。”
秦莞听得心头一跳,“拔舌地狱?寒冰地狱?”
秦莞虽然不信什么教派,可听到郑白石说死者被拔了舌头,又被活活冻死,不由得想到了佛教道教之中所说的十八层地狱,佛家有地狱一说,道教亦然,若真要算起来,地狱一念还是由佛教经文而来,而这二者亦有颇多区别。
佛家的地狱乃是六道之一,道家的地狱却是有罪之人要去的地方,其中形同人间官府一般,十殿阎罗各司其职,惩罚在人间有罪之人,拔舌地狱,是惩罚那些在人间巧言说谎,挑拨诽谤,犯下了口舌之罪的人,据说这些人下了地狱,地狱里的小鬼会用钳子将人的舌头生生拔下来,而寒冰地狱,却是在世间残酷无情六亲不认者下的地狱,据闻这寒冰地狱之中满是冰凌,人置身其中会被活活冻死……
秦莞不信这些都能想到,想必当初展扬他们也能想到信教之人的身上。
展扬眼底微亮,“郡主果然聪明!当时死到第二个人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不对劲了,拔舌头,如果不是挟私报复,那这种杀人的方式,可太像道士们说的十八层地狱里面的惩罚方式了,而第二个死的人还被砍断了十指,据说这在道教之中,还有个叫做剪刀地狱的,专门惩罚那些唆使寡妇再嫁之人。”
“那时候我只是个捕快,许多上面的部署我都只知道命令不知道缘由,我还记得后来府衙请了几个道士和几个和尚到府衙讲了半晌,这些人虽然都信道信佛,也都各有流派,说法不一,可这些却都能在他们的教义之中找到相符合的,所以知府大人要我们把注意力落在了周边可能作案的道士和和尚身上,而就在这时,死了第三个人,第三个人被活活冻死,正应了寒冰地狱的说法,如此更加佐证了此前的推断!”
“后来我们先是查出了几位死者的身份,然后找到了可能和这几个人相识或者有仇怨的人,找来找去,发现这三个人都和这个道士有关系,并且这个道士说的拜月教,根本就是合了佛教道家等各路教派的说法,这几个地狱之说,也在他拜月教的教义之中,且他然后我们就将人抓了起来——”
“抓了人之后审问便不是我们这些小捕快的事了,当时是知府大人和刑部连同大理寺一起审问的,不过审问了半天那道士都没有招供,可在那之后,也没有再死人了,于是这案子就按照道士是凶手结了,可他始终没有招供认罪,知府大人当时还怀疑他有同伙,便和几位主审大人合议没有杀他,那之后这案子暂时被搁置,后来知府大人到了年纪告老归家,这案子便积压了下来,那道士如今也还关在刑部大牢里面的。”
刑部的案子一小半都是官员换届积压下来的,燕迟刚入刑部便整理过卷宗,是再知道不过的,听到这里,便也明白了六年前旧案的来龙去脉,燕迟又道,“如果你们觉得这案子和六年前的案子相差无几,那也就是说还将会有第二个死者?”
郑白石愁眉苦脸的点头,“正是如此啊,看到尸体的时候,我和展捕头都觉得不太妙,甚至想到当年的那个道士,我们还在想是不是抓错了人。”
凶手已经被关在了刑部大牢之中,可类似的案子又再次发生了,并且凶手还一直没有认罪,这的确会让人产生怀疑。
秦莞摇头道,“现在还言之过早,先查出凶手的身份为好,现场没有找到衣物或者其他属于死者的东西吗?”
展扬摇头,“不曾,任何东西都没找到。”
秦莞眉头微皱,不由想到了死者的脸,凶手不但将死者身上剥掉了皮,便是脸上都……抿了抿唇,秦莞只觉有些头皮发麻。
如果不是知道此番来验尸,她一见那尸体也会被吓一跳,现在回想起来,她还觉得有些反胃,定了定神,秦莞问道,“如果说是信教之人杀人,那这剥皮是什么?”
展扬叹了一口气,“是铁树地狱,铁树地狱原本说的是凡在世时离间骨肉,挑唆父子、兄弟姐妹、夫妻不和之人,死后入铁树地狱。铁树之上皆利刃,自后背皮下挑入吊于铁树之上,这铁树地狱到了拜月教那里,便被改成了剥皮地狱,似乎觉得这铁树地狱不够骇人似的,当年搜过去的时候,那道士正在宣扬这拜月教,说什么信教之人不必每日烧香拜神,只需要帮助他消除业障罪孽便可……”
秦莞唇角微沉,燕迟道,“当年死去的三个人,都是曾经犯过这些罪的?”
展扬点点头,“当年,第一个被剥皮之人,为了争夺家产,挑拨自己的兄弟与别人相争,他那兄弟与人斗殴落下了伤残,第二个拔舌的,污蔑自己的妻子与人有染,休妻另娶,第三个雪地里冻死的,曾苛待死了自己的老父……”
秦莞听得心中微沉,世上律法所能及之处太小了,若郑白石所说观音镇之地,多半荒僻,这样的地方,每天都在发生着有违法理之事,可这些事,寻常却是无人会管的,百姓太苦了,于是会将信仰寄托在神佛的身上,可道家佛家却不会教人杀人。
旧案已有了个明白,眼下的案子却还扑朔迷离,又等了片刻,白枫和白樱归来,白樱拿来了祛晦香,又拿来了燕迟送的护手套,剖验尸体的刀具秦莞则用义庄之中的了,含了一枚苏合香丸,又让人点了祛晦香,秦莞这才再入了内堂。
再看到眼前这具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肉的尸体,秦莞仍然觉得有些不适,然而她是专业的仵作,很快就让自己进入了状态。
郑白石等人在旁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觉得违和。
秦莞容色毓秀清雅,可谓人世间谪仙一般的人儿,可她眼前的尸体,却是世上最丑陋最脏污,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叫人心疼秦莞。
燕迟站在不远处看着秦莞,眉头紧紧的拧着,秦莞乐于此道精于此道,他虽是赞成支持,可这幅画面郑白石等人都看不过眼,更何况他呢?
“死者是男子,身长五尺半,身上没有致命外伤,初步估计,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死者口鼻内无迷烟等异物,后脑……后脑处又轻微的凹陷,应该是钝物击打所致……”
“死者身上无完好皮肉,且所有创面都已腐烂,除了后脑处的凹陷之外,暂未发现其他致命创口,看死者的牙齿和骨节生长,初步断定死者的年龄应该在二十上下,凶手应该是用十分精致削薄的小刀来剥掉的人皮,在靠近肋骨的位置,有几处细微的伤痕,应该是凶手紧张或者手腕疲惫所致。”
“凶手是个擅长使用小刀且擅长类似剥人皮工作的人,从他的角度出发,要剖掉死者身上的表皮,时间长了死者会失血而死,体会不到全部的痛苦,从死者身上创口的颜色来看,也几乎都是在死前造成的,如此算来,他至多花两刻钟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这两刻钟死者会极度痛苦,却不会立刻死去,并且死者会流极多的血,要做这样一项复杂的工作在外面是完不成的……”
说着秦莞话语一顿,转头看着郑白石道,“郑大人,发现尸体的地方可见血迹了?”
郑白石摇头,“有,但是并不很多,应该是抛尸。”
秦莞眉头微皱道,“那时候死者还没死。”
郑白石面露疑惑,秦莞指着死者的一只手臂道,“他的左手手臂,有一片擦伤之后的创面,虽然此时已看不明显,可还是能看到条状的浅痕,我估计,他被扔到巷子里的时候还没死,后来还醒来过,这手臂的创面便是他挣扎之后的痕迹。”
郑白石听的一阵肉疼,寻常受一点小伤,伤口碰都不敢碰,这个人被剥掉了人皮,却还没死透,醒来之后还挣扎过,这是得多疼……
秦莞继续道,“凭这些还是很难断定他的身份,他年纪轻轻,算起死亡时间的话应该是在两天前的晚上,要么等着他的家人发现他不见了之后来报官,要么就是找出能查明身份的线索来,而如果他没有家人的话,便只能靠官府了,我要剖验了。”
城南多数住着贱民,还有好些外乡人来京城做工的,这些人可都是没有家人在京城的,死者是年轻男子,又是在城南,极有可能就是外来没有家人在京城的,而对于这样的人,凶手也是极好下手的,郑白石忙道,“郡主说得对,我们也报着这半念头,不过过去了两日了,官府未有人来报官,多半是郡主说的没有嫁人在京城了——”
郑白石从前对秦莞也十分倚重,可如今因为秦莞身份不同,却更为敬重了些,见秦莞面色沉肃的药开始剖验了,郑白石咬了咬牙一步没动,李牧云站在一边看着秦莞,一双眸子波光明灭的。
这边厢,秦莞拿起刀,摸了摸死者的腹部位置,看准了,一刀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