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莞换好男装和燕迟到了孟府之时已经是辰时过半,依旧是从侧门而入。
冬日的清晨,孟府之内一片寒肃萧瑟,秦莞身上披着一袭深蓝色的斗篷,脑袋上带着兜帽,如此一装扮,的确叫人辨不出身份。
沿着回廊一直往里走,没多时便看到郑白石和展扬迎面而来。
秦莞摘了兜帽,行的一礼,燕迟已问道,“如何了?”
郑白石忙道,“孟府的人已经隔住了,九姑娘可以过去。”
燕迟回头看秦莞一瞬,二人一起跟着郑白石展扬往案发之地走去。
一边走燕迟一边道,“孟巍是上吊而死的,他吊死在了府中内湖边的一棵古柳之上,那地方距离发现孟津尸体的地方十步不到。”
秦莞眉头一皱,吊死?孟巍竟然会上吊而死?
郑白石继续道,“被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凉了,府里人惊惶一片,忙往官府而去,刚好那个时候我和展扬也要往孟府来,一听此话便过来了。”
说着话,一行人已经近了内湖,远远看去,十多个墨衣侍卫分散的站在四周,更远处,还有府衙的衙差拦着孟府的下人,秦莞一眼扫过去,只瞧见孟洲、孟辉等人都在列,秦莞眉眼一垂,直跟着燕迟几个走到了湖边去。
秦莞不止一次来过湖边,昨日她还在这湖边查探了几圈,因此今日过来,只消一看便知周围的环境如何,目之所及,最靠近湖边之地有一株近百年的古柳树,古柳枝干虬结,主干有两人合抱之粗,眼下隆冬,古树不见绿意,只剩下横生的枝节胡乱的伸向四周,眼下,在一根横着伸出来的粗枝之上,挂着一根十分寻常的麻绳,而在靠近围栏的地上,孟巍的尸体已经被抱下来放在了一边。
秦莞先走到孟巍身边探看,孟巍身上着一袭藏蓝色的袍子,和昨日秦莞所见一模一样,他衣衫不见丝毫不整,双眸也是紧闭,可是脸颊上,和露出来的手腕之上却有淤伤,而他面色青白一片嘴唇青紫,领口处可见一道极深的青紫色淤痕。
秦莞先扒开孟巍的领子看了看,然后眉头一皱。
郑白石忙道,“九姑娘,怎么了?”
秦莞没答话,先是问,“他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郑白石苦笑一下,“不光是看到的这些,身上还有呢,都是昨天受了家法留下的。”
秦莞自然记得昨日孟洲要行家法,而后孟巍不服和孟辉大吵大闹的场面,她皱眉一下,神色一定道,“看绳结,似乎真的有自缢之嫌,不过还得细细的检验才可,将他搬到停放孟津的偏院去,我要好好看看。”
郑白石点头,连忙招呼展扬搬人,秦莞起身让开来,回头望了一眼古柳树上的绳子,再一低头,看到了古柳树之下的淤泥。
她眉头一挑,连忙走了过去。
这古柳太靠近湖边,以至于柳树根下一片淤泥露在外面,此刻,那淤泥之上脚印有几分杂乱,然而细细分辨之下,还是能看出那些脚印是一个人的。
见秦莞看那些脚印,燕迟走过来道,“这些脚印只有最中间的是孟巍留下的,其他的都是别人的,今日是负责洒扫的仆妇发现的孟巍,发现之后先是不敢动,然后去禀明了孟洲,等孟洲来的时候,发现这下面的淤泥之中只有一个人的脚印,且只有走过去的,没有走回来的,也因为如此,才说孟巍是自杀的。”
郑白石也上前道,“前几日的积雪化了之后这片淤泥一直没有干过,所以人踩上去还是会留下明显的脚印,我们来的时候孟巍已经被放下来了”
只有往树下走的脚印,没有往回来走的脚印,表面上看起来,的确像是孟巍想不开自杀的,秦莞点了点头,“我先去看看尸体。”
燕迟便道,“我陪你去。”
说着交代了郑白石一句,便同秦莞一起到了早前的偏院。
偏院门口守着侍卫,内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无,进了院子,便见衙差们将孟巍的尸体放在了屋内的长案之上,而孟津的尸体还在棺床之上。
屋子里一下子放了父子二人的尸体,秦莞莫名觉得有几分惨凄,她走到孟巍的尸体旁边,先是检查了头部和面部以及耳鼻等处有无伤势,然后才将其领子解了开来。
领子一解开,孟巍脖颈之上的痕迹便尤其明显。
燕迟上前,“你适才说,这绳结有自缢之嫌?”
秦莞颔首,戴上了护手套的手拨弄着孟巍脖颈之上的伤痕道,“绳索勒痕在舌骨之下和咽喉软骨之间,且勒痕最深的地方,是平的,而两侧,则是斜着向上提空,伤痕的深度,也就是着力最重之处最深,两侧较浅,伤痕的痕沟之中并无出血,上下伤痕边际却有出血之处,再加上面色苍白,眼膜上出血点浅淡,的确像是自缢而死。”
说着,秦莞走到了孟巍脚的位置,她撩起孟巍的袍摆,果然在孟巍的小腿和脚背上看到了明显的尸斑,秦莞眉头微皱,“他的死亡方式的确是缢死无疑,是不是自缢却要再看看。”说着,秦莞解开孟巍胸前的纽扣开始全身检验。
燕迟吩咐白枫在门口守着,独自陪着秦莞在屋内验尸,燕迟一边看秦莞验尸一边道,“我派人查了孟府四房的内情,大房的大夫人早就病逝,二房的二夫人乃是孟津的续弦,因是如此,她看起来才格外的漠然,相比之下,三房格外的多灾多难一些,三房老爷在五年前病逝,他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本是聪颖非常,自小文武双全,却在十二岁上就病死了,如今只剩下二儿子孟子义,这个孟子义自小患有口吃之症,曾经因为骑马摔下来,左手手臂还受过伤,三老爷死后,三房便只剩下孤儿寡母,三夫人性情软弱,再加上孟子义常年患病,三房在孟府便是依附一样的存在,幸而后来孟子义娶到了妻子。”
燕迟所言和孟瑶所言附和,足见孟瑶并未骗她,秦莞耐心听着,一边仔细的查看孟巍身上的伤痕,燕迟又道,“至于四房,孟辉多年被二房压着,心中早就不满,此前他有过两个铺子也是真的,其中一家关了门,还有一家现在开着,却是入不敷出,孟辉早前也派人去二房掌管的几家酒楼闹过事,还差点闹到了官府这。”
秦莞听着,“如果不是因为争夺家产,你觉得还会因为什么?”
燕迟便道,“二夫人的存在十分特殊,她嫁入孟府也有十年了,却是没有生下孩子,且一早就和孟津关系不好,所以我叫人去查了二夫人的身世,这一查,果然有发现。”
秦莞手上一顿,转而看着燕迟,“查到了什么?”
“这位二夫人,乃是洛州一位富绅的女儿,在此之前早有婚约在身,当年嫁给孟津,是因为她的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忽然暴毙,这位富绅见女儿没了婚事,刚好他们家和孟家有往来,当年的孟洲已经是朝中五品员外郎,孟家的生意也小有所成,那富绅想着将女儿嫁入了京城,还嫁给了官家,自然乐意,于是便将女儿强嫁了过来。”
秦莞听着燕迟的话眉头一皱,“所以二夫人这么多年一直念着那未婚的夫君?”
“并非没有这个可能,不过这一缘故还不至于让她杀死孟津,何况她已经嫁入孟府这么多年了,就算当年的事和孟津有关,也不会在这时候才动手。”
秦莞便道,“如果她是最近才知道当年之事的内情呢?”
燕迟唇角一弯,“所以我已派了人去查当年的事,得等个三日才有消息。”
秦莞闻言眼底也生出几分皎洁的微光来,她和他在锦州之时就颇为合拍,到了如今,更是心有灵犀,洛州是距离临安城最近的城池,然而去洛州也要走一天多的时间,就算一切顺利,一来一回也要等个三日了。
“在孟津的死上,二夫人的确有一定可能,毕竟整个孟府,光看孟津死后的表现,嫌疑最大的就是四房孟辉和她了。”
说着,秦莞看着孟巍布满了伤痕的身体皱眉。“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势不下几十处,昨天是谁动的手?”
燕迟忙道,“孟洲和孟辉二人。”
秦莞便颔首道,“孟巍身上多是棍棒伤痕,却也有不规则的淤伤,得详细的问一问,做个记录,看看他们谁打了哪些地方,越细致越好。”说着秦莞又道,“帮我准备一点米醋来。”
燕迟颔首,抬步走到院门口吩咐了几句,这边厢,秦莞直起身子皱起了眉头。
燕迟归来,见秦莞神色沉重,便道,“怎么了?”
秦莞盯着孟巍的神色道,“你觉得他是会自杀的人么?”
燕迟眯眸,“不像。”说着又道,“孟巍的为人我也让人查了,他是孟津的原配发妻所出,因为他发妻死的早,孟家老夫人在的时候就尤其宠溺他,后来孟津也十分疼爱这个儿子,后来还将手上的生意交给孟巍,而孟巍性子冲动脾气大,在他手下的铺子里多番打骂伙计,在外也颇为嚣张跋扈,孟津出事,他一来是想掩饰他们设下的骗局,二来是想找出那把钥匙,三也的确是想为孟津伸冤,昨日他被家法处置,孟辉还扬言要把他逐出孟府,可到了晚上,他还在派人找那把钥匙,足见他无自杀之念。”
“他身边的亲信说,他先是被打的躺了一下午,身上还上过药,后来到了天黑时分,他仍然想找到那把钥匙,于是又命人去找,到了夜深,仆人来报仍然没找到,他便穿衣下床说要自己去找,本来两个仆从跟着他的,却是在花园里分了开,两个仆从找了一圈没找到,也没在院子里发现孟巍,等回了孟巍的院子也无人,本是要去找孟巍的,可昨夜孟洲派人来看孟巍,两个人想替孟巍掩饰,硬说孟巍睡着了,而后两个仆从也不敢乱走,便在院子里等孟巍,谁知道等了一夜也没等回来,直至今天早上被发现孟巍上吊。”
秦莞眯眸,“自杀这种念头,要么是真的走到了绝路,要么便是此人平日里便太过自怜自艾,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自小娇惯的十分脆弱,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承受不住选择自杀,可我看他昨日在公堂之上据理力争的很是硬气,也不像承受不住父亲死去的打击,至于说将他逐出去,他只怕知道孟大人不会这么做。”
秦莞说完和燕迟对视一眼,“可是如果孟巍是被害的,那害他的人又是谁?”
说起孟津,害他的人还有可能是二夫人,那孟巍呢?
就算当年嫁娶之事有内情,二夫人难道将孟巍也当做了仇人?
燕迟眯眸,“据我所知,二夫人这么多年来独居一院,孟巍虽然不说将二夫人当母亲,可也不曾做过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当着外人的面还是称一声夫人。”
秦莞眉头紧皱,“如果孟津被杀,那一定是有什么利害关系在其中。”
正说着话,白枫拿着找来的米醋进了院子,“主子,九姑娘,米醋准备好了。”
秦莞忙上前接过,然后走到孟巍的身边,小心的将手中的米醋涂抹在了孟巍的身上,“孟巍身上杂乱的伤势太多,且多是淤伤,此等境况之下,难免有深层的淤伤显现不出来,涂一些醋看看有无别的没看出来的伤势,再和孟大人、孟辉二人的口供做个对比,便知道哪些伤痕是后来的了。”
这些自然是秦莞最为在行,待秦莞抹完了米醋,忽然间,郑白石带着展扬大步进了院子,“殿下,九姑娘,孟大人要来看验尸,适才已经拦了许久,眼下拦不住了。”
郑白石说着又道,“九姑娘今日着了男装,不若放他们进来?”
秦莞蹙眉,燕迟看了秦莞一瞬,“昨日孟小姐去侯府了?”
秦莞颔首,她头疼的也是这个问题。
燕迟深吸一口气,“你在此验尸,让白枫留下帮你,我去外面。”
说着,带着郑白石和展扬而出,又将屋门一合。
门刚关上,孟洲便带着孟辉等人走了进来。
燕迟凤眸一下,语声冷了下来,“孟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自己府中命案连生,却连配合官府查案都不懂了?”
燕迟一身撩黑华服,神色冷峻,语气寒森迫人,孟洲直听的心头一突。
见燕迟在此,孟洲便是再着急也得忍住,随即苦楚道,“殿下,不是下官不守规矩,实在是……实在是都没想到孟巍会上吊,早上我们还没好好看看孟巍,官府便将他围了起来,这半天了,总要给我们个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说着话,孟洲又道,“下官记得,衙门验尸并非秘事,有众人在场也好有个公断,殿下,孟巍虽然做了错事,可到底也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忽然死了,我们……”
孟洲语气戚戚,燕迟下颌微抬道,“孟巍之死并非寻常,而孟府之人皆有嫌疑,岂有让尔等围看之理?”
孟洲一愕,“殿下的意思是……孟巍是被人害死的?”
燕迟站在屋门之前不动,虽然只有一个人,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他目光极快的扫了几个人一圈,却发现孟辉只是意外并无心慌之色。
“是不是被人谋害,还未有论断,眼下,我倒要问一问你们,昨日,你们要家法处置孟巍之时,都是如何动手的?用了何种器物?又伤了他哪里?”
孟洲一听眼神一变,孟辉也瞪大了眸子,“世子殿下,我们只是按照家法用棒子打了他,没有怎么样他的。”
燕迟眯眸,上下打量了孟辉一瞬,忽然,看到了孟辉手背上的青乌,他语声一寒,“你手背上的淤伤是如何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