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了个吉日,李薇从翊坤宫搬进了永寿宫。
只是从后面挪到前头,行李什么早就都搬过去了。她会今天郑重其事‘搬’过来,都是因为四爷。
早几天前,他就跟她说近有两件喜事要办。
一是十三爷就要回来了,二是她搬宫大事。
前一个她可以理解,当即就让人去怡亲王府送信。后一个……真有这么重要?
但四爷表现就是这么重要。他不但让钦天监送来选好吉日,亲自圈选了一个,甚至还让张起麟来亲眼看着她搬。
“奴才这就回去了,贵主儿如果有什么话,奴才可以带给万岁爷。”张起麟笑着说。
李薇把准备了几天话说了出来,她端端正正对着养心殿行了个大礼:“万岁大恩,臣妾难报万一。”
这番作态十分合适。就算是形象工程,有时也是必须。
至少她这样一来,张起麟看着就感动了,他也端正对李薇行了一礼,正色道:“奴才一定把贵主儿话带给万岁。”
李薇客气请他慢走,让赵全保去送。回屋就准备把身上这一套给脱了。
玉瓶和马佳氏一起进来侍候,人人脸上都是合不拢笑。“主子,大家还没过来给您磕头呢。”玉瓶说。
李薇想想这也省不了,先把头上几根大钗去了,再出来受了众人礼,说了中午一人赏一道菜,皆大欢喜。
回屋没停一刻,汪贵人和耿贵人来贺喜了。玉瓶听了就皱眉,让通报人先等等,进来对她说:“主子要是不想见,我就去让她们先回去?”
马佳氏连忙说:“要我说,主子还是要去见见。今天来人只怕是不少。”
正如马佳氏所说,一天下来东西六宫人都来遍了。除耿氏等人是亲自来之外,长春宫派人赏了两个梅瓶,太后赏了一盒藏香。
李薇不得不忙着谢恩回礼,长春宫是她亲自去,太后那里,她让额尔赫跑了一趟。
上次太后生病,好了之后就跟西六宫疏远了。听说长春宫好几次一大早去请安都被拒之门外,相当不给脸。
宫里本来就没有请安问好规矩,不管是给太后还是皇后。
先帝那会儿后宫皇后缺失多年,多少有点礼崩乐坏滋味。再加上当时太后,就是如今太皇太后,先帝并不怎么乐见妃嫔们去讨好她。
不是说太皇太后当时后宫里是个没人理小可怜,有先帝孝顺比什么都强。但除先帝外,后宫妃嫔等都刻意跟太皇太后保持了一定距离。
当时先帝后宫中所有联系都是先帝。是先帝做了太皇太后与后宫妃嫔之前桥梁,像个好儿子好丈夫那样,做婆媳之间润滑油。
而不是反过来,由媳妇们孝顺婆婆,来让先帝没有后顾之忧。
如果平民家庭,媳妇未必会这么孝顺。但这是皇家,妃嫔们都要玩命往身上套美德,怎么会让先帝这么‘辛苦’?
但先帝显然是愿意这么辛苦。
太后就曾经闲聊时说过。那时是年,太后那里坐满了人,自然有人问要不要去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后就笑道:“太皇太后爱清静,不爱一堆人围着她。”
等无关人都走了,只剩下自家人时,太后就解释了下:“太皇太后只说蒙语,以前先帝时,我们跟太皇太后说话都是由先帝来传话,太皇太后跟我们说什么,也是让先帝说。先帝不去时,太皇太后也不乐意我们太多人过去。后来宣太妃搬进去了,我们跟太皇太后说话才方便点了。”
所以当先帝去世之后,太皇太后跟太妃们之间交往就变得很少了——语言不通就是个大头。何况当时讨好太皇太后还有个先帝原因,当今万岁自有亲额娘,他们讨好太后就行了,太皇太后继续供着呗。
既无交情,也无必要。太皇太后那里彻底冷清了下来。多亏四爷也是时常看望,还有太后和宣太妃与太皇太后同居一宫,衣食住行都无人敢怠慢。
李薇也是近才明白。先帝当时真把后宫给全都攥手心里了。太皇太后和太妃们都要靠他,四爷等儿子和太妃们之间也要靠他来牵线搭桥。
没有先帝,后宫里简直就是一盘散砂。太皇太后成了纯摆设,太后和太妃们各自抱团。
由此可见先帝是多么厉害一个人物。由后宫可知前朝估计也差不多。
四爷曾经感叹过,他兄弟们虽然难办,但好歹都没联合到一起,而是各自为政。连亲兄弟都分道扬镳。比如老五和老九,比如他和十四。
他这么说只是纯感叹,李薇却从近体悟中猜测,这其实也是先帝做法后遗症?
但她却没把这话跟四爷说。
四爷不像先帝还好,他要是跟先帝似,后宫就算了,她后宫又不打算交朋友。他要是把她儿子们给搅散了,让他们跟四爷和十四似,她去哪里哭?
太后其实跟西六宫没矛盾,这个矛盾是先帝朝和四爷交接引发连锁反应。太后这里已经算是反应慢了。
换了个皇帝,前朝后宫都有很多人不习惯。
四爷刚登基时,他与太后都被这巨大惊喜给震住了,长久以来母子二人间生疏和隔阂都冲散了。
但到了雍正元年,四爷越来越像个皇帝,他对旁人要求也越来越高时,周围人都不得不开始适应改变后他,太后适应就显得有些疼痛了。
李薇把自己代入太后想像了下,以前四爷不但做为她儿子要孝顺她,还要尊敬做为先帝妃嫔她。
而现先帝已逝,四爷成了九五至尊,天下第一人。
太后因先帝而尊贵,当失去先帝后,她已经失去大倚仗了。四爷孝顺她可以,不孝顺,或者不够孝顺,都没有人能指责他。就像四爷拿太后来刷孝子,外面人都会顺着四爷表现去夸奖他,太后本人肯定不是滋味。
太后从看丈夫脸色变成了看儿子脸色。
她肯定是需要一个过程。她调整好自己以前,估计跟四爷还有得磨合。
所以,李薇肯定不愿意把脸送上去给太后打。明知这矛盾解决不了,她何必充圣母呢?让额尔赫去是因为太后不会给孩子难堪。谢个恩而已,一会儿就回来了。
果然等额尔赫回来就说太后那里一切顺利,私底下叫跟她嬷嬷来说,说也是一样。
“太后极疼爱二公主,一见就拉到身边说话呢。”嬷嬷笑着道。
李薇算是放心了。
她跟四爷提过,暂时想避着点宁寿宫。他点头说:“近你也忙,少去也可以。”
至于皇后不停去让太后打脸,四爷没提,显然是不打算管。
如果他要管,肯定会提醒暗示皇后别再去了,那打不只是她脸,也有他脸。
有时李薇很同情四爷,她觉得他理想乡永远不会到来。就算他现是皇帝了也做不到。可当他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了,就会要求身边人也一样做到。
这太难了。
等搬宫事都告一段落后,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李薇发觉今天这个时间了,养心殿还没有派人来。等她想起来问问玉瓶时,才看出来玉瓶他们已经着急很长时间了。
因为今天中午四爷就没有赐膳。
李薇失笑,玉瓶却是实打实担忧:“主子,平常万岁就常常赏菜给您,今天好日子,怎么却……”
李薇摇头,安慰她道:“只怕是万岁那里一时忙得分不出精神来,别想太多了。”
只是一次没赐膳,她可不会就担心自己失宠了。
不过昨晚今早都没预兆,说明这件事来得十分突然。四爷讨厌就是突然冒出来麻烦,他喜欢有规律事,一切问题都应该井井有条。
如果她猜得没错,现养心殿肯定就像阎王殿了。四爷就是阎王老爷。
她见玉瓶还是忐忑不安,想想刚搬宫不能再人心不稳,干脆晚上再让人加菜。
然后,九点四十时候,张起麟匆匆赶到了永寿宫。
李薇顾不上多收拾,观张起麟神色就知道养心殿那边人已经受了一天惊吓了,都有点惊弓之鸟了。
她交待额尔赫看好弟弟,早点休息就跟张起麟走了。
养心殿里确实静得吓人,杵屋里屋外太监宫女全都噤若寒蝉。四爷坐屋里,也没看书,好像就是专心等她。
果然气大了。
看到她进来,他笑道:“晚了,扰了你睡觉了?朕想找人说说话,才让人去喊你,没想到都这么晚了。”说着他看了眼钟表,好像表上时间他确实没想到。
李薇轻轻走进来,苏培盛就悄悄带着人退出去了。
她笑道:“我睡得晚。而且今天搬到永寿宫,弘昤换了屋子睡不着,刚才还闹我呢。”
四爷想了下才恍然道:“对了,你今天搬宫。唉,朕真是过糊涂了。”
李薇挨着他坐下,握着他手说:“爷这会儿用过膳了吗?”
四爷冷笑,反握住她手叹了句:“那些人都想把朕给气死,谁有功夫想想朕用膳没有?”
李薇不由得说:“别人对咱们不好时候,咱们要加倍对自己好才行。”
四爷大笑,笑声中多了几分痛:“说是。那些人就想看朕笑话,朕就偏不让他们看!”他对外面喊,“苏培盛。”
苏公公赶紧进来:“奴才。”
四爷还真认认真真点了一桌菜,四凉八热两汤两粥六面点。作为一顿夜宵是真不少了。
苏培盛很带着人摆了满满一大桌,但四爷坐上去后却不急着吃,而是一手拿着筷子,一边跟她抱怨。
先是说八爷,面憨实奸,从小就不是个好种子。小时候宫里他都让他骗了,以为他是个可怜人。
“不过是个有奶就是娘白眼狼!良妃生养他一场,比不过一个女人!”四爷恨道。
之后又说郭络罗氏,不孝婆母,以下犯上,嫉妒,妨碍子嗣。
然后八爷明知郭络罗氏是个这样人,还一门心思听她话。夫妻两个蛇鼠一窝。
“臭到一块去了!怪不得老八也不嫌弃郭络罗氏生不出儿子,气死良妃也不乎,这两人根本就是半斤对八两!”
李薇听得似懂非懂,不知道到底是八爷给他找事,还是郭络罗氏找事。
她只好顺着他话说,结果她一顺着,四爷又说:“朕记得郭络罗氏曾经也给过你难堪?”
李薇依稀仿佛记得有过那么两回,不过他现正气头上,她要做是降火而不是浇油,赶紧道:“平常交际,总有个合不合脾气。我跟郭络罗氏就是不合脾气。再说,当时她园子里跪过我一回,有这一次我这气早平了。”
她绘声绘色说郭络罗氏是怎么跪她,她又是怎么爽。
终于把四爷给哄高兴了,他一把将筷子拍到桌上,笑道:“正是!就该这么对她!”
李薇抹汗,心底松了口气。
当夜无事,可第二天,不等她回永寿宫,就听到主殿那里隐约传来四爷咆哮声。
让她一下子就不敢走了。
前殿和后殿紧紧挨着,中间只有一道半间屋子大小走廊连通。但实际距离跟隔着条走廊两个教室差不多。
前殿动静一传出,后殿这边霎时也安静下来了。
所有宫女太监全都屏住呼吸,一步也不敢走动。这样一来,前殿声音就听得清楚了。
四爷正骂:“像你这么不忠不孝东西!先帝当年就不该饶过你!”
“专会踩着人往上爬!当年直郡王,裕亲王,个个都是人家落魄了,你踩上去了!”
“你就真当大家都是傻子看不出来你盘算?!”
“现你又把主意打到朕头上来?!”
“做你春秋大梦!!”
……
如果不是这个时间地点,李薇真会发笑。四爷这么严肃认真人,会骂人中途突然j□j去一句哩语,可见是已经气糊涂了。词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不过大概这周围只有她一个还能笑出来,仔细瞧连玉瓶脸都白了,站得离她越来越近。
当前殿声音小一点时候,玉瓶赶紧道:“主子,咱们先走吧?”
怎么走?从东五间出养心殿,你以为不用被四爷看见?
玉瓶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了,但她还是怕想让主子赶紧离开。万岁正那边发火,谁知道这火不会烧到后面来?
……
“滚!!”
正这么说着,前殿又传来四爷一声大喝。
李薇小声安慰玉瓶:“没事,你看万岁这火发完了。”
玉瓶刚刚放心一点点,就听到一串脚步声往后面来了。苏培盛跑前头,当着玉瓶越发煞白脸小声又迅速说了句:“万岁过来了。”说完,后面已经能看到四爷了。
他躬身退下,李薇也让玉瓶下去。她这样御前侍候就是找死。
四爷脸颊上青筋乱跳进来,李薇知道他发大火,自己却一点都不害怕。她不知怎么就是有这个自信。
他绝不会拿她当出气筒。
四爷往后走也是记得素素还没离开,他这会儿谁都不想见,看见谁都想让人拖出去打板子,刚才苏培盛挡他前走,他都差点让人拖下去。
李薇迎上来,他牵着她手继续大步往里走,扔下一句:“都滚!”
后面顿时没有一个敢跟上来了。
李薇跟他身后,感觉就是像跟一头发怒雄狮后面。
进来坐下后,她给他倒了碗茶轻轻推过去,他端起来一口气就喝干了。
刚才骂那么久,肯定口渴。
她见他坐下还气得喘粗气,脖子上筋都跳,就伸手把他领口扣子解开了。
四爷不觉松了口气。
她再去摆了个热毛巾拿来给他擦脸。
这么一串下来,他看着是好多了。刚才进来时,那脸色就像高血压,额头是红,脸是白,拳头攥着隐隐发抖。
她这时站到他身后,轻轻给他捏肩,只感觉手下就是一块石板,硬得一点都捏不动。
她只好掂脚使力。
恰好对面就是梳妆台,妆镜正好对着她,四爷一眼扫过去,一下子就想笑了。
他从肩上把她手拉下来,把人给拉到前面来:“坐着陪着朕就行。”他道。
这一笑,火气也散了。
四爷喊人,苏培盛麻利进来就站门边上,也不敢进来。
“去看看允祀是不是还磕?让他不用磕了,回去思过吧。”四爷道。
李薇才知道从刚才八爷就前殿那里磕头,这至少有五分钟了吧?
苏培盛去回,说已经把八爷给劝回去了。
四爷嗯了声,苏培盛见再无吩咐就退下了。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四爷也不说话,她也就安静陪着他。
过了会儿,他看到榻边放雍正钱和丝绳笸箩,拉过来,从里面拿出一条她编雍正钱。
有些暗室内,崭雍正钱也闪着黄澄澄光。
“……你编了这么多,做什么用啊?”四爷突然轻声问她。
李薇道:“过年时让弘昐他们玩骰子用。我总觉得用金银没有用钱实。”金豆子,银角子,她眼里始终装饰性大于使用性。倒是雍正钱让她有‘钱’感觉。
四爷笑了下,把这串钱放下:“是啊,铜钱实。老百姓用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