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山影幢幢,道阻且长。
方才下了一场雨,年久失修的官道上坑坑洼洼的,一辆马车辘辘走过,车轮溅起了大大小小的泥点,弄得车身上也多了几重狼狈,马车前后有几匹高头大马开路随行,一水的练家子,个个目不斜视地赶路。
车里坐着个一脸富贵相的老太太,正在打瞌睡,旁边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头上扎了一对双平髻,穿一条鹅黄裙,不施粉黛,额上几根碎发下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似乎是老夫人身边的娇俏小丫头。可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少女的坐姿极为端正,任凭马车左右乱晃,她自端坐如钟。她微微闭着眼,不知在凝神细思些什么,眉宇间有种呼之欲出的杀伐之气。实在是梳了丫头髻也不像丫头。
这一行,正是王老夫人和包括周翡、李晟在内的一干弟子。
王老夫人失踪的儿子最后一封信曾说他们到了洞庭附近,此地正有一武林世家,名叫“霍家堡”,在岳阳城里。
霍家老家主霍长风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腿法独步天下。早年四十八寨老寨主活着时,两人曾有八拜之谊。李瑾容之所以叫周翡和李晟随行,也是想借着两家这点薄面,在寻人的时候请霍家堡助一臂之力。
洞庭附近匪盗虽多,但穷乡僻壤,大抵是欺软怕硬之徒,见他们似乎不好惹,也不敢贸然下手。
一离开蜀中的地界,周翡便渐渐对沿途风光失去了兴趣。
越往北,村郭便越是萧条,有时候走上一整天也看不见一户人家。官道上越来越颠簸,沿途驿站都好似鬼宅一般,唯有偶尔经过大城要塞的时候,能多见些人气。可人气也不是好人气,城关小吏往往层层盘剥,行人进出都得反复打点,坐在马车里,常能听见进不得城的百姓与那些城守争执哭闹,一阵阵地叫人心烦。
周翡干脆也不往外看了,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脑子里反复演练那日李瑾容传她的九式破雪刀——这是鱼老教她的,佛家有“闭口禅”,鱼老也给自己这古怪的练功方法起了个名,叫作“闭眼禅”。
鱼老事多如麻,嫌她吵,嫌她笨,嫌她邋遢,嫌她用过的东西不放回原处,还不肯让她在江里舞刀弄枪,说是怕被她笨着,看多了周翡这等庸才,容易伤害他老人家的脑筋……每次周翡碰到瓶颈,被牵机困在江心,鱼老就让她坐在一边闭目冥想,在脑子里反复描摹一招一式。
久而久之,周翡无计可施,只好摒除杂念使劲想。
渐渐地,她发现一个人内外无扰、心无旁骛的时候,会进入一个十分玄妙的境地,真的能思形合一,有时她入了定,竟分不出自己是真的在练功,还是只是在脑子里想。而用闭眼禅修来的招式,试手的时候也能很自然地使出来,并不比真正练的差。刚开始,周翡只有在洗墨江江心这种远近无人打扰的地方才能静心进入这种状态,慢慢习惯了,她已经可以随时分出心神来修这闭眼禅了。
就在她脑子里一片狂风暴雪时,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狗叫声,车夫“吁”一声长啸,马车骤停。周翡蓦地睁开眼睛,眉间利刃似的刀光一闪,旋即没入了眉宇中。她回过神来,一伸手将车帘挑起一点,见前面多出了一条拦路的绊马索。
领路的是潇湘派的大师兄邓甄,骑术高超。邓师兄一拽缰绳,还没来得及下马查看,两侧路边便冲出了五六条瘦骨嶙峋的大狼狗,鼓着眼冲他们咆哮,紧接着,后面又跟出了几个村民,大多是青壮年男子,还有两个壮硕的健妇,拎着菜刀木棍,还有一人扛着条长板凳,仇恨地瞪着他们一行人。
双方大眼瞪小眼片刻,邓甄便下马,抱拳道:“我等护卫老夫人回乡,途径贵宝地,不知可是犯了诸位哪条忌讳?”
为首的一个汉子看了看他腰间的佩剑,语气很冲地问道:“老夫人?老夫人有多老?叫出来看看!”
邓甄皱眉道:“你这人好不知礼数!”
那汉子大声道:“我怎知你们不是那些打家劫舍的贼人?”
邓甄等人虽是江湖人,但潇湘派的特产是竹子和美男子,哪怕迫不得已避世入蜀中,也没丢了自己的风雅,怎么看都像一群公子哥。不料有一天竟会被人当成打家劫舍的,邓甄要被他们气乐了,怀疑这群刁民是专门来讹人的。
周翡回头看了王老夫人一眼,只见她摩挲着拐杖低声道:“此地与岳阳不过一天路程,霍家堡就在附近,怎会有贼盗横行?阿翡,你扶我下去看看。”
几个村民见面前这一群人忽然恭恭敬敬地分开两边,一个小姑娘扶着个老太太缓缓走出来,那姑娘又干净又秀气,雪团似的,叫人看了十分自惭形秽。她目光一扫过来,扛板凳的妇人顿时讪讪地将那瘸腿的长凳放了下来。
老妇人则约莫古稀之年了,长着一张让人想扑到她膝头委屈地哭一场的慈面。她走到那几个村民面前,仿佛还有点喘,问道:“几位乡亲,看老朽像打家劫舍的强人吗?”
半个时辰以后,王老夫人靠脸,带周翡他们一行人平平安安地进了村。
几条大狼狗都被拴了起来,方才那领头的汉子原是村里的里正,后来几经动乱,里正已经不知归谁管了,带着众人勉强度日谋生。
里正边走边苦笑道:“我们现在是草木皆兵,这几天那些贼人来得太勤了,刮地三尺,实在也是没办法。”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哭声,周翡抬头一看,只见一家门口铺着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里面裹着一个青年。那人长手长脚,生得人高马大,草席裹不住。他头脚都露在外面,容貌已经看不出了,脑袋被钝器拍得变了形,沾满了干涸的血,一片狼藉。一个老太太一边大声号哭,一边用木盆里的水冲洗死者身上的血迹。
王老夫人这把年纪了还亲自出山,也是因为儿子,见此情景,几乎要触景生情,半晌挪不动脚步,站在旁边跟着抹眼泪。
“光是拿东西,倒也算了,可他们连人也不放过。”里正看着地上的尸体,本想劝慰那老妇人两句,可他心里也知道那老妇人是没什么活着的指望了,说什么都是废话,便把话都咽了,对旁边的邓甄道,“他那媳妇还是我主的婚,成亲不过半年,叫那贼人看上,便要抢,他……唉!这位老夫人,我们耽误了诸位的行程,现在天色已晚,再往前也未必有可落脚的地方,不如先在我们这里歇一宿,明日再起程,傍晚就能进岳阳了。”
王老夫人没什么意见,让弟子给了他们这一帮人食宿的钱,里正接了,嘴里说太多,不好就这么收下,手上却又不舍得放。村里人实在是太穷,死了的连口薄棺材也买不起,他哪里还有力气讲什么志气?里正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想想自己这样人穷志短,不由得羞愧交加,悲从中来,站在那儿便掉下眼泪来。
周翡他们当晚在村里住下,晚上草草吃了点东西,一众弟子都聚在了王老夫人屋里。邓甄大师兄说道:“师娘,我看这事有些古怪,那青年的尸体您瞧见了吗?人头上有骨头,又不是面瓜,哪有那么容易烂?寻常人力未必能将他的脑袋拍成那样,必得是练家子才行,还不是一般的练家子。真有这么一伙武艺高强的歹人在卧榻之侧,那霍家堡为什么不管?”
王老夫人一双苍老的手放在小火盆上,借一点火光烤着手,闻言缓缓点了下头,又见李晟欲言又止,便问道:“晟儿想说什么?”
李晟道:“我在想,咱们这些人,再怎么风尘仆仆,也不至于被错认成拦路打劫的吧?为什么他们刚开始那样戒备?”
周翡其实也注意到了,只是没有当出头鸟的习惯,别人不提,便也没吭声,这会儿听李晟说了,才略微跟着点了一下头。
王老夫人温声对李晟道:“不妨,你接着说。”
“我看那村民大多步履沉重,气息虚浮,说话间悲愤的神色也不似作伪,”李晟想了想,又道,“要不是他们扯谎,那些所谓的‘贼盗’会不会……不是普通的强盗,会不会跟我们有相似之处?”
李晟说得已经很委婉,可他一句话落下,众弟子还是一时鸦雀无声——不是普通的强盗,还跟他们有相似之处,那便是江湖门派了。这一带,方圆百里,霍家堡一枝独秀。
霍家堡与李老寨主是八拜之交,李晟的怀疑其实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有,只是不好当着李晟和周翡的面提,此时被他主动说破,才纷纷附和。
王老夫人手指蜷了蜷,低声道:“我想想吧,你们连日赶路,早点休息,只是夜间要警醒些。”
众弟子正要应是,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个人问道:“小周姑娘睡了吗?”
周翡忙推门迎了出去,见来人是里正娘子——就是一开始扛着长板凳劫道的那位女中豪杰。她原来并非看上去那么凶神恶煞般,见周翡一个小女孩,一直跟在老婆婆身边也不怎么说话,觉得她怪可怜的,晚间特意给她找了一床干净的厚被子送来。
周翡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特殊照顾,有点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忙冲她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