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那个被捆成粽子的还活着,两个关节脱臼,除此以外没什么大伤,完全是被吓晕过去的——对了,除了脖子上,他身上还有另外七道红线,都是很细的血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划的,伤口非常浅,就是刚破油皮,渗出一点血来的程度。”于严说着,打了个寒噤,“脖子上那条,跟嫌疑人在聂恪脖子上画的红线位置一模一样,身上的几道红线几乎完全对称,老远一看,这个人就像给切成了好几块。兰爷,你这外挂是哪找来的?太瘆人的。”
喻兰川还没想好怎么背锅,就被于警官排除了“嫌疑人队伍”,于是颇有些阴郁地看了他一眼:“就不能是我吗?”
“你?”于严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四……五个人!快别闹了,您老,惜命得跟个得过绝症的猫似的,从小就是别人打架你告老师,七岁看老,不可能的。”
喻兰川:“……”
于严正色下来:“你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喻兰川:“有区别吗?”
“要只是不能说,那说明你认识他,我相信你的人品和惜命程度,不会跟变态杀人狂来往,”于严说,“要是你也不知道,那今天出现在咱们片区里的这个人,可就有点让我们睡不着觉了。”
喻兰川顿了顿,冲他摆摆手:“今天的事,就算我见义勇为好了,我弟弟上周一路过这里的时候,见过向小满和他们中的一个人说话,所以我过来碰碰运气。”
“好吧,盟主,你担保,我放心了。”于严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后又喟叹道,“这几个人有点亡命之徒的意思,都受过专业训练,能徒手爬楼,手里还带着这么多管制武器,居然被一个人赤手空拳地摆平,还卡着分寸没有伤亡——兰爷,世界上真还有高手吗?”
喻兰川说:“少见多怪。”
“不是啊,”于严说,“比如说你吧,不管你是哪个门派的,你主业都还是读书和工作,要是当年练剑练拳耽误你做毕设,你早就不练了吧?因为这就不是一门能吃饭的手艺。除非去当格斗运动员,不然社会竞争那么激烈,谁有时间花那么大精力去研究这些?”
据说,古代大侠的主营业务是“行侠仗义”,可是这一项业务已经没有前途了,因为收保护费是被取缔的黑社会行为,仗义仗不好,还容易犯法,学习紧张工作忙,沉迷武功明显是不经济的。反倒是那些盗窃团伙、暴力犯罪分子们,一天到晚没正事,专业搞破坏,还会孜孜不倦地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手里真有些功夫。
那么甘卿呢?
喻兰川出了神。
在人身上画肢解图,肯定不是格斗运动员的路数。她的功夫是哪来的?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窝在一个小饰品店里混日子?
当然,这只是喻兰川作为“学霸”和“精英”的偏见——他们这帮人,以“计划”和“表格”为灵魂基石,个个都有清晰的职业发展规划、纪律严明的自我管理,在他们看来,那些不职业的、到处给人打工的、对未来没有判断的,都属于“混日子”。
其实甘卿没有混,作为一个神婆,她忽悠客人买东西还是很努力的。
甘卿神不知鬼不觉地摔了那块“万木春”的木牌,让盟主背了锅,自己跟没事人一样换了身衣服,就上班去了,对孟老板的解释是出门进货了,晚上她自己动手,把豁开的皮带缝好了,又很心灵手巧地把那件无法拯救的外衣裁裁剪剪,改了个包,第二天生活和工作恢复了规律,啥事不往心里搁地盼望着暖气和工资。
眼看一天凉似一天,金属和石头做的小饰品不好卖了,她早早就准备好了一批星座围巾手套和转运福袋,销售额不降反增,“转运福袋”卖得尤其好——那其实就是一个刺绣小布包,进货价两块五,里面塞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符,她自己拿彩笔随便涂的,卖二十块钱一个,反正就跟微博上的锦鲤一样,信则灵。
她的基本工资是一个月一千五,剩下按销售额拿提成,十一月的提成比工资还高,给房东张美珍女士转了房租,还剩下三千。
“我有钱了!”甘卿给孟老板发了个五十块钱的红包,还他钱,“孟叔,今天我就不在你这蹭饭了!”
“那你上哪吃去?又瞎花钱!什么时候能好好过日子!”孟天意叹着气走出来,“一发工资就瞎花,看有点钱把你烧得,找不着北!月底又得穷得要饭——哎,我跟你说让你自己找地方交社保,你交了吗?”
甘卿伸了个八道弯的懒腰,敷衍道:“下月的,等我存点钱,要不手头太紧。”
“上月拖这月,这月拖下月!又馋又懒!你什么时候手头不紧过!”
甘卿一耳朵听一耳朵冒,脚底下准备开溜。
孟老板叫住她,从店里拎出了一大包旧书:“等会,我一个老哥家的孩子刚参加完自考,我把他的书要回来了。你拿回去好好看看,趁年轻,记得住,自己也考一个。”
甘卿接过来,沉得两手往下一坠,又不好辜负孟老板的好意,只好捏着鼻子扛走。
孟天意:“你可长点心吧!”
甘卿扛着书,没骨头似的冲他挥了挥手。
她离开泥塘后巷,上了一辆公交车,从包里抽出本书翻了两下,又没什么兴趣地塞了回去——孟老板这个朋友自己可能也没考过去,就前面几页有翻过的痕迹,后面比脸还干净。
“又馋又懒”的甘卿并没有找地方吃大餐,她甚至都没吃饭,一直坐到了公交车的终点站,下车买了米面肉和一桶油,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近郊的一片老旧小区里。
这些东西有好几十斤重,外加孟老板给的大书包,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甘卿已经有点喘了,寒风中出了一身热汗,右手哆嗦得拎不住东西,她把重物放下,往血液不循环的手心里呵了口气,吃了块巧克力。
每天早晚高峰,看见地上地下人山人海,都觉得燕宁的人口快爆炸了,可是这里又有那么多僻静的地方,走起夜路来,连野猫都看不见一只,又荒凉又寂静,偶尔有人经过,还要互相吓一跳。
不远处有人用手电光晃了一下,甘卿抬起头,片刻后,有些拖沓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太走了出来,看见甘卿,她有些拘谨地说:“来、来了啊?”
甘卿“嗯”了一声,俯身把东西拎起来:“你上次不是说家里没油了吗?”
老太太看她拎那么多东西,试图上前帮忙,甘卿一抬手避开她,冷淡地说:“不用。”
老太太腿脚不太利索,吃力地跟着她,赔着笑,笨拙地试图找话题,可她并不会聊天,说出来的都是干巴巴的蠢话,自顾自地说了一路,见甘卿没有理她的意思,就讪讪地闭了嘴。
老太太家在一楼,逼仄狭小,屋里大约是为了省电,黑乎乎的,来了客人才忙不迭地开了灯,劣质的白炽灯闪个不停,把屋里的一切陈设都照出了惨淡的颜色。厨房和卫生间里传出“滴滴答答”的水声,水龙头细细地往下滴水,底下用塑料桶接着——这样接水,水表不走字,能省水费,可是那声音听着让人心烦。
门厅里有一张破木头餐桌,一条腿短了一截,用碎木头垫上了,桌上有个暖壶,一排小药瓶,还有一碗吃了一半的菜粥和一小碟腌萝卜。
“自己做点饭吃。”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说,“你……你吃了吗?来碗粥?”
甘卿往厨房瞥了一眼,案板上还有几片萎靡的菜叶:“菜市场捡的?”
老太太小声“嗯”了一声。
甘卿从兜里摸出一打现金递过去:“没钱吱一声,至于么?”
老太太接了钱,脸上却不见喜色:“我活着就是不要脸啊,不中用,什么都干不了,还老吃药……每天早晨起来,都想我怎么还不死,一坐坐一天,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
她说着说着,就低头抹起了眼泪:“哪能老跟你要钱啊,你又不是我闺女……我闺女要是活着,我也不至于这样,我可怜的孩……”
甘卿冷笑一声,打断她:“你闺女要是没妈,也不至于死这么早。”
老太太听完,嚎啕大哭起来:“是我害了她,是我拖累她!可我也是为她好……男人赚钱养家,在外头吃苦,回来脾气不好撒撒火没什么啊,小夫妻俩年轻时候吵吵闹闹,偶尔动手也正常……谁家的日子不是这么过?忍一忍就好了,她要是离婚,还能上哪找对象去啊?又没个工作,吃什么?我们娘儿俩怎么活……谁知道她那个脾气哟……怎么就能走到绝路上呢?想不开啊……”
甘卿手背上暴起一条青筋。
可是有些人,活在同一片天下,长得也是个人样,脑子里却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正常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永远没法跟他们沟通。
她不方便殴打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也懒得多费口舌,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眉目间带着一点温柔的忧郁,冲她笑。
“要不是为了还你人情,”甘卿面无表情地想,转身走了,“我可不来见你这操蛋的妈。”
她穿过夜色,往回走去,在路口下车,正看见洗衣店门口的闫皓蹲在路口喂流浪猫。
闫皓低低地跟猫说着什么,看见有人走过来,他又立刻闭了嘴,做错事似的绷紧了后背,等她走远,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警察没有实际证据证明他与盗窃案有关,而他在喻兰川窗外贴条的事,虽然造成了居民骚乱,但总的来说,也不能怪他,所以《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决定放过他,把他放了回来,算是在违法的边缘剐蹭了一下。
但是他穿着奇装异服被警察带走的事,已经在附近传开了,谣言都有翅膀,能一日千里,一开始有人说他偷东西,偷东西的故事很快被人添油加醋,变成了偷内衣,传着传着,又不知怎么的,“偷内衣”变成了“猥亵妇女”。
很快,人们都知道洗衣店那个看着就不正常的店员是个变态,连江老板的生意都冷淡了不少。本来就怕人的闫皓往壳里缩得更深,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孤独的绫波丽和流浪猫。
附近另一件热门的话题,是向小满谋杀亲夫未遂事件。向小满和神秘犯罪集团的案子不归派出所管了,移交给了上级部门。
不过据说聂恪宽宏大量,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想和一个精神病计较。听说精神病不用承担刑事责任,如果核实了,她的后半辈子估计就是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了……至于她为什么要谋杀亲夫,谁知道呢?
她连话都说不清楚。
一个疯子,还需要理由吗?
燕宁的车水马龙渐渐稀疏下来,整个城市,都充斥着失语的人。
甘卿没吃晚饭,胃里很冷,她是非常怕冷的,每年冬天都觉得难熬,好在现在家里有暖气,于是她三步并两步地钻进一百一十号院的楼道里,颤颤巍巍地吐出一口凉气。
“这么晚才回来?”电梯间里的声控灯亮了。
甘卿一抬头,发现等电梯的赫然是喻兰川。
喻兰川一副商业精英的样子,不苟言笑地冲她一点头:“都一个礼拜了,你发工资了吗?”
甘卿:“……”
冻木了,没跟上话题。
喻兰川于是打了直球:“你还欠我一顿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