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蜀——
蜀国分两部分,主岛与西楚毗邻,是西大陆的尾巴尖,国都昭业城与灵山凌云山脉都在主岛上。
往南过了神女海峡,就到了著名的“南蜀三岛”。
这三座宝岛以蜀国三吉兽命名,西边南北二岛比邻,北岛名“朱鹮”,南岛名“玄羊”,东岛地势狭长,因此取名“醒龙”。
玄羊岛上终年酷暑,朱鹮岛北部却又有突兀的高山,云顶上时常飘雪,风在三岛间乱滚,撞在醒龙岛东侧群山深处,发出悠长的呼啸,与万千灵兽相和。此间气候极其多变,号称“三里不同天”。从昆仑到澜沧,整个大陆上,几乎所有品种的草木都能在南蜀三岛上找到。
据说很久以前,此地甚至生过永春锦。
丹、器两道所用的灵兽材料,约莫有六成出自南蜀三岛,蜜阿人分散在九个部落里,在驭兽修士与法阵的保护下,常年与各种灵兽一起生活。
傍晚,醒龙岛西岸的一处海边,海浪轻柔地撞在礁石上,浮起碎金般的光。只听不远处“哗”一声,海鸟惊起,几条飞鱼欢快地起跳,接着,一条几人合抱粗的“大蟒蛇”蓦地从海里钻出来,“飞”起丈余高。
那大蟒蛇皮绸缎一般,通体流光溢彩,跳到半空中,大蟒身形忽然神奇地虚化了,它整个身体被余晖穿透,先是半透明起来,继而迷梦一般,它散成了一把飞沫,随水汽化入海水,只在空中留下一道彩虹。
这等奇景大概能吓呆一摞内陆人,礁石上玩耍的几个蜜阿族的小孩子却惊喜地呼朋引伴,叽叽喳喳地手拉手站好,虔诚地对大蟒蛇消失的地方许愿——那蟒蛇状的灵兽就是“醒龙”,是一种很温顺的海灵兽,从不会主动伤人,出水时能化身长虹,散成飞沫后可瞬移到百丈之外。
东岛因醒龙而得名,当地人认为醒龙是海神的爱宠,见醒龙化虹能走十日大运,什么愿望都能成真。
化虹的醒龙出现在远处,瓮声瓮气的长吟在海底回荡,余晖中,一个人影若隐若现地悬在海上,亲昵地拍了拍大蟒的头。
岸边有个瘦小的蜜阿小男孩,头上顶着片蒲扇似的遮阳叶,像根刚发芽的豆苗。“豆苗”睁大了眼睛望向那人,激动地一把挣开同伴的手:“快看,海神!”
孩子们纷纷踮起脚。
“哪呢?”
“在哪?”
“那里,就在醒龙旁边!“
可是小伙伴们都跟瞎了一样,凭他怎么指也找不到,小豆苗急得手舞足蹈。
“根本没有,”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说道,“他就是个绿头长舌鹦,老说瞎话引人注意。骗人的倒霉,难怪你家老倒霉。”
“真有……”
“绿头长舌鹦骗人!骗人倒大霉!”
小孩子都跟着大孩子跑,一群小崽子围着那“豆苗”起了一通乱哄,丢下眼泪花哨的“豆苗”跑了。
“豆苗”委屈极了:“我没骗人,明明就在那……”
这时,他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有些低沉的男人声音响起:“嘘——”
“豆苗”透过眼泪望去,看见远方影子一样的海神冲他竖起一根手指。
“别哭啦,你说了真话,别人不信,那是他们自己蒙昧不堪,你又为何要为别人的的愚钝哭泣呢?”
海神说话了!
“豆苗”一双墨绿色的眼睛瞪圆了。
“我只在特别的人面前现身,”海神回荡在他耳边的声音像黄昏最温柔的风,“我今天出门只带了一件礼物,只给最好的孩子,你刚才和醒龙许了什么愿?”
“豆苗”嗫嚅道:“海神能救救我阿爹吗?”
海神一歪头:“嗯?”
“我阿爹出门采药,被‘爬地鬼’咬伤了脚,脚变黑了,药师伯伯他们说要截了他的腿……”
海神“啊”了一声:“好疼啊。”
他话音里带了一点微妙的颤音,仨字就把孩子说哭了。
细伶伶的蜜阿豆苗孤独地站在海边礁石上,一边哽咽,一边断断续续地讲家里的愁云、父亲高烧中一直在呼痛……他太小了,惊惧交加下,说话颠三倒四的,海神却没有一点不耐烦,足足听他发泄了一炷香。
直到夕阳半沉入海面,小男孩终于哭累了,睁着桃一样的眼睛,吃力地看着那几乎化入夕阳里的人影。
海神说道:“你回头,比着自己可爱的小脚丫,往回走五步,看看那块三角的石头下面有什么。”
男孩惊讶地一回头,果然在五步之外看见一块三角的石头,挪开一看,底下藏着一个小瓷瓶,紧紧的封口封不住里面的异香。
海神赐了仙药!
男孩惊喜极了,小心翼翼地捧着小瓶,想要感谢海神,然而他一回头,醒龙与男人却都不见了踪影。
像散入半空的醒龙碎沫,梦一样。
平静的南海海底,巨大的醒龙从珊瑚与鱼群中穿过,背上站着个优雅的青年。
他一头浓密的深灰色长发散在水里,水草似的,有一张典型的蜜阿族人面孔,身形却十分高大,宽肩窄腰,更像修翼人。
他生了双一灰一黄的异色瞳,却并不显得怪异,眼角眉梢都略微往下垂,温柔中带着一点悲伤似的,嘴角却天然含着三分笑意,盯着人看的时候,像是照着少女梦中的多情郎君长的。
忽然,醒龙哆嗦了一下,巨大的脑壳开裂,头顶缓缓伸出一根暗红色的藕带,继而开了朵花。
诡异的白莲花无视水压,在深海绽放,原本应该是花芯的地方伸出一张人脸,脸上全是嘴!
一张嘴说:“啧,虚伪!”
一张嘴说:“恶心!”
另一张嘴说:“明明是没想到这穷乡僻壤还有甲等灵感的小崽子,不小心被人看见了,还‘只在特别的人面前现身’,不要脸。”
最后没嘴了,莲花上临时裂开条口子,用怪腔怪调的南蜀官话口吐人言:“小孩你都骗,老王,你好缺德。”
“我不姓王,我的姓氏是‘王格’。”那“海神”丝毫不为所动,和气地回道。
这异瞳的青年竟然就是蜀国第一邪祟王格罗宝,每天大喇喇地在南蜀三岛间流窜!
王格罗宝说蜀语时带着奇特的韵律,唱歌似的,听得人耳朵痒:“甲等灵感固然是罕见的好资质,可是村夫渔民之子,这辈子又和玄门有什么关系呢?虚无缥缈的东西。让孩子开开心心的比什么不好,他一辈子都会眷恋这片海……”
莲花上的四张嘴异口同声:“哕——”
王格罗宝用他那双忧郁的异瞳看了莲花一眼:“自己不想开心的人,别人心碎了也讨不来你一笑。”
莲花冷笑道:“你碎哪了,掏出来我给你缝缝?我真受不了你们蜀人说话的肉麻调调。”
王格罗宝身上好像少了“怒”这一味,闻言依然不为所动,反而十分理解地说道:“濯明啊,世人都错待你,可你现在分明摆脱了他们,却要继续错待你自己……好像换一种活法就是背叛过去、原谅敌人一样,怎么这样苦啊?”
莲花——当年从三岳山逃出去的濯明冷冷地说道:“你那套省点用,留着对付各路邪祟吧,看他们吃不吃。”
王格罗宝话音一转,说道:“该透的信我都透出去了,他们敢不敢来,我可管不了。”
“悬无一定会来。”濯明道,“这些年他被四大灵山通缉,东躲西藏,急需一个安稳地方疗伤恢复境界,你是邪祟,他诛邪不伤道心。烟云柳也一定会来,此人进境之快闻所未闻,但这也让他没有根基,来不及循序渐进地给自己攒家底。升灵修士要耗的灵石,根本不是小小筑基想象得到的,大宛九州所有开明司分部开销加在一起,不见得养活得了一个他,他现在肯定捉襟见肘,也在急于找资源……有什么理由不来?”
濯明一边说,一边将四张嘴合而为一,五官落回原位:“此人狡猾至极,一贯藏头露尾,事先肯定料到了南海之行会有许多冤家对头,真身多半不会贸然过来。升灵的不驯道能在千里之外用伴生木随意调换真身,南蜀三岛上植被丰富,烟云柳这种什么犄角旮旯都长的贱木头到处都是……他必会令心腹先来,自己分一缕神识在附近的烟云柳里暗中观望。”
“这次只要他有一缕神识过来,只要一缕……”濯明刚凑齐的五官难以抑制地扭曲了一下,眼睛差点给挤飞出去,“我就绝不会再让他有机会逃脱。”
王格罗宝叹了口气:“其实依我看,那位当时所做种种准备,都是为了自保而已,你若不先对他下手,他再多的后手,也没机会使呀,闹到这种地步是何必。偏执都是有缘由的,你若是想不清楚那位太岁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就算抓住了他的神识,也还是会有新的不甘……”
他话没说完,一道藕带闪电似的朝他面门打了过来。王格罗宝身形一闪已经不在原地,只留下一缕被藕带打断的长发。
“一个倒卖灵兽下水的,少来教我做事。”濯明冷冷地说道,“我助你升灵,你供奉我十年,各取所需就得了,别忘了你神识中有我的莲花印,再多嘴就拘了你。”
说话间,一人一蟒钻进了海底最深处,海底的细沙翻腾起来,将他们吸了进去。
“还有一个人你要小心,”空荡荡的海底回荡着濯明的声音,“眠龙海的阴影余尝。烟云柳除去了此人的灵相黵面,多次使用余尝的本命神通,两人之间关系匪浅,必有勾连。”
北方——
以南蜀主岛为界,从高耸的凌云山顶瞭望与天相接的大洋,以南便是“南海”,朝北则称“眠龙”。
眠龙海只有一只“踩”进了楚蜀半岛中间的“脚”是温润的,往北走,则是终年不开化的冰天雪地。海上冰川与北原的冻土连在一起,是真正“鸟飞绝、人踪灭”之处。
此时,南半大陆梅子已黄,蜀三岛进入雨季,昆仑山脚的野花都开了,似曾相识雁已回燕宁。
北眠龙海上的冰川终于融化了一点,只听一声脆响,巨大的浮冰从冰川上脱落下来,水面上只露一角,水下仍有千丈,长锥似的扎向深渊。
一道黑影从浮冰底部往上蔓延,转眼间将冰染成了纯黑,像墨水浸过,一路浮到水面,黑影又往周遭海水中扩散。
随着海水震荡,里面隐约露出一张清秀的楚人面孔。
“南海……”影子中的人脸喃喃说道,声音回荡在冰块中,又从冰川上震下了一块浮冰。
随后那水面上的影子凝聚在一起,一个人浮了出来,昔日被囚困在余家湾浅滩的大供奉已经升灵,周身气息愈加深不可测:“太岁,我的去伪存真书,你该还回来了。”
楚蜀边境——
过了楚国的避风山,地势逐渐平缓,一片万顷的雨林隔开楚蜀两国,名叫“巨噬泽”。
此间罕有人迹,雨水随下随走。地面上每一处积雨的水塘下都有可能藏着致命的沼泽,可以吞象;两国交界处灵气紊乱,半空中随时会起不知哪来的灵气漩,早年间三岳曾派过几个内门高手带麒麟卫探访,十多个筑基和开窍精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都没回去。
因此成了仙凡两届的禁地。
寂静的密林间,一处平地毫无征兆地塌陷下去,“咕嘟咕嘟”的气泡浮起来,突然,沼泽中挣出了一只人手,泥浆不染,一看就是个有灵气护体的修士。
他手上青筋暴跳,当空掐了个手诀,周遭灵气立刻顺着手诀形成符咒,几棵古树肉眼可见地委顿了依稀。符咒刚成型,那手突然抽筋似的狠狠地一哆嗦,被未知的力量狠狠往下拉去。
成型的符咒将周遭灵气凝成实质,抓着主人的手,将五指生生磨破,然而终究是徒劳。
那手沉进了沼泽里,片刻后,微弱的灵气弥散开,沼泽中冒出最后一个气泡,像是消化出的饱嗝。
平静的沼泽缓缓褪色成了纯白,变成了戴着面具的悬无。
悬无轻轻抹了抹面具上画上去的嘴。
“窃天时的邪祟,人人得而诛之。”
他喃喃地说道,将目光投向南方:“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