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沛圣旨下得痛快,景七接旨接得更痛快,这一老一小,倒弄得心里暗自痛快的赫连琪开始觉得不那么痛快了,有些深思地打量着景七。
他有些摸不准这还是少年的南宁王,尤其是景七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明里暗里地开始和赫连钊走近的时候,叫赫连琪和李道士都心生警觉,又只怕自己是杞人忧天——不知道真的是机缘巧合,还是是这位少年模样的南宁王处心积虑。
不过人在庙堂,步步惊心,赫连琪自来是宁枉杀也不错放的。
谁知眼下看起来,现在所有站在这里的人,都知道两广之事有猫腻,三缄其口,唯有皇上和这位未来的钦差保持乐观心态。
景七从赫连沛那里出来就紧着宫外跑,唯恐被赫连翊逮着,这位向来自持稳重的太子殿下的脸到最后可谓是一个五颜六色。可惜在劫难逃,赫连翊比他动作还快,景七才到宫门口,就看见一顶轿子在那等着他,前边站了一排侍卫,摆了个“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的劫道造型。
景七干笑一声,大大方方地也不躲着藏着了,慢下脚步来,在轿子前站定,恭恭敬敬地说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你给我滚过来!”
这厢连“孤”都忘了说,可见是气得不轻了。景七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地蹭到轿子前,被里面伸出的一只手硬生生地给拽了进去。
景七一个踉跄,抬手抓住轿子门才没直接给赫连翊来个五体投地,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太子殿下那张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脸一眼,于是觉得自己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眼观鼻、鼻观口地装老实。
赫连翊冷着脸瞪了他一眼,吩咐道:“回东宫。”
太子殿下的轿子确实是又大又软又有熏香,可景七的身量,纵然站在人群里不算鹤立鸡群,也能说得上修长挺拔了,这轿子的高度对他来说还是有点不够,他得微微弓着腰,低着头,才能勉强站下,一会儿还行,时间长了那是真挺难受。
悄悄瞟了赫连翊一眼,发现这位太子殿下看都不看他一眼,存心让他受罪似的,于是只得心里暗叹口气受着,只盼着快点熬到东宫。
等轿子晃晃悠悠地到地方的时候,赫连翊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大步走出去,景七赶紧钻出这受罪的地方小跑着跟上,顺便趁太子殿下不注意,悄悄地松动一下酸涩的肩膀。
陆深已经在书房等着了,见赫连翊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还没来得及劝上一句半句,就见他怒不可遏地把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地都扫到地上,抄起一个茶杯,看也不看,便往门口砸去,碎片和水珠溅得哪都是,景七在门口脚步顿了顿,低头扫了一眼湿了边的官服下摆,苦笑道:“太子这是让臣在门口听训么?”
“滚进来!”赫连翊怒道。
景七就很听话地“滚”进去了,陆深暗叹了口气,瞄着赫连翊要吃人的表情,于是明智地把方才想说的“息怒”之类的废话咽回了肚子。赫连翊指着景七“你你你”的“你”了半天,手都直颤悠,末了长叹一口气,颓然坐下去,低声道:“景北渊,你是要气死孤是不是?”
景七低着头表示承认错误。
赫连翊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两广暴动是因为什么?那廖振东又是什么人?”
陆深也皱眉道:“王爷这回是真鲁莽了。”
景七道:“两广暴动因为什么不知道,皇上刚让臣去查么,不过廖振东的底细还是了解一些的,比如此人乃是今上六年的探花出身,当时也算是陆仁清陆大学士的门生,后来娶了兰台令吴俊辉的妹妹,此后竟开始官运亨通,乃至做到两广总督。”
他顿了顿,又道:“吴俊辉倒没多大本事,还是个短命鬼,死得也早,可他是简嗣宗简尚书的外甥。两广之地最是天高皇帝远,水运渔航、盐课耕种,无不有利,可是……那位爷的摇钱树。”
赫连翊的火“腾”一下就上去了,勉强压着嗓子说道:“你还知道!”
景七笑嘻嘻顺杆爬道:“没有精钢钻,也不敢揽这瓷器活。”
“你算哪门子的精钢钻?!景北渊,你还知不知道天高地厚?!”赫连翊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得险些说不出话来,“你还知道那里天高皇帝远!那地方官官相互,关系盘根错节,说句不恭敬的话,它就是个铁桶一样的国中国。你才多大的年纪,才见过多少事?你就不怕……你就不怕引火烧身么?”
景七愣了片刻,看着这样疾声厉色、却真真正正是为自己担心的赫连翊有些恍惚,半晌,方才叹了口气:“太子,你可知大殿下敛财的去处么?”
赫连翊自然是心里有数的,赫连钊自冯元吉死后,便几次三番借事由往军中伸手,更有传言说赫连钊胆大包天,竟在私自养兵,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景七接着道:“若是……若是大殿下眼下以谋反被圈禁,太子觉得,对着二殿下,可有几分胜算?”
赫连翊一呆。
却听景七接着说道:“我若不去,天下百姓的公道谁来给?而若是去的是别人,纵然天下百姓得了公道,赫连钊还能逃得了么?”
少年垂下眼帘,长出了口气,眼角眉梢处尽是清冽之气,叹息似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殿下,虞国虽小,是为屏障,今若破之,必当……唇亡而齿寒。”
陆深沉默了一会,忽然对着景七一揖到地:“臣鼠目寸光,往日里对王爷多有误会。”
景七摆手道不敢。赫连翊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盯着他,良久,才颤声问道:“你……是为了我么?”
那么一瞬间,赫连翊忽然想把这个人抱进怀里,忽然想把心里身上压的家国天下全部抛开不计,不再思之望之不敢相亲。他想说往后世间风刀霜剑,有我尽替你挡了,这一生一世只一人,哪怕不要这三山六水的万里王土。
然而赫连翊到底是赫连翊,他轻轻地闭上眼睛,默无声息地坐了片刻,也便压抑下去了——那些旖旎之念不过是异想,不能毁了自己,更不能毁了他。
“更为天下百姓。”景七面上依旧是一派若无其事。
凤吹声如隔彩霞,不知墙外是谁家。各人有各人的牵挂,各人有各人的执着。景北渊机关算尽,不是为了赫连翊,赫连翊潜心谋划,也不是为了景北渊。那心中情愫实在太过清浅,风一吹便尽去不计,听声迷离,然而墙外如天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抵达之地。
赫连翊那一刻脸上灰败和疲惫,景七看得分明,三百年间,再没人能比他更了解这男人,只是……景七自嘲地想,若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那多半,他和赫连翊始终没被锁在一副链子上。
这一夜注定漫长——
景七回府后没多久,赫连钊便亲自上门,封了十万两的银票给他做“来往路费”,又写了几个人的名字,只说是“旧识”,能卖几分面子,若是景七在两广查访有什么困难之处,尽可找他们,脸上倨傲之处具不见了踪影,见了景七亲热得仿佛亲兄弟一般。
赫连翊独自一人出宫,彻夜未归,隔日方回到东宫。苏青鸾在他走后,抱着雪白的床单上面几朵红梅,美丽的脸上长在肉里一样的笑容终于掉落了下来,痛哭失声。不几日,赫连翊便着人在宫外暗中买了一个住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苏青鸾接了过去。从此京城中再不见那大年夜、望月河上倾国倾城、一曲惊世的月娘青鸾。
乌溪心烦意乱地带着奴阿哈便装出了门,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突然发现,没有了景七,这京城繁华也变得无趣了起来,走着走着便到了翡翠楼下。
是翡翠楼,不是兰堂,便连最表面上的风雅文章都不肯做了,唱小曲的姑娘极尽挑逗,寻欢客们轰然叫好。
奴阿哈一看就红了脸,虎背熊腰的一个大老爷们儿,抓住乌溪的衣角扭扭捏捏:“巫、巫童,你来这里干什么?”
乌溪正出着神,冷不丁的他一问,还没回过神来,于是顺口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你说……若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一个人,怎么办?”
奴阿哈问道:“这个容易,喜欢一个人,就是总是想着她,她想怎么样,你都想替她做到,总想着让她高兴,一会见不到就会想她……”
乌溪心里漏跳了一拍似的,怔住了。
一看他这样子,又加上他们是站在这种地方说,奴阿哈自然而然地就误会了,愣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巫童喜欢的人,是……身份不大合适的?”
乌溪想,一个大男人,那当然是身份不合适的了,于是点点头。
奴阿哈误会得就更深了,他比阿伈莱不同,阿伈莱虽然勇猛正直,但是相比起来也显得憨厚冲动,奴阿哈则稳重一些,他想了想,才慎重地说道:“那……她人美么?脾气好么?对巫童好不好?”
乌溪想,他是个男子,“美”自然不像是女子那种柔美,人却也是很好看的。脾气当然也是好的,脸上总带着笑,怎么气他他都不生气。
于是乌溪沉默地点点头。
奴阿哈抬头,看了看翡翠楼的牌子和那些个莺莺燕燕迎来送往的姑娘,自我安慰似的说道:“人……是不能光看表面的,有时候一个人表面看起来人品很坏,做的事情也很坏,可她对你却很好,一心一意的那种——我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来,可总是那个道理。”
乌溪想,景七在他看来,有的时候是很坏,尤其是这人很喜欢骗人——兴许对这家伙来说,随口扯谎和变脸演戏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可是对自己真的是很好很好。于是点头道:“我有时候觉得他很爱说假话骗人,可他不爱骗我,对我也很好。”
奴阿哈于是点点头说道:“巫童,我们南疆不讲究身份门第,只要你对她是真心的,她对你也是真心的,你就把她娶回来吧,我们也都会尊重她的。”
乌溪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奴阿哈比自己想得还开。
这时楼上一个女声柔柔地传出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句话像是锤子一样,直直地敲在他心上,乌溪几乎痴了:“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