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看这个穿得跟个大麻袋似的女孩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类型,愣了一下,有些戒备地跟她简单地握了一下手:“胡蝶是什么病?”
柳蓉看着他,脸上无声无息地浮起一个笑容来,冷冰冰的,有些不友好,声音却礼貌轻柔得很:“先生不用担心,过一会儿手术就结束了,你不如自己去问问她或者医生。”
男人皱了皱眉,想仔细问,却看见对方已经把衣领上的大眼镜重新戴上了,一张脸掩去了大半,看起来显得年纪有点小,旁若无人地在医院走廊里的椅子上坐下来,自顾自地玩起了手机,头也不抬。
整个医院里都飘着让人心情不快的消毒水的味道,男人无奈地在柳蓉对面坐了下来,他的坐姿并不是很端正,肩膀有些弓,看起来颇为讲究的外衣有些皱,长长地叹了口气,双肘撑在膝盖上,两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柳蓉的眼睛他左手无名指上戒指的反光晃了一下,于是特意抬头看了他的左手一眼。
男人感觉到她的目光,顿了顿,悄悄地把戒指摘下来,塞进兜里,眉宇之间凝成一道很深的刻痕。柳蓉和他的目光对上,又笑了笑,男人觉得女孩的笑容里有种特别讽刺的东西,可再一看,又没有了,仿佛只是出于礼貌地打个招呼。
人活在世上,是不可以太贪心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过两种日子呢?就算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那帮专门钻地洞听墙角的特工们,有那么两三个化名也就了不起了,还要时不常地接受个心理治疗,何况是正常人类呢?
想要红旗不倒,还想要彩旗飘飘——你以为你是运动会操场么?你自己有那么大的场地,有那么宽的草坪,有那种一步一坑还能默默坚韧的肚量么?
这是连一个刚成年的小孩都明白的道理,柳蓉心想——你也痛苦么?
活该。
胡蝶出来以后,一看见男人就哭了,简直像是没了娘的孩子,柳蓉把她的外衣和包放在长椅上,悄悄地走了。
她觉得自己做得已经有些过分了,朋友有朋友的立场,她并不是胡蝶的妈,有些话,有些事,点到为止,多了反而不美。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每个人最终也都会看清楚,不是你的东西,即使白日梦也得不到。
旁观者清。
过了没几天,梁肃就假装风魔地找到正忙着打工的梁雪:“我说老妹,你也别太忙了,平时忙,现在还忙什么劲?一年到头总得给自己放放假嘛,偶尔也和同学联系联系,聚一聚。”
梁雪:“聚什么聚,开学又不是见不着了。”
梁肃:“中学同学啊。”
梁雪:“哦,八中同学下礼拜。”
梁肃抓了抓头发:“……初中的呢?”
梁雪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初中?初中同学现在都不联系了,联系的几个不是前几天聚过了?”
梁肃沉默了一会,十分蹩脚地说:“朋友,还是要常联系的,不然时间长了都生疏了。”
梁雪就眨巴眨巴眼:“你想表达什么?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梁肃再次伸手抓了抓头发,梁雪看不下去了:“行了,哥,你再抓,不到三十就得谢顶了,直说吧,想谁了?”
她无意中真相,梁肃于是默默转过身,装作没听见。梁雪反应再迟钝,也终于感觉出不对劲来了,于是追上去:“哥,你给我说明白了呀。”
梁肃表示沉默是金,可他忽略了梁雪再怎么不靠谱,她也是个姑娘,姑娘八卦起来,那是老天爷老地奶奶也管不住的,梁雪有生以来第一次缠人,喋喋不休地跟在他身后一整天,见他不言声,就使坏,专找有人的地方问他。
终于,这凶猛的姑娘把梁老板吓得抱头鼠窜,跑到公司节日加班去了。
梁雪于是思考起来了,这么多年,自从他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啊呸呸,自从她哥抹擦抹擦脸,成功地从一个小混混转变成有志青年以后,就没听说和谁怎么样过。
以前出门,是一群五光十色如同城市霓虹一样晃眼的妞儿们围着他,这位姓梁的“文强”一直试图从中挑出一个“程程”,可惜只看见了满眼的橙子——一个个坑坑洼洼的。上海滩没有,无底洞倒是一堆。
梁雪一直觉着他哥这人有点包子,总有狗跟着,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包子兄开始洁身自好了起来,居然正经八百地念起了书,还成了个根正苗红的大学生,甚至颇为与时俱进地搞起了实业……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梁雪一思考,梁肃就倒霉。
那位名字很吉利的福侦探说了,排除了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真相,于是真相赤/裸裸地横陈在梁雪面前——初中那几位,还能有谁?常露韵和梁肃接触得不多,胡蝶每次来都山呼海啸的,梁肃私下里还开玩笑说,下回看见这姑娘要准备一瓶速效救心丸,那……
梁雪想明白了,明白了以后,就觉着她哥真是越长大越怂了,于是果断给柳蓉打了电话:“喂?你在哪呢?什么?还在家?你憋着长蘑菇呢怎么的……出来出来,我带你去我哥的公司转转,带着照相机,往后二十年,万一他那公司成世界五百强了,初期的照片都是珍藏版本。”
柳蓉放下电话,也想起来答应了梁肃,说自己没事的时候要去帮他义务劳动跑业务——反正光干活不拿钱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收拾东西换了衣服出去,心想梁老板这公司错不了,从小手底下就老有一帮小傻子,没事给他打白工——比如她自己。
梁肃的“办公室”,实在像个鸡窝,一开门没有落脚的地方,一台破电脑,室内没有供暖设备,冷得像个冰窖,满地的传单,走进去连把多余的椅子都没有,没有饮水机,没有热水,暖水瓶里的水倒出来都有冰碴。
梁肃被这两个突然到来的义工弄得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指使张秦出去买几杯热腾腾的桂圆红枣茶回来,把自己的椅子让出来,用脚在满地垃圾里开出一条血路,脸上露出一个傻得叫人叹为观止的笑容来:“先坐,先坐……公司刚开张,还没进入正轨,啊哈哈……有点简陋哈。”
旁边梁肃的合伙人——他的几个同学,彼此使了个眼色,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听见梁老板在那边像是接领导莅临检查似的,鞍前马后,四肢全变狗腿,一会是“门关上门关上,不要脱外衣,别冻着”,一会是“热茶来了,先暖和暖和,这屋实在太冷了”,再是“别收拾那个了,地上一堆都脏了……怎么能让你出去干活呢,这大冷天的……”
梁雪对其他几位同样看得津津有味的同志做了个鬼脸:“我还有事呢,先走了。”然后不顾梁肃仿佛包含着万语千言一样挽留的目光,扬长而去了。
其他几个人——包括刚刚买了热茶上来的张秦也好像同时被按下了“无事忙”键一样,各自找了个很烂的理由:“不行老梁,我必须要回趟家,我们家猫还没人喂呢!”
“今天路边有个大爷给我算了一卦,说我有血光之灾,现在这个点钟必须出门,在大街上才能度劫——谁也别拦我,拦我就是害我。”
“哎哟,我拉肚子,快让开……”
“昨天印刷厂的人叫我去取货,哦对了,取完了我还要见一个客户。”
转眼间,这几位就“时间紧任务重”的就全都不见了踪影,梁肃脸都绿了。
柳蓉倒不在乎人多人少,很感兴趣地来到梁肃的电脑前:“咦?你在做传单?”
梁肃说:“是啊,设计得不好,见笑见笑……”
柳蓉赞同地点点头:“是不怎么样。”
梁肃:“……”
柳蓉把缩在大衣袖子里的手伸出来,这种活她在学校做惯了,非常在状态地就替他修改起来:“你这个太中规中矩啦,要稍微有想象力一点……嗯,不过也不能太非主流,不然会让人觉得你们不靠谱。”
梁肃就拖过一把椅子,安静地坐在一边,心里觉得很乐呵——哪怕这一下午,只是在鼠标和键盘的声音里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