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到她哥的店里打工了,她的本意当然是另外找一份工作,不过被全家上下一票否决了,她大伯说:“你这丫头,都高三了,折腾什么?以后挣钱的日子多着呢,想找工作,就上你哥那去,他敢少给你一分工钱,老子打不死他!”
梁肃就和她约法三章,中午饭要在店里吃,不然扣工资,每天在店里逗留时间不得超过一个小时,节假日逗留时间不得超过六个小时,必须是课余时间,不然扣工资,老板给什么要接着什么,不然扣工资。
实在是堪称世界上最贴心的霸王条款,梁雪就这么成了梁肃店里的小伙计。
柳蓉是五一放假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听说了梁雪家里的事——梁雪就这点最烦人,什么都藏着掖着,好像天塌下来她一个人能给顶起来似的,好像她搞不定的事求助别人也没用似的,一天到晚地装大尾巴狼。
于是高考假,她先把罗得山高的卷子放在一边,自己伙同常露韵和逃了训练的胡蝶,跑到艺校门口的一个动漫周边店,把胡蝶前些日子定做的一堆Cosplay衣服给取了出来——这东西烧钱,她们三个为此拿出不少小私房钱,还节衣缩食了整整一个多月才凑够了资金,一溜小烟地赶在一大早就跑到梁肃的店里。
梁肃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三只花红柳绿的妖魔鬼怪,当场给吓了一大跳,自觉得有点被时代大潮抛弃,看不明白现在的小孩搞出来的行为艺术了。
柳蓉戴上了她向往已久的猫耳朵帽子,发誓要将萝莉路线进行到底。三个人张牙舞爪地扑向梁雪,梁雪顿时产生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危机感,丢下手里的活就想跑路,被常露韵堵在门口,又被柳蓉和胡蝶七手八脚地给捉回来,押送到了后边的小屋,给她套上一身水兵服,头上还压了一定棒球帽。她本来就又瘦又高,五官线条清楚干净,这么一打扮,还真有点像漫画里走下来的中性美少女。
梁肃在一边看着拾乐,然后不幸地发现,柳蓉又从她那巨大的背包里拉出另一个小包裹,抬起小脸冲他呲牙一乐,立刻感觉背后一股凉气窜上来,预感大事不好,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也不知道这群下丫头下了多大的本,居然弄来一身全套的制服,双排扣,连肩章带靴子,一应俱全。
四个小妞儿八只眼睛——算上常露韵的四眼,那就是十只眼睛,统统不怀好意地看向他,梁老板于是很没种的双手抱在胸前,惨叫一声:“非礼啊!”
梁老板的“精灵森林”奶茶店这天差点被挤爆——有穿着制服一脸无奈的美少年老板,中性的水兵服少女,猫耳小萝莉,女仆装小美人还有胖乎乎笑得一脸治愈的小护士……简直集中了时下所有的萌元素。
尽管过往的成年人都摇摇头,表示这家店老板店员精神病集体爆发了,青少年们还真吃这套,有个小姑娘特地坐了四站公交车外加八百米长跑回家拿相机,满头大汗地求合影。
一天下来几个人都累得四仰八叉,梁老板的商业头脑立刻动开了,把拍下来的照片紧急处理了一下,要发展会员制度,凡在店里累计消费满两百元的顾客都可以升级为VIP,享受各种优惠,有新品试吃权,以及拥有一张印着自己和帅哥老板合影的会员卡。
彻底把色相升级为商品。
晚上的时候,梁老板做东,请大家吃饭,胡蝶刚吃饱喝足,就被老师逮住了,打电话训了她一顿,给叫回去了,她马上也要准备参加一个大型的比赛,如果能获奖的话,对她的未来很重要。
胡蝶究竟是大了几岁了,不再像中学那么不知轻重,吐吐舌头,就赶了回去。梁雪吃了一份,打包了一份,急匆匆地也要回家——她爸行动不方便,没有奶奶照顾,总让她悬着颗心,梁肃付了饭钱,叫住要走的梁雪,从钱包里掏出一打钱来塞给她:“明年就高考了,吃点好的。”
梁雪顿了一下,梁肃小声在她耳边说:“我上回看见二叔的药快吃完了——这是今天的加班费,你拿着,少废话。”
梁雪抿抿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跟朋友们告别走了。
常露韵本身和梁肃不算特别熟,也就打了个招呼,回家做功课了——现在这个学习压力特别大的时期,如果不是因为梁雪家里的事,别想把彻底沦为书虫的常露韵从写字台前给挖出来。
柳蓉摘下了猫耳朵,头发被弄得有点翘,一天笑闹下来,她一张脸红扑扑的,梁肃知道她嘴上没明说,却是专门来帮忙的,默默地在心里领了这个情。想说带她出去玩,以表示感谢,可结了饭钱,又给梁雪塞了几张票子以后,梁肃兜里就剩下了二十块钱,还是给自己剩的明天的饭钱,实在是囊中羞涩。
就微微有些局促地提出带柳蓉去看看他的学校。
柳蓉这两天正开始琢磨高考的事,于是欣欣然跟着去了。
梁肃的学校并不是什么一掷千金不含糊的名校,软件和硬件都说不上顶尖,不过毕竟也是个一类大学,到底还是和高中那一亩三分地不一样的。
学校很大,里面有人工湖,柳蓉伸着脖子看了一会,惊奇地发现湖里居然还有野鸭子,有草坪,骑着自行车的学生在绿树浓荫下偶尔来去,还隔三差五能看见明目张胆的一对对小情侣——柳蓉感慨,这不是早恋的谈恋爱腰杆就是硬,不用再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了,她们一中如今风声很紧,男女朋友想说几句小话,总要掩人耳目地以“今天数学作业留了几道题”这个悲惨的话题作为开头。
从东门口逛到了西门口,柳蓉发现,西大门对面居然新开了一家DQ,有几对小情侣在那里排队。
虽然她只是扫了一眼,可梁肃却敏锐地发现了——也许他平时也没有那么敏锐地洞察力,可囊中羞涩的时候,似乎人就对周围的风吹草动更敏感,他忽然觉得对不起柳蓉来。
圣诞节的时候别的小姑娘收了什么呢?名牌巧克力?花?丝巾?可他只仓促间送了她一个泥点子都不知道擦干净没擦干净的歪歪扭扭的小熊。现在又傻乎乎地带着她在这破破烂烂没什么好看的学校里乱转,连口汽水都没让她喝到。
梁肃很小的时候,有个傻了吧唧的梦想,将来想要和一个能跟他一起行侠仗义浪迹江湖的女孩子在一起,可是他越长大,越发现年少轻狂时候的梦想只是个空想,江湖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浪漫,那么快意恩仇,那只是个拥堵了各色庸庸碌碌的人的无聊地方。
做错了事要承担后果,困顿的时候要为柴米油盐发愁,飞檐走壁什么的,那都是电影小说里编出来糊弄人的。
可谁知,那年夏天,他还就真的遇上了那么一个和他一起玩命的跑路,好像亡命天涯一样的姑娘。好像是老天爷想起了他小时候的那个不靠谱的梦想,于是送来了一个更不靠谱的人。
不过那又能怎么样呢?梁肃垂下目光,稍有不自然地顿了顿,他自己只是个每天都要为孔方兄疲于奔命的平凡人,全身上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长得还算人模狗样——可那又能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呢?
网上都说了,帅能怎么样,还不是要被卒吃掉。
柳蓉……将来是要上名校的,说不定会留学,到时候就再也不是这个一身青涩的小萝莉了,她会镶上金边,会变成一个走路都带着不一样的气场的社会精英人士,会有更帅更有才更多金的人来追她,会……
梁老板在这样一个初夏的傍晚,忽然伤春悲秋地自卑起来,觉得自己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偏偏天鹅小姐还一脸懵懂,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停下脚步不走了。
梁肃捏着兜里仅剩的二十块钱,对她笑了笑:“你想吃那个么,我请你。”
柳蓉“啊”了一声,皱皱鼻子,犹豫了一下,话音有点迟疑:“不用……了吧?挺贵的。”
这话言不由衷,有几个女孩子不喜欢冰激凌呢?何况是柳蓉这种特别爱甜食的,她迟疑,就是因为真的蛮想吃的,可她看看梁老板,觉得这自从开店以来就开始钻到钱眼里、平生最大的爱好是剥削店员的梁老板今天又是请客,又是给梁雪小伙计发工资,已经出奇的大方了,晚上回去指不定怎么肉疼呢,看着他那不明原因的悲壮表情,就不忍心在他伤口上撒盐了。
梁肃听出来她这婉拒里的虚情假意了,于是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胳膊,一路跑到柜台前,豪气冲天地跟服务员说:“要那个暴风雪,标准杯的……你吃什么口味的?”
柳蓉赶紧摆手:“小杯就行——抹茶红豆的。”
梁老板立刻觉得柳蓉这小姑娘真是懂事极了——这样一来他还能剩下点零钱,可以坐公交车回家。
有人号称亿万千万身家,恨不得从头到尾镶层金以显示自己很有钱,可是有可能嘴上说着甜言蜜语,却一分钱也不肯为所谓爱的人花。
然而那年初夏,却有一个少年,兜里只有二十块钱,执意要给女孩子买一杯冰激凌,并且为她肯要小杯给自己剩下三块钱,而暗暗感激涕零。
高考假开学,高二正式搬到高三的教室,倒计时牌子,从这时候就开始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