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学期期中考试才过没多久,就从语文老师那里传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常露韵同学得了长江杯中学生作文大赛,初中组的一等奖,全国的。
这貌不惊人的胖妞忽然间受到了全班的瞩目,就好比脚一直踩在地上的人瞬间被人举了起来——一边手足无措地扑腾,一边被惊喜砸晕了头。
她获奖的作文和证书的复印件被赵洪贴在了后黑板旁边的宣传栏里,非常醒目,几乎每个人走过路过都会看上一眼,品鉴一番,常露韵的名字前面骤然被贴上了“才女”和“内涵女”这些看上去又拉风又高贵的标签,她觉得那一天高星跟她说话的时候,几乎带着些许谄媚。
这在常露韵幼小的心灵里掀起了波澜,她们拉帮结伙都不愿意带着她,于是那些大片空余下来孤独的时间,只能用来读书。
别人在看校园小说,在看漫画,在看那些充满了粉红泡泡的爱情故事,她觉得那些让她难为情,因为那些书中的女孩子们总能找到一个从始而终保护她们的白马王子,她们都有能穿进牛仔裤的笔直细腿,都有整齐的刘海和纯净的眼神。
而这些被大家习以为常的青春故事,对常露韵来说,就像是镜花水月一样虚无缥缈。
她读的是巴尔扎克、卢梭、雨果或者莫泊桑,尤其喜欢莫泊桑,因为羊脂球也是个胖妞——于是瞎猫碰见了死耗子,这回作文大赛的题目之一,就是“我最爱的一本书”。
她引经据典的水平,显然超出了大部分浑浑噩噩的初中生。
这个虽然成绩一直在班里也总能进前五名,但基本上全面发展全面平庸的女孩,忽然就成了语文老师的宠儿,再也没人嫌她自习课的时候看闲书了,人家看的是世界名著啊,是正经东西,不多读书,怎么能写出好文章呢?
既然她是这块材料,多往这方面发展发展,也可以理解。
她那奖状和获奖证书在周围一群人手里传了个遍,高星已经以“未来的作家”的同桌自居了,即使那未来的作家同志,很有可能希望换一个厚道点的人来当同桌。
其实上学读书什么的,天分固然有一点影响,可影响更大的,是孩子对某一门课的看法,也许是一次瞎猫碰见死耗子的好成绩,也许是老师一个眼神的误导,让他觉得,我在某方面其实是有特长的,然后神奇的事情就会发生了。
那门课真的就变成了一门特长课。
奇迹就是这样在常露韵身上发生的,她那平平的语文成绩在一次作文大赛获奖之后,真的就像是坐了火箭一样直线上升,并在以后都握住了单门成绩全班第一的稳定水准。
她的周记几次三番被语文老师推荐给中学生作文报之类的学习报刊,然后偶尔还能得到四五十块钱的稿费,写过的一篇即兴发挥的考场作文,还被隔壁班的老师别出心裁地改成了阅读题目,出了好多诸如“开头排比句安排的作用是什么,作者的用意是什么,词语顺序可以调换么”之类十分没事找事无厘头的问题,隔壁班一帮倒霉蛋们排着队地来问她。
她甚至开始尝试着写一些小故事——当然,她的读者只有柳蓉,以高星等人的智商和情怀,大概无法理解她那内敛的文艺,于晓丽又通常太忙,没空看这种不务正业的东西。
倒是柳蓉,那段时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狂热地想把自己有限生涯投入到无限的漫画事业当中,买工具颜料,手工钉双连页,甚至偷偷地在家里的电脑上装了个photoshop6.0,然后琢磨着怎么用这东西弄出网目纸的效果,还背着画架参加了学校的美术兴趣小组,发誓要振兴中国动漫产业。
柳蓉还偷偷画过一个四格漫画系列,寄给了杂志社,不过或许是因为她画工太糙,或许因为她那让人浑身发冷的幽默感,反正最后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她时常信手把常露韵故事里的人物画出来,然后双方都从这些虚无缥缈的设计中,找到了梦寐以求的成就感。
她们就像是忽然得到了一个可以承载幻想的空间,变成了“搭档”,经常相互催促,弄出一堆幼稚可笑的作品,然后由梁雪充当“编辑”的角色,正经八百地提些修改意见,以便她们进一步的“发展”——胡蝶虽然脸色越来越差,可也不介意偶尔客串一下“狂热粉丝”,顺口表达一下对下一个故事的期待。
这是一个只有四个人的生产线,但她们各司其职,自得其乐。
常露韵的日子快乐起来,她的稿费不常有,不过只要有,就肯定会慷慨地拿出来,买一大包零食,见者有份。有时候稿费不够买的,她还会自己贴一些零用钱进去,高星她们这时候就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围绕在她这伟岸的枝头附近,叽叽喳喳热闹非常。
柳蓉觉得常露韵也有点缺心眼,十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都到这时候了,还对她那狼心狗肺的同桌掏心挖肺的好,她本人对高星的评价是,从头发五官到全身骨架,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表明她是人类里智商最低的人群——不过这话从没对常露韵说过,她已经学会了怎样在明白了一些事以后,保持沉默的艺术。
然而……总有一些不讨人喜欢的意外会发生。
直到很多年后,常露韵都刻骨铭心地记得,那是个星期三,从早晨开始就一直阴天,她大概是早饭吃坏了东西,一上午肚子都难受得很,课间操的时间,她急急忙忙地去蹲厕所,没来得及跟别人打招呼。
五中的课间操一直都是乱糟糟的,老师学生四处乱窜,特别三班班主任是个大大咧咧的男老师,不大注意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他们班的队伍是全校最乱的,同学散漫非常,很多人都会偷懒缺席,所以也没人注意常露韵没来。
常露韵大概是肠胃有些问题,蹲厕所的时间特别长,等到大家做完课间操回来,她才刚要从厕所出来。
正打算推门出去时,她透过厕所不隔音的隔间木门,听见了一群女生叽叽喳喳的进来,声音很熟悉,是高星那伙人,常露韵脸上露出一点习惯性的笑容——然后就听见高星说:“……不知道,没见着她,后边呢吧。”
常露韵不知道为什么动作顿了一下,她隐约觉得,这个“她”,似乎跟自己有点关系。
然后另一个女生笑嘻嘻地说:“你怎么没等她一起走啊,你们不是特别好的同桌么?”
高星嗤笑一声:“拉倒吧,我倒想换坐呢,也就我能忍得了她,干什么都跟个大猪似的,老占我地方,吃东西还吧唧嘴,跟你们说,一到夏天她不是特别容易出汗么……然后身上就有那个味,那种味,你们知道吧?”
几个女生齐刷刷地发出恶心的声音,高星忙“嘘”了一下。
另一个女生——听起来像她们班继胡蝶之后的现任班花楚月月,配合地压低了声音:“这太不人道了,侵占你领土领空不算,还释放生化武器?”
她们感觉这是句很好笑的笑话,于是又开始发出“日日日”的笑声。
常露韵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扇门后面听着,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衣服。
楚月月洋洋得意地接着说:“没事,闻多了吃不下饭,还帮助你保持体形呢,凑合凑合吧,反正肥肉也不传染。”
高星小声尖叫起来:“你说的不传染,万一传染了,我跟你没完。”
然后她们嬉笑打闹着离开了。
常露韵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心情该怎么形容,只是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胸口木木的,她想,她们怎么能这样呢?
她们怎么能这样呢……我当她们,是朋友啊。
然后她慢慢地推开隔间的门,走了出去,这时另一个人从另外一个隔间里出来,常露韵抬起头来,发现是胡蝶。
胡蝶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整个人有些晃,看见常露韵时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走到洗手池洗手。常露韵只想马上逃离这个地方,匆匆地低下头,草草地冲了一下手,转身往外走。
胡蝶忽然说:“咱们这门……其实挺不隔音的。”
常露韵顿住。
胡蝶又接着说:“她们说我的时候,我也听见过。”
常露韵回过头来,看见她微微垂着眼睛,盯着看着自己扔在被水冲洗着的手。她脸色青白,眼底有浓重的黑眼圈,那双眼睛似乎因为发胖,而显得比以前小了些,可依旧清秀好看。
然后胡蝶笑了笑:“不过你不该听见这话,她们不是有意在你面前说出来的。”
她指指自己的耳朵,做了个鬼脸:“非礼勿听。”
常露韵清楚地看见胡蝶的身体晃了一下,她还下意识地在空中抓了一把,可惜什么都没抓住,然后“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常露韵吓呆了,慌慌张张地过去,想把胡蝶扶起来,可胡蝶身上似乎一点力都不着似的,怎么都拉不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转身往教室跑去,正好碰见刚从外面回来的柳蓉和梁雪,于是大声说:“胡、胡蝶在厕所晕倒了!”
柳蓉呆了一下,然后梁雪用力推了她一把,一边跟着常露韵往厕所跑,一边回头跟她说:“找班……不对,找数学老师过来,快去!”
哦,她居然还记得班主任是个男的,柳蓉把喝了一半的汽水随手塞在一个路过的人手上,撒腿往数学办公室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