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结发束长生
“我燕祁百年基业,大好河山,绝对不能任那北蛮践踏!这次北伐全部将领,包括孤在内,全部交给相爷调配。”郑越这一句话,将军政大权完完全全地交到了冉清桓手上,万钧的信任与重担压下来,而后者,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这样敏感的身份,若换了任何别的人,可能都是通往阎罗殿的最后一程,但是他不同。
若论能力,他有这个自信,出战即胜,至于权力……因为是郑越,或许是不同的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郑越成了不同的呢?和史书上所有或励精图治,或昏庸误国的君主都不同的存在呢……
然而这些问题,他已经无暇细想了,北方已经起了滚滚的狼烟,洪州的铁蹄挥师南下,这场乱世中最终的霸主,已经从试探的冲突、层出的诡计中正式撕开了巨大的帷幕,卷入到这场席卷了整个大陆的征战中。
这也是,九州之上的最后一场征战。
又是在芳菲将尽的四月。
总是桃花随水随无情。
出征前的最后一夜,郑越带着剑从秘道里穿过,倚在门口,笑咪咪地看着在书房里忙活的冉清桓吓了一跳。
“干嘛?明日出征,你不好好养精蓄锐,大半夜里四处游荡。”
“你刀呢?”冉清桓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说一句“刀在,在心里”之类的话。
“啊?”
“走,看看你长进了多少,咱们到院子里比划比划。”郑越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可不能老是靠投机取巧,你那三脚猫的功夫,着实该好好练练。”
冉清桓第一反应就是顶一句“你才三脚猫”,然后汗颜地想起自己和郑越这种牛到非人类的家伙确实不是一个水准的……“那还拉着我练什么练,”他有点郁闷地想,“显得你水平比较高么?”
果然郑越一点高手应该有的风范都没有,居然还抢在前边动手,冉清桓往后撤了一大步,差点没站稳:“没你这么玩的郑越!”
“怎么没有?”郑越一笑,剑尖指他左肩,而后平削,挽了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剑花,衣袖翻飞,煞是潇洒,冉清桓觉得自己躲躲闪闪的样子有点像被耍的猴。
“怎么,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么?”郑越笑道,“说你是三脚猫还不服气?”
冉清桓一皱眉,以长刀平贴住郑越剑身:“欺人太甚了,看不出来是哥哥让着你么?”
“哦?领教一二。”
郑越说着,忽然一改开始时候飘飘忽忽的剑法,稳健厚重起来,这是冉清桓最头疼的打法,力气不如人家大,想钻空子人家又不给破绽。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逞能也没什么用,什么什么激于义愤,怎么怎么小宇宙忽然爆发之类的事情基本上只能在老旧的漫画小说里出现,实力的差距是赤裸裸的。
前后不过数十回合,郑越便削下他一小撮头发,冉清桓往后一闪,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飞起来的头发便被郑越一根不差地收到手里。
“我认输行了吧。”冉清桓有些气喘,伸手,“头发还我。”
“干嘛?”郑越把手笼到袖子里,好像生怕别人抢了他宝贝的孩子,“还给你也接不上去了。”
“是接不上去了,我把它供起来,每天上柱香,拜一拜,激发一下自己学习热情不行啊,人家谁谁谁还卧薪尝胆呢,说不定过上那么三五十年,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了。”
郑越不理会他胡说八道,义正言辞地说道:“不给!”
“怎么说那头发也是我长的,你当剃羊毛啊?回去做工艺品还得给我原料费呢。”
郑越笑笑,将冉清桓的头发拿到眼前,仔细看看:“别说,这毛长得确实不错,你是不是吃的那点油水都长头发上了?”他把一国之主的身份风度扔到了山东蓬莱,转身就溜,“笑纳了,省得你把脑子也都都长在头发上,我的身家性命可还在你身上压着呢。”
冉清桓愤愤然地骂了几句,换回郑越一串得意的笑,等到那笑声渐渐消失在幽深的秘道里时,他渐渐收敛了怒气冲冲地神色,目色有些迷茫——结发束长生,有情人临别以青丝相赠,谐音“情思”,象征那悠长不绝的相思,借以挽住离人那不羁的脚步。
他雄霸一国,笑傲整个南半江山,正一步一步地走在通往九五至尊宝座的道路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只敢以这种隐晦而自欺欺人的方式讨得一把头发,冉清桓不是石头做的心,怎么敢不铭感五内。
可是这番青眼有加的情谊,又要让人如何报答呢?
如女子一般以身相许?
让他在年复一年的大爱与私情间取舍,等待那虚无缥缈的相守?
从此断了双翼,如家禽般,一生一世地被束缚在方寸的天下之间?
何况,于一个天命之人,一生一世又是多长呢?百年,千年……亦或,世事变迁,绵延到地老天荒的时候?可能也没有那样的勇气,说不定哪一天看透了所有的人间风景,就自我了断了呢。
前路渺渺,饶是冉清桓,也开始心怀惴惴。
五月初,洪州人出其不意地正面直取,平南大帅潇湘吃定了冉清桓善于取巧、奇迹百出风格,燕祁回雁郡守将黄杰,莫顿郡守将卫良机,前岭守将景春不敌,倒退往谷西求援。
谷西的守将是李野。
洪州军势大好,半个月之内竟连拿下燕祁三城。
然而却有些过于顺利了。
潇湘对着沙盘皱眉,直觉上嗅到了阴谋的味道,燕祁军虽然退却,但是完全保存了实力,似乎没有任何损兵折将的迹象,他想起了那日开弓射他的少年,再见时似乎已经换了一副脸孔,可那目光和神色却是一样的,带着某些他不确定的东西。
冉清桓——这人身上带了太多他看不懂而且难以预料的东西,实在是劲敌。
他坐下来,提笔写给吕延年的折子,吕延年多疑,暂缓行军的事如果不立刻给他一个交代,恐怕纵然是多年的君臣,也不免受到猜忌。
所幸他的疑虑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就在这天夜里,燕祁军神出鬼没地夜袭前岭,李野不愧为一代名将,沉稳得当,加之跟着冉清桓时间久了,那人的手腕也学得一二,洪州人抵挡不住,损失惨重,燕祁只用了三天便收复了前岭和莫顿郡。
潇湘闻言下令加派援军。
两军一时僵持不下。
“李将军!”景春冲进李野军帐之中,瞪眼如牛,“你胆敢违抗相爷之命!”
李野不慌不忙地放下手头的战报,笑脸相迎:“景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末将哪里违抗了相爷之命?”
“相爷令我等将敌军主力引入华阳,一举歼灭,你怎可擅自用兵收复失地?!”
李野摇摇头:“末将自问正是在诱敌深入啊,景将军误会什么了?”
“我误会什么?”景春看他一副不着急不着慌,笃定自如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李野赢得了他笑面虎的“好”名头,“你将洪州人挡在莫顿郡之外,他们怎么进华阳?打乱了相爷的布置,你可担当的起?!”
“景将军,我问你,半月之内连输三大郡,可有荣耀?”
“屁荣耀,要不是为了相爷的全盘打算,老子早就……”景春看来是被憋屈惨了。
“景将军,你也是有名的虎将,我燕祁兵力向来不弱,被洪州人视为劲敌,这般不堪一击,那潇湘会怎么想?!”李野的口气严厉了起来。
“这……”
“洪州人无论君臣向来谨慎多疑得很,你一味退却,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诉人家有埋伏?!”
“我……”
“景将军,相爷是要你我引诱敌军主力深入华阳,你觉得你前些日子的表现能用得着洪州主力军出马么?不战而退!”
“我倒是没想到……”
“将军,你好糊涂啊,就没有发现,自打你们退入谷西以后,洪州人已经暂缓行军了么?”李野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景春闹了个大红脸,粗声粗气地说道:“末将知错了,错怪了将军,等仗打完,自当到相爷那里去领罚。”
“哪里哪里,景将军也是一时心急,怪我没对大家解释清楚,要说该罚,也是……”
“不不不,李将军,你是跟着相爷出身的,比我们这些粗人更能了解相爷的真意,末将得罪了,不过么……日后若末将有不懂得地方,还希望您多提点,他们谁要是再敢质疑,我第一个不饶!”
四天以后,洪州大军终于攻破了李野的防线,战报穿上去——大捷,奸敌无数。
潇湘那张棺材板一样的脸终于稍霁,但他依然仔细地翻着战报。
“敌方旗靡而奔逃,死者遍地……”
突然,潇湘眼皮一跳:“来人!”
不对,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又将战报看了一遍,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了,是两个数字,潇湘盯着那两个数字——一个是敌方尸首数量,还有一个是敌军俘虏数量。
对战李野的是洪州大将毕海生,此人向来行事稳妥,绝对不会做出杀降之类的事情,那么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敌军死亡人数这么多,而生掳的却少得可怜?
“大帅有何吩咐?”
“叫追击的人缓一缓,我亲自去看看。”
“是。”卫兵一头雾水地下去了,这样的大捷还不满意,怪不得来之前有老兵说这大帅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潇湘的右胸被冉清桓一箭所伤,还没有完全康复,然而他跨马上阵的速度却仍然不比任何人慢,不多时便疾驰到最前线,他翻身下马,仔细地查看着地面燕祁军留下的痕迹,忽然一拍大腿,愤然道:“好险!狡猾的贼人李野,险些上了他的大当!”
“大帅?”毕海生有些莫名其妙。
潇湘斥道:“枉你还素有什么行事周瑾之名,竟看不出来么?敌方车辙半分未乱,怎么能说是仓皇出逃的?这李野分明是佯装抵抗,实际还是为了诱敌啊!”
毕海生有些不以为然,什么都是为了诱敌,那是不是就不能打胜仗了?这大帅也太小心了:“可是,末将以为,李野治军向来严谨有素,便是退避,或许也不至于仓皇,以免全军覆没,这辙未乱也是可以理解的。”
“照你这么说,为何象征军威的军旗却倒了?”潇湘几乎气急败坏。
“这……”毕海生愣了一下,“末将素听闻那李野多年跟随燕祁奸相冉清桓,行事不符常理之处,大概……”
潇湘怒瞪他。
毕海生吞了口口水,壮着胆子继续说道:“而且,我军歼敌无数,他燕祁就算是诱敌,也不用牺牲如此有生力量……”
“死人?”潇湘冷笑了一声,大声骂道,“蠢材啊蠢材!可怜我洪州兵强马壮,竟拿不出几个像李野一般稍有沟壑的战将!毕将军莫非不知道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么?歼敌无数——那我问你,这一战抓了燕祁几个俘虏?歼敌无数!难不成燕祁军人个个忠贞至此,宁可杀身成仁也不愿被俘不成?!你去看看那些尸首,你去伸出你的猪耳朵听听仵作怎么说,听他们怎么告诉你,刚死的尸体是不是能都快腐烂了!”
而此时,景春已经对李野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李将军好计策啊!”原来李野将前几战中收获的尸体上的不至于太残破的衣服都收集到了一起,给己方人换上,在头上绑上标记的东西,以防止被自己人误伤,悄悄地混入战场中,每个人带一个穿上燕祁军装的尸体,假装杀敌。
李野没说什么,只是低声客气了两句,目光望着南方的天空——相爷,李野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别人不知道,李野跟随你良久却是明白的,你的每一个看似已经是妙计的行动背后都有更深的谋划,而此后的事情究竟会发展到什么样子,李野也无从得知了,若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是让李野真心敬佩的,也就只有相爷了。
那么李野也相信,以相爷的为人,会摆正和王爷的关系,不会委屈了樱飔。
“原地驻扎!全军停步!”潇湘传下命令,“斥候全部出动巡查!”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被牵着鼻子走,这次一定要先行那人一步!
到底冉清桓的目标是哪里?他如此大费周章地放水,很可能是为了诱敌深入到某个地方,然后一举歼灭……而他的目标到底是哪里?目光开始顺着沙盘上自北向南的顺序搜索——从嘉熙谷,到江陵,然后乌里,浆庄,华阳,华阴,葫芦州……锦阳,到底是哪里?
那个人,到底想怎么做?
“报!”
潇湘一机灵,扬声道:“进来。”
一个斥候有些气喘地大步进来,行了个军礼:“大帅。”
“什么事?”
“报大帅,在华阳附近发现了燕祁军集结的迹象。”
是华阳?潇湘心里一跳,第一反应是华阳离锦阳的距离也太近了,冉清桓怎么敢?
随即,他猛地站起来:“对,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他身为一军主帅,曾只身混进敌军大营,一贯胆大妄为,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干的!”不错,也许现在是自己会心存疑虑,但是一旦真的深入腹地,逼近燕都,任是谁都不免一时忘形……
好,好一个冉清桓,如此深谙人心。
“大帅,华阳的燕祁军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
“他们的排场有些不寻常,”斥候想了想,“似乎在行九乘之礼。”?!
九乘之礼指的是各国国主亲征的时候,国主的车架前要有九乘开路。
莫非是——郑越亲征华阳!
真是天佑我燕祁:“传令全军,由蓼水下游小路行进,改路疾行,正面留少数人诱敌目光,一定要在华阳没准备好之前杀过去!”
郑越冉清桓,你们的死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