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桓从来不是好相与的,塔里木里再清楚不过,这是他进军中原最大的敌人,他相信,只要打败了这个人,便再没有谁能够阻止他野心的道路。
兵者,以正合,以奇胜。
他仔仔细细地将冉清桓历经的大小战役全部都研究过,这个人的用兵风格前后有很大的差别,他年轻的时候,习惯于中军指挥,几乎不怎么会身先士卒,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很多,落雪关一战,西戎一战,他曾经做到了兵不血刃。
然而到广泽三年和白赤两旗对阵的时候,却让人看到,原来这个男人也是能打硬仗的,而从那之后,他在锦阳扫流寇也好,在南疆平叛也好,风格都似乎由诡异变成了彪悍,这曾经让塔里木里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真正交起手来,塔里木里才忽然间觉得自己有些明白起这个男人来,明白起为什么当初中原人要送他一个神鬼莫测的名号。
这绝不是夸张。
现在冉清桓紧闭城门,一直硬挺,说没有诈,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这么长时间了,江宁和梁长鸣去了哪里?
为什么大景军应该有的援军迟迟不到?
这些问题塔里木里觉得答案简直不言而喻,自己这次让冉清桓吃了个暗亏,主力倾巢出动将他困在雁不归,却也留了个不小的破绽,就是将自己的后背空给了整个草原。
如果冉清桓真的看不清这个机会,那他也就不是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绝世名将了。
塔里木里奸猾得很,身后一直留着“眼睛”,这边攻城攻得紧,但后边一有风吹草动,也立刻能机动撤离,便是围不住冉清桓,以后自然有机会一决胜负,绝不会为了这一时而坏了大局。
他这种人在战场上是最难缠的对手,你永远也不要指望他头脑一热自己跳坑里,哪怕那坑挖得再隐蔽。
就像野兽一样,他天生便有种本能,没有危险的时候扑向猎物迅疾无比,有危险的时候也绝不轻易前进一步。
但是冉清桓的理论是——野兽的戒心很大,但你诱惑不了它,不是因为它无法诱惑,而是你给的诱惑还不够大。
这一年,广泽十五年五月十五,雁不归的大景守军终于守不住了,冉清桓亲自带兵弃城撤退。
追还是不追,这是个问题,冉清桓败退的瞬间塔里木里第一个反应便是有诈,说起来以他知道的雁凉城里的兵力,这时候败退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塔里木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有诈。
这是一种直觉,这直觉曾经救过他很多次。
果然,一直在后边片刻不敢松懈的“眼睛”来报,探查到大量大景军的迹象。
塔里木里皱皱眉,这似乎……太明显了些。
和冉清桓斗就是累,你永远不知道他的下一张牌是什么,这个人总是能将不可能变成可能,现在,是安全地撤退还是追?
最佳的方案当然是撤退,有眼睛的就知道冉清桓这是诱敌之术,追下去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被前后夹击,这些日子攻城攻得众人多少疲惫了,如果真的追下去,是极凶险的,手上的精锐很可能便葬送在这里了,可是……冉清桓会用这种招数么?
塔里木里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这个怪圈,很久很久以前,戚闊宇也掉进去过,只因为是敌人是冉清桓,所有经过缜密思量过的结论也要最终打一个问号。
塔里木里早料到冉清桓的援军应该是以攻为守的,而这援军到达的时机有很大可能刚好是冉清桓佯作退败的时候,自己这方原定计划都写得清清楚楚周周详详了,可是这事情真的发生在了他的眼皮底下,他却忽然质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身边的赫鲁在等着传达他的命令,塔里木里仰起头,这一天,天色灰蒙蒙的,不是那种要下大雨的灰,就只是阴沉,阴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他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要怎么做,要怎么做,脑海中电光石火间将那些他已经牢牢刻在心里的,冉清桓的历史战役都过了一遍,最后睁开眼睛,坚定地看着前方,对赫鲁道:“下令,全速追击!”雁凉城往南,这地形他来来回回地走过,没有能很好设伏的地方,再者,冉清桓如果真的设伏,也绝不会用这么传统易见的招数……那么他……也许真的是强弩之末了。
“眼睛”来报,身后的追兵离着自己这边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致命的距离,便是今日一决死战的胜负双方的差距。
草原人的杀手锏便是马快,如果他赶在大景人之前抓到冉清桓,那么这场战役就可以结束了……不是西北这些边境的争夺战,而是,攻占中原的战役。
塔里木里的马有多快,冉清桓自己的马有多快,这些却不单单只是草原人知道,草原人或许只有个谁快些谁慢些的概念,可是冉清桓在泾阳之战上学会了一件事——有时候细枝末节是决定一切的东西。
晇於的狼王注意到了不远的地方冉清桓的人马并不多,他心里又转了个个,想起了华阳之战时候那些混迹在普通百姓中的燕祁军,想起了泾阳一战中一边走一边散的冉清桓亲卫,心里忍不住打了个突,狼王努力说服自己,这是没道理的,冉清桓不可能这个时候还藏着掖着,况且雁凉城里的兵力就算他藏着掖着也没多大用处,而前方也不可能有乌桕陇那样出其不意的援军,因为“眼睛”将身后追兵的数量探得分明,冉清桓变也变不出再一个乌桕陇来……而再往南,便是旷野一片,也没有悬崖。
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了,塔里木里的心情却突然越来越紧张。
终于……终于还是追上了,镇定如狼王也忍不住心里狂喜,抓到了,他终于征服了这个无比强大的敌人!半空中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来,那已经追到大景军面前的晇於军开始合拢,要将他们生生地围困,这时候,眼看着被围的冉清桓却笑了。
十五年前的时候,他算错了细微的数字,差点错掉自己的性命,而十五年后,他终于没有再算错。
就是这个时候!平地一声雷,真的是平地一声雷,塔里木里猛地勒住缰绳,马儿却发起狂来不再听他的指挥。
就在大景军被追到的一瞬间,四下突然响起无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战马的狂嘶,纵然是战马也不曾受过这样的惊吓,一时间骑士很难控制,而这些马乱闯乱窜的结果便是,引发了更多的爆炸!火器在交战的双方看来已经不算稀奇玩意,早在前朝的时候便有了雏形,当年冉清桓便炸掉过蓼水的大堤,而今,这种要人命的东西被埋在了地下,威力自然比千年以后的地雷要差得太远,可是地雷对付的是坦克装甲车,而这里……只要对付血肉之躯,便足够了。
足够了,塔里木里一边红着眼睛死命地勒着缰绳,一边抬头望去,不远的地方,那个熟悉的人坐在一匹同样惊惧得不受控制的站马上,在这片鬼见愁的土地上没头苍蝇一样地乱闯——然后,冉清桓回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那种孩子一样的,因为赢了什么而露出的笑容——=======================梁函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的铠甲不见了,被人换了一身粗布的麻衣,他头很晕,却弄不清发生了什么,耳边忽然传出小动物似的呜咽的声音,梁函猛地抬头,竟看见徐思捷被五花大绑在床柱上,嘴里还塞着东西。
徐思捷万年波澜不惊得近乎呆滞的脸上竟泛出急怒的殷红颜色,细长的眼睛里有了泪痕。
梁函忙把他嘴里的东西抽出来,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他,晃着他的肩膀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给我下药么?
军中出了叛徒?
你又是怎么着的道儿?
先生呢?
先生呢?
先生呢?!”他连问三声“先生呢”,一声比一声急促,徐思捷却瘫在地上,缩成一团,将脸埋在手臂上:“来不及了……”那人笑嘻嘻地对他说,自己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他将自己的性命都压在了这场战役上,满心地以为,自己唯一的价值便是平了西北,只要外忧没了,外忧没了,大景还要他这执屠刀业的将军做什么……这人聪明了一世,却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犯傻。
梁函呆呆地看着佛爷似的,从来不知道着急的徐思捷缩在地上痛哭失声,只觉心里从未这样惶恐过。
=======================冉清桓的手渐渐抓不住马缰了,他还有些奇怪,莫非老天都不让自己死么?
怎么这么长时间了瞎折腾还没踩到那堆简易地雷?
罢了,踩得着踩不着都一样,受过伤的手臂这时候发作起来,他抬起头来——是阴天呵。
马儿突然一声凄惨极了的尖鸣,内脏破腹而出,冉清桓刚好在这一瞬间被掀下马来,旁边一个侍卫瞥见,惊恐地飞身扑上来……他想大景,郑越,我不欠你们什么了,终于不欠你们什么了……现在只剩下你们欠我的东西,只要我不来讨,来生便不必再相见了,也不必……有这么多让人肝肠寸断的事。
之后,之后便没什么了,最后一点声音也远了去,世界好生安静。
赫鲁满脸的血污,用蛮力拖住塔里木里的马,大声道:“大察!快,退回去!退回去!马术高超的兄弟们给你踩出一条路来,跟着他们退回去!”塔里木里瞠目欲裂,他从未想到过冉清桓这狡如灵狐的人竟会做出这样同归于尽的事情来。
赫鲁拼命拽着他的马,上臂上的血不停地喷出来:“大察,快走!快走!快……”在他极近的地方爆炸声响起了,炸飞起的石子狠狠地嵌入血肉之躯,塔里木里尽可能低地伏在马上,头发里全都是土屑,眼睁睁地看着赫鲁大睁着双目死死地瞪着归去的路,保持着最后没说完的话的口型,轰然倒地。
这是他的阿察,虽然一直很笨,虽然一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是他从小便用尽所有的忠诚陪伴着自己,做玩伴,做侍从……最后,付出了生命将这样的忠诚保持到了底。
塔里木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擦不净似的眼泪,嘶声喝道:“撤!撤退!后队跟上前队,走别人走过的路!快撤!”晇於族的十几万精锐在被地下这猝不及防的杀手轰炸得七零八落以后,终于狼狈地逃出了这片鬼蜮,却于仓皇间正好迎头碰上身后撵着的梁长鸣和江宁。
然而狼王毕竟是狼王,竟从这样的阵势里活着突围了出去,生还时身边只剩下四名卫兵,晇於数年积累的精锐损失殆尽。
这一场历时两年的战争,以这样一个惨烈的结局,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