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炉香尽,不必再添。
大军临走的那天,明月将军方若蓠亲自上了一出十八里相送。
这大景唯一的女将军还算少女的时候就位列燕祁五大上将之中,其战功威名便是千里之外的塔里木里也有耳闻,有多少斤两冉清桓心知肚明,个把叛军只要没闹到当年八王叛乱的地步,南疆这穷山僻壤之地一帮闹事的乌合之众她还是不放在眼里的,却巴巴地上了书给朝廷,说是军情紧急,大老远地非要叫人支援,不惜跳过中间归域、济阳岭几个地方的朝廷驻军,点了名的就要冉清桓。
朝廷呢还真就抽风地给她批下来了。
他这么一唠叨,方若蓠闻言佯作大怒,这男人婆还是和当年一样彪悍,可是南疆的风吹日晒,却把当年那个二八年华的美丽女子吹得粗粝了,唯有那一双灵动极了的眸子和尖削的瓜子脸,还能看出十五年前的俊俏模样。
“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老娘想叙叙旧怎么了,瞅你那拿捏的样儿!冉清桓我还告诉你,就你这样的小白脸,抓来当压寨相公暖床都不要。”这玩笑开到了一边跟着的梁函这纯情小少年的限制级,小伙子的一张脸立刻红得活像猪肝。
冉清桓笑着瞟了梁函一眼,回敬回去:“我这么一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都入不了大娘您的法眼,那些个小虾米小鱼的就更甭说了,啧啧,怪不得方大娘这么多年一直没找着婆家。”这句话可戳到了方若蓠的痛脚上,男人婆一鞭子抽过去:“擦!死小白脸你说什么?!”也就骂起粗口来还带点当年蓼水之南出来软言细语的味道,冉清桓对天白眼。
两人嘴里不干不净地嬉闹了半晌,冉清桓忽然正色下来,轻轻地叹道:“若蓠啊若蓠,你还就真一辈子蹲在这蛮荒之地了么?
我大景千万好男儿,竟每一个入得了你的眼?
樱飔可都嫁做人妇了……去年捎信来,说是生了个儿子,叫我回去看看,给小李子当干爹……”方若蓠好像笑了一下,大眼睛弯起来,像是调侃,目光却锐利得很,她问道:“那你怎么没回去?”冉清桓愣住了,张张嘴,一时失了神。
方若蓠看着他只是笑,却笑得多少有些苦意。
半晌,冉清桓才讷讷地道:“刚出生的小兔崽子至于老子大老远地劳动么?
真有他老子那么出息的再说。”方若蓠叹了口气:“原先他们跟我说,你这些年竟是成了精一般的不嫌老,我是不信的,如今见了你,我还是觉得,他们都说错了。”冉清桓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心说都刮干净了啊,最近日子悠闲得很,也没有几天不洗脸,积好几层灰什么的。
却听方若蓠说道:“别人看不出,你却瞒不了我,你自己就没发现么?
从前你什么事都不在乎似的,却什么都往心里去,如今什么都装着过过脑子,却什么都不入眼了,就连笑一笑,说几句笑话都是敷衍别人。
你说你岂不是已经很老了?
我看再这样下来,过几年你人就死绝了。”冉清桓瞪着她:“我的方爷,你盼我点好行不行?”方若蓠不理他,低头看着路,忽然道:“今年小年又没回去?”冉清桓脸色不自然了一下,又迅速转回来,打了个哈哈:“今年啊,今年这不是老胳膊老腿的,又犯了点毛病么,你看这人岁数大了,真是光阴不饶人,什么乱七八糟的毛病都有……”方若蓠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听说了,锦阳的镇国公每年小年的时候必病一场,年年这时间点子都没踩错过。”冉清桓讷讷地接不上话了。
方若蓠道:“我没你这么大架子,年头上这帮兔崽子还没闹起来,抽空去了一趟上华,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了一面,你猜怎么的?”冉清桓不吱声,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接道:“才不过几年光景,皇上的头发都白透了,一丝一丝的,跟雪堆的似的,听原来你手下那个小跳骚米四儿说,皇上有好些年没个笑模样了,有事没事去个地方自己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你猜是什么地方?”冉清桓先是面无表情地听着,拉着缰绳的手紧了一下又放开,摇摇头多少有些无奈,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蓠丫头啊,你当年嫌我多事,怎么如今自己也做起这么讨人嫌的事来了?”方若蓠自己也笑了,作为一个局外人,有些话也不方便往深里说,她“吁”了一声勒住马:“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啦,再往前就不是我的地盘了,到时候还要给人家打招呼,挺麻烦的,千里也终须一别,你自己保重吧。”冉清桓抱拳胸前:“后会有期吧。”方若蓠“呸”了一声,笑骂道:“滚滚滚,老娘懒得再看见你,奶奶的也不知道是给我帮忙来了还是上我这打秋风来的,南疆小地方没那么多油水让你捞,我们供不起你这尊大佛,后会无期!”冉清桓大笑。
=========================他们这一走几个月,却不知不在锦阳的这段日子里,朝廷的变动极大。
为什么将冉清桓千里迢迢地调到南疆去?
其实也是怕他在这里跟着烦心。
郑越一道谕令下去,朝廷的天终于变了,一个月之内,原来燕祁地界上的公卿三十多家连坐下狱,几十年的旧账全被翻出来,御林军亲自下了江南,迅雷不及掩耳似的便抓得抓压得压,朝中裴皇后被废,裴志铭被人一宿之间弹了数十道折子,当场革职查办。
徐思捷的父亲徐大人看得不错,皇上可是逮到出手的机会了。
又一个月,郑越忽然下诏废除公卿世袭制度,除了有军功的,所有爵位头衔都被收了回来,反对的声音湮灭在新一轮的血腥镇压中,大运河的所有权七七八八地回到了朝廷手中,硕果仅存的几家,也都看准了方向,自动地以极低的价格将手上的份额卖给了朝廷。
至此,根深蒂固的世家势力被蓄谋已久的广泽大帝清扫了干净。
他韬光养晦了十年之久,行动起来,前后只用了三个月不到,冉清桓从南疆回去的时候,蓦地就发现锦阳城中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正赶上御林军还没撤完,闻说他回来了,御林军统领立刻下了拜帖,冉清桓一见才知道,这乱风光一把的人竟然就是米四儿。
米四儿一见他眼圈儿就红了,五大三粗的汉子扑到他面前,哭得活像狗熊死了老子娘,引得外边原本站岗站得笔杆条直的侍卫们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看,不知道的还得以为这是给谁嚎丧呢。
冉清桓忍不住蹭着鼻子尴尬地笑,见他这么一笑,米四儿嚎得更来劲了,指着他就说:“老大,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你这么不仗义呢?
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一走就五年,好几千里的路,连个音讯都没有,我、我都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呢……”“放屁,”冉清桓瞪了他一眼,“你小子跑到我地盘上瞎折腾一通,折腾完了还不滚蛋,当我不知道你磨蹭什么呢怎么的?
还敢给老子恶人先告状!”米四儿没话说了,撇撇嘴,使劲擤了一把鼻子,惹的端茶的小姑娘一个劲地拿白眼翻他。
冉清桓阴阳怪气地道:“我说怎么大老远地调我去给方若蓠个土匪婆子消遣呢,闹了半天敢情还是嫌我碍事,调到出去给人家腾地方。”米四儿眨眨肿起来的眼睛,讨好地道:“哪能啊,不是看这些年老大你跟这帮人走得也近,怕你到时候难做么。”冉清桓挑挑眉:“我难做什么?
他们是交保护费的,我是收保护费的,这保护费充其量也就够给他们从土匪那买个平安,还指望我为了他们对上御林军不成?”“那是那是,老大能跟他们这帮斯文败类扯到一块去么?”米四儿小心地看看冉清桓,“老大,您看这都中秋快了,中秋一过了呢,冬天也没几天了,冬天一……”冉清桓要不是性子被徐思捷磨出了,早一杯茶泼他脸上了。
米四儿还无知无觉地道:“……小年也就不远了,您要么干脆收拾收拾跟我们一道回京算了,还省得调动锦阳军这边的亲卫……”冉清桓脸上阴晴不定,凉飕飕地看着米四儿,吓得人家“咕嘟”一声吞了口口水,说到一半愣是没敢往下吱唔。
他干脆站起身来摆摆手:“送客。”米四儿慌忙站起来:“别、别介啊!老大哪有你这样的,轰人也轰得稍微委婉点啊。”冉清桓哼了一声。
米四儿干脆豁出去了,把茶碗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按:“老大,这事我得说你,当初皇上是不地道了,到你都走了我才从李夫人那里打听出来是怎么回事,但是皇上也有苦衷,这事要是换成你,你说你能怎么样?”冉清桓拍拍桌子:“我说送客,门口站着的干什么呢?
做梦呢么?!”御林军统领到了这位镇国公的地盘上,惹得人家不乐意也只能被叉出去,门口进来四五个侍卫,围着米四儿站了一圈,不大客气地拱拱手:“统领大人,请吧。”米四儿不依不饶:“老大,你气也气过了,人死了也不能复生,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恨那老人妖去,别拿皇上撒气啊!你没看见皇上现在那是什么样子……嘿我说,我是朝廷命官,你个小小侍卫别动手动脚的……老大,皇上头发都白了啊!你刚走那会他就跟死了的似的,每年小年的时候都望着城南发呆,一宿一宿地等着不敢睡,生怕赶上你夜里回来来不及见你第一面,就从来没等到过你……那个谁你别拽我……”这有些多嘴多舌的御林军的统领大人最后还是被生拉硬拽地轰了出去,冉清桓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起呆来,呆着呆着就笑出声来,听得人心都揪出来的笑声,仿似丧鸟夜啼。
然而这一年,冉清桓却还是回到了阔别了五年多的上华,自然不是因为米四儿一番话,也不是他真的放下了什么,而是——西北出事了。
有人耐得住寂寞,有人受得了相思,可是有人,按捺不住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