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每天又都有了新的焦虑,比如自己年过三旬而不能立,还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一闭上眼,数不出过去的成就,也看不见来日有什么前途。”
“我常常或是妄想自己今年明年有机会一夜暴富,或是妄想周遭种种是一场颠倒大梦,一觉醒来,自己还是那个十六七岁的穷小子。总之,可能是现实中不如意的地方颇多吧。”
“不过焦虑当下也算是一种忙碌,比无所事事强。我现在因为有了这许多焦虑,只有偶尔夜深人静失眠时,才会想起那些事——诸如旁边的男生怠慢地把女孩子的信夹在草稿纸中,诸如面孔模糊的不良少年堵在夜深的回家路上,还有空了的铁盒子、那把西瓜刀……这些事就好像卡在我的‘意识’和‘潜意识’中间,我时常觉得自己把它们都忘了,却又总是如鲠在喉。”
这时,窦寻听见门响,忙把手里打印的小册子丢在一边,去门口接人。
小册子是用A4纸打的,题目叫《肮脏的苦行者》,作者是蔡敬——借着秋天本市旅游旺季的东风,姥爷花店火了一把,连带着蔡敬那本自费的胡诌故事书也跟着刷出了点人气,很快有书商找来,要给他出版这本半自传性质的新书。
蔡敬交稿前自己打了一本修改校对,被窦寻顺手借来提前拜读。
至此,窦寻作为一个局外人,才从那些遮遮掩掩的字里行间,隐约弄明白了当年蔡敬杀人的来龙去脉。
他接过徐西临从超市买的一堆日用品,问:“把你爸他们安置在哪了?”
徐西临:“西边的喜来登。”
郑硕不知是哪根筋搭错,带着全家回国旅游,他后来娶了个外国女人,还生了个混血的小丫头,小丫头是个美人胚子,就是一路叽叽喳喳,吵得徐西临有点头疼。
他趁窦寻手被东西占着,犯了坏,猝不及防地把冰凉的爪子塞进了窦寻的领子里:“给你老公捂捂手。”
窦寻决定今天要跟他一般见识一回,把整理了一半的超市塑料袋往桌上一扔。
徐西临发现不妙,见烟就卷,“嗷”一嗓子:“大王我错了!”
可惜没来得及撤退,他就被窦寻拦腰一抱,连打再闹地按在了沙发上。
窦寻一个膝盖抵在他身侧,胳膊肘压住了他两只手:“你想让我用哪给你捂手?”
徐西临:“……”
窦寻冷笑:“干什么?你又想办卡了是吗?”
小时候比较活泼的徐西临,早就把自己对“打球”的爱换到了“看球”上,渐渐成了个闲暇时候就爱在家躺着的都市人,平时涉足的最大活动量就是打高尔——基本步骤是先铲一锹屎,然后跟一群三高的叔叔大爷们一起小步溜达到下一个铲屎地点,太阳大了他们还要坐车,一天下来顶多溜达一万来步,就这样,回家还要嗷嗷叫。
反而是小时候比较安静的窦寻,是个很有长性的人,养成的习惯会一直保持,喜欢的东西也会一直喜欢,他以前在月半弯门口被小混混堵过一次,阴差阳错地开始在拳馆锻炼,这么多年居然坚持下来了,至今,卧室里还挂着他两套道服。
功夫没有用武之地,拦路打劫也不是那么容易遇上的,窦寻的本领全用在欺负徐西临上了。
每次徐西临都咬牙切齿地预备要“报仇”,然后第二天他就会出门办健身卡,可惜庸人常立志,平均一张卡去不了一次——后来都给窦寻当书签用了。
徐西临:“窦博士,人和人之间要靠友好协商——简称讲道理来解决问题,动不动就诉诸暴力是非常野蛮的行径。”
窦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什么时候对你诉诸暴力过?我从来只诉诸肉体。”
徐西临想了想,中途不小心想歪了,耳根上蹿起一层不怎么明显的薄红。
他一时语塞,继而游移的目光引发了连锁反应——窦寻不幸跟着他一起想歪了。
灰鹦鹉在旁边学舌起哄:“诉诸肉体!”
徐西临:“滚!”
窦寻:“滚!”
灰鹦鹉十分委屈地叫唤了一声。
隔壁卧室传来奇怪的声音的时候,这鹦鹉常常哼唧《恭喜发财》给自己壮胆——尽管以它的脑容量已经不记得为啥要唱这首歌,但是养成的习惯改不了了。
此时,灰鹦鹉看着俩人的姿势,忽然福至心灵,张口就是一句:“恭喜……”
窦寻尴尬地从徐西临身上下来:“我迟早炖了它!”
徐西临笑得起不来。
窦寻在他小腹上拍了一下,突然毫无征兆地问:“对了,罗冰给你写过情书吗?”
徐西临笑到一半,猝不及防地遭到盘问,一口气顿时卡在嗓子里没上来,咳了个死去活来。
“哪跟哪……罗冰?”他艰难地爬起来,“罗冰结婚时候给的那红包不还是你包的吗?”
窦寻:“我是说高中时候,写过吗?”
徐西临挑了一下眉,伸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把手肘搭在立起来的膝盖上,信口开河:“像我这么英俊的少年,给我写过情书的姑娘有一个加强排,那谁记得?”
窦寻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不过以此人丢散落四的记忆,恐怕真有可能已经把少年情怀抛诸脑后了,没好气地问:“你能记得什么?”
徐西临毫不迟疑:“你。”
窦寻一瞬间卡了壳,嘴里磕磕绊绊地“我”了一次,“你”了两次,最后没能成句,窘迫得心口都着了起来,火苗团成一团窝在他胸口里,烫得心肝脾胃一起缱绻。
徐西临这个大祸害!
好在这时候电话来了,拯救了面红耳赤的窦博士。
郑硕打过来跟徐西临道谢。
窦寻一边整理方才被他扔在一边的超市袋,一边听见徐西临跟那边客客气气地说:“嗯……我们明天上午过去,您要想一起来的话,到时候我去接您一趟……没有,不麻烦,谢谢您。”
第二天是徐进女士的忌日。
一年多以前,窦寻偷偷打车跟着徐西临混入墓园,不尴不尬地看外婆。
现在,他总算是能光明正大地坐徐西临的副驾驶,趁他停车的时候去买花,还能替他招待郑硕一家人。
郑硕比窦俊梁讲究得多,到墓园来特意换了衣服,对窦寻的态度很客气,自己也买了个花篮:“聊表心意。”
混血的小女孩不怎么会说中国话,吊在她妈手里原地转圈,好奇地看着冒着寒凉水汽的菊花。
郑硕把花篮提高了一点,不让她揪:“想过以后没有孩子怎么过吗?”
“宋哥说以后要是再生二胎就给我们养,嫂子没说什么,不过徐西临没同意。”窦寻领着郑硕他们往墓园里走,“别人的孩子哪是那么好带的?”
其实徐西临的原话是“家里有只猫还有只鸟就够我受的了,再来个熊孩子,我活不活了”。
“再说时代也不一样了,旧家族式的生活以后很难重现了。”窦寻回头看了一眼外国女人领着的小女孩,冲她笑了一下,“小孩长大了总是独立离开,到时候还是剩俩人大眼瞪小眼,有没有孩子结果都是一样的,差别是过程,不过两个人在一起,虽然做不了这个,也不是没有别的事,您说是不是?”
郑硕居然有点无言以对。
五个人在徐进墓前逗留了片刻,并排站在一起,很是不伦不类,郑硕几次三番想开口,终于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徐进活着的时候他都够呛说得出来,别说人已经没了这么多年,最后只是放了束花,又到外婆那里鞠了个躬,意思都尽到了,也就告别自行离开了。
看着那一家三口的背影,徐西临才恍然想起来:“我是不是有个将来很可能长成大美人的妹妹……还是亲的?”
不怪他反应迟钝,而是他很难把郑硕代入到自己家人的角色里,他的女儿,在他看来也都和“熟人家的孩子”差不多,总是要好久才能反应过来血缘关系。
窦寻一声不吭地把徐进的墓碑擦了一遍,半蹲在地上,又往两篮鲜花上喷了点水,问他:“还有话说吗?”
徐西临默默地摇摇头,活人心里装的东西太满,也就不必跟死人抱怨了。
窦寻自然而然地拉过他的手:“那阿姨我们走了。”
徐西临脚钉在地上,不肯动。
窦寻先是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看他,继而在片刻后,莫名地看懂了他的眼色。
窦寻又回过头来,认认真真地重新说了一遍:“妈,我们走了。”
墓碑上徐进的照片冲他笑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