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璐本来想着,反正也出来了一趟,不如顺便去颜珂公司,把自己的打算和他说清楚算了,结果还没来得及进去,她就在广告公司门口看见了前呼后拥的颜珂。
颜珂带着墨镜,臭着一张脸,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身后的助理不知是腿短还是故意迈着小碎步,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地汇报着什么。还有个年轻小男孩,仿佛清宫戏里的小太监,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前面,给太后老佛爷打开车门,刚要上驾驶位,被颜珂一摆手拒绝了。
自从他出了那场车祸,就再也坐不下去别人开的车了。
叶子璐脚步顿了顿,低声嘀咕了一句:“捧臭脚的还不少。”
随后她还是决定不打扰他,改天挑个私下的场合再聚,默默地转身走了。
可是她不想打扰,不代表颜珂没看见她,隔着一条马路,也不知道他的眼睛怎么那么尖,叶子璐才走过红绿灯,就被从后面追上来的颜珂一把抓住了,她被吓了一激灵,脱口说:“闹鬼啊,干什么?”
“你才干什么,”颜珂不耐烦地把墨镜推到头顶,“干嘛见了我转身就走?”
叶子璐:“你不是忙吗,我反正也要回家……”
她再一次话音没落,就被颜珂拎住,连推再拽地拉到马路另一边,不由分说地决定了接下来的行程:“那行,我送你。站这等着。”
叶子璐抬手要叫住他,但颜珂已经走远了——她头一次知道,他居然还是个急脾气。
最终,叶子璐还是坐上了颜珂的车。
颜珂一边打着方向盘把车往路上开,一边意有所指地说:“我以为你是提前到公司来适应考察你的新东家呢,要不是你这么急着回家,我还可以介绍我的助理给你认识,一会大家可以留下一起吃个饭。”
颜珂装作漫不经心,其实心里不是不紧张的,他头天晚上一时冲动跟叶子璐发出邀请之后,就没有一秒钟不惦记这件事,一会想着怎么帮她融入公司,一边又忍不住担心她拒绝怎么办。
一边七上八下着,颜珂心里又有点凄凉,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女的围着他转,玩命讨好他,什么时候轮到他这样挖空心思地讨好别人了?
“太贱了,”颜珂在内心深处狠狠地唾弃自己,“你再这样下去,地位何在?尊严何在?”
叶子璐顿了顿:“我……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事。”
“嗯,”颜珂拼命在心里命令自己冷静——尽管他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好不冷静的,但凡叶子璐脖子上长着的是脑袋不是夜壶,她就知道该去哪找一份更体面、更有希望的前途,颜珂做着这样的心理建设,显得有些自恋地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叶子璐默默地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在窒息的沉默中组织语言,以防激怒颜珂。
颜珂等了半天,没等到答案,忍不住趁等红灯的时候偏头看了她一眼,深深地皱起眉,忽然之间有了不大好的预感:“不是……等等,你不会想跟我说你不想来吧?”
叶子璐蚊子似的嗡嗡了一声:“嗯。”
她这一应声,仿佛引发了一场冰河世纪,颜珂那边陡然没了声音,叶子璐忍不住壮着胆子偷偷看了颜珂一眼,可她并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察言观色,这是她永远也学不会的技能。
下一刻,变灯了,颜珂一脚踩下油门,加速度大得叶子璐感觉自己分明是被拍在了副驾驶的靠背上,然后车子径直转入了路边,像启动时候一样停得戛然而止、毫无缓冲。
然后颜珂偏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叶子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叶子璐哆嗦了一下,声气压低了八度:“我……我是想……”
颜珂截口打断她:“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让你觉得这是开后门,丢面子吗?”
叶子璐忙说:“没有没有,真的……”
颜珂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提议,也第一次被人不认真地拒绝,简直怒发冲冠。他从来面白脸酸,自尊心强得没必要。
此时,颜珂完全听不进去叶子璐的解释,他无理取闹起来几乎是不分青红皂白,脱口说:“要不然就是你看出什么来了,打算躲着我!”
叶子璐简直匪夷所思:“我躲你干什么?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颜珂回头冲她嚷嚷了一句:“我现在根本不关心原因!”
叶子璐险些被他嚷懵了。
颜珂压根没看见她的怔忡,嘴里的言辞彻底失禁,接着嚷嚷:“你不来,以后我们怎么办?”
叶子璐呆呆地问:“什么?”
颜珂词穷。
他怎么看叶子璐这副不在状态的呆样怎么不爽,仿佛是为了让她也跟着一起不爽,颜珂猝不及防地捏住了叶子璐的脖子,像拎一只猫一样掐着她的后脖颈子拽了过来,以丧心病狂的简陋技术给了她一个充满仇恨的亲吻。
叶子璐惊呆了,直到颜珂的勇气再衰三竭,讷讷地放开她,她的表情仍然像是刚刚被雷劈了一道。
颜珂紧张得脸色发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俩人大眼瞪小眼良久,叶子璐的反射弧才跑完了艰难的全程——她嗷一嗓子叫唤了出来。
叶子璐:“你个小贱人干什么啊?糊我一脸哈喇子!”
颜珂千般纠结与万般缱绻全都碎成了渣,他一脸崩溃:“我这是表白,你严肃一点行吗?”
叶子璐仿佛也是慌了,口不择言地叫道:“有用哈喇子表白的吗?”
一分钟以后,叶子璐被赶下车了。
她并没有破口大骂,因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也完全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的男人,仅仅是表白失败,立刻就翻脸不认人,连最起码的风度都能抛到九霄云外。
直到颜珂重新启动了车子,叶子璐才微微回过神来:“你……你……没有你这样的!”
颜珂把车窗拉下来,愤怒地说:“我真是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说完,他居然说到做到,真的就在叶子璐面前把车开走了,将她一个人丢在了路边,叶子璐难以置信地追了几步,没留神这段崎岖如月球表面的路况,脚下一个踉跄,她那细高跟鞋冲她发了威,结结实实地让她扭了一下脚。
叶子璐“哎哟”一声,勉强扶住一棵树站稳,抬起头就看见颜珂一骑绝尘的车屁股,简直恨不得将高跟鞋脱下来,砸他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叶子璐:“……”
她觉得自己的顾虑是正常的,和这种大龄中二病又自恋狂的男人怎么过?每天世界大战一场,被他扔在路边么?
叶子璐怒气冲冲地站直了,一瘸一拐地走到出租车停靠点,低头打开出租叫车软件,打算先回家再说,可是等了半天没人应,就在叶子璐望着不远处的地铁标志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时候,她听见了一声刹车响。
熟悉的越野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方才声称再也不想见到她的人臭着一张脸,像一只不爽的大猫,冲她微微一抬下巴:“上车。”
叶子璐本想表现出一点“宁站着死,也不跪着生”的革命气节,可是脚腕实在太疼了,出租车好像集体玩了失踪,她只“革命”了一分钟,就向反动派妥协了。她生着闷气,一把拉开车门,气鼓鼓地坐了进去。
颜珂把她一路送回了家,两人谁也不搭理谁,到了叶家楼下,颜珂才找了个地方把车一停,转过身来看着叶子璐。叶子璐闷不做声地推开车门,转身就要硬骨头地下车。谁知一步没成行,她崴过的脚已经将她放倒了。
颜珂只见影子一闪,叶子璐就不见了,忙从车里探出半个头来。
叶子璐一手按着脚踝,五官纠结,疼成了这副熊样,还不忘百忙之中伸出一只中指,给了颜珂一个盖棺定论:“人渣。”
颜珂一只手叉着腰,看着她无言以对了一会,随后叹了口气,他终于妥协,弯下腰,抓起叶子璐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行了,休战吧,上来,我背着你。”
叶子璐迟疑了一下。
颜珂的耐性果然如昙花一现,转眼就又不耐烦了:“快点,瞎磨蹭什么,我警告你啊叶子璐,别得便宜卖乖。”
叶子璐捏了捏他骨瘦如柴的肩膀,连讥再讽地说:“不是啊,我这不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么?不是怕您这个宝马特别系限量版给压坏了么?”
颜珂偏过头瞪她:“你贫不贫,到底上不上来?”
叶子璐二话没说,吭吭哧哧地爬上了他那瘦骨嶙峋的后背。
颜珂的背一点也不宽阔,大概是车祸伤了元气、他一直也没能养上来的缘故,这么稍微一弯腰,再加上背着手扶着叶子璐,后背上那对肩胛骨就突兀得跟俩凶器似的。
叶子璐找了半天没能找到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只好艰难地环过颜珂的肩膀,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用各一只手指头戳了戳他后背的骨头,嘴贱说:“哎,我说,颜少爷,尊驾是属骆驼的么?”
颜珂正背着她艰难地走着路——叶子璐虽然瘦小,但是好歹也是个大人,怎么也有八九十斤重,再加上她还很不老实,马猴似的在他背后捣乱,颜珂的额头上顿时欢快地冒出了两条小青筋:“闭嘴,再说话就把你从桥上扔下去,死肥婆。”
“你会成为女性公敌的。”叶子璐对这方面还是相当有自信的,一点也不在乎他调侃自己的体重,相当淡定。
颜珂痛苦地哼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憋在胸口间,就听叶子璐又嘴贱地补充说:“不对,你已经是了。”
颜珂一转身,做出了要把她扔下去的动作,叶子璐顿时嗷呜一阵乱叫,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胳膊很细,关节突出而坚硬,勒在脖子上绝对不好受,却让颜珂好生体会了一把被当成救命稻草的感觉,他有点变态地露出了一个万人迷的笑容,这才哼着国际歌,志得意满地继续往前走去。
叶子璐努力地绷着脸,绷了好一阵子,忽然在颠簸中想起了“古道西风瘦马”一句话,忍不住在瘦马背后笑出了声。
这匹马不单瘦,还有一身驴脾气,动辄尥蹶子……却意外的靠谱。
看起来分明那么弱气,却居然有摔断双腿后再重新爬起来的勇气和力量。
颜珂背着她走出树荫,阳光慢慢地变得强烈起来,大片大片地打在她身上,乍暖还寒的早春,即便是日光也并不暴烈刺眼,只叫人觉得温暖。
那种感觉叫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当她还无忧无虑,背着书包在傍晚放学回家的情景,那是多么温暖的日子,既不冷、也不热,悠闲极了,她从不考虑前途,也不张望来路,只要能在路边买一点小零食边走边吃,她就会觉得很幸福。
一切快乐都是淡淡的,没有尖锐的起落,杳无疲惫。
好像只是一直这样走下去,就会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发生。
一口悠长的甜酒回荡在颜珂突兀的骨头上,叶子璐忽然说:“喂,和好吧?”
颜珂哼了一声,过了一会,他像只闹脾气的猫一样,非常不高兴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这就完啦?我的告白呢?”
叶子璐看着他,慢慢地微笑了起来。
再回到公司,叶子璐在进出了无数次的办公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气,面对着惨白的门禁刷卡器,她无声地对自己说:“我就是在复健过程中,从楼梯上滚下去了一次而已,我还没有输。”
这样做完心理建设,叶子璐昂首挺胸地推门走了进去,仿佛奔赴战场的女战士,有人抬头看她,有人虚情假意地跟她笑一笑算是打招呼,叶子璐一一对视回去,那一刻,她调动了自己全部的勇气,坦然经受了这一番风刀霜剑般目光的洗礼,自顾自地走回自己的工位,将一直面朝下扣着的“行政专员”翻开,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她的起点,但绝不会是她的终点。
有人经过的时候,会偷偷看她一眼,叶子璐全都假装没看见,她按部就班地低头翻开了一份文件,有条不紊地开始自己忙碌的一天。
然而很可惜,事总与愿违。
叶子璐他们出尔反尔的经理好像没有料到叶子璐竟没有辞职,在他看来,这种有点小才华,年纪又轻的姑娘,都免不了恃才傲物。
在时候她竟忍辱负重地留了下来——这通常有两个理由,要么她实在找不到下家了,要么她在憋着翻盘。她年轻,形象良好,能做事,也有学历,怎么也不像找不到工作的,那她肯这样屈就,恐怕城府不浅,也肯定有所图谋。
叶子璐他们这位部门经理,是办公室斗争的一把好手,社会上总有一些人,既不关心公司业绩,也不关心个人成长,专业就是和别人勾心斗角,一旦有什么事不顺心,哪怕再鸡毛蒜皮,再事出偶然,也觉得是有人在害他,在从中作梗。
为此,他总是在枕戈待旦,成日盯着手里屁大的权力,仿佛下围棋一样地和他的假想对头们玩着圈地游戏,将整个行政部安插得四处都是自己的同学亲戚,乌烟瘴气。
这样一来,叶子璐和她意外的隐忍,就成了经理心里的一根刺。
行政部门中,经理管着下属三个主管,主管又按其职能不同而分管不同的专员,叶子璐既然已经成了经理的眼中钉,她的日子是断然不会很好过的。
叶子璐重回公司第二天,经理就召集手下三个主管开了个短会,内容是近期工作安排会议,细致地将各部门负责的工作挨个点出,先是“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言明由以前负责相关事务的人继续负责下去,仿佛完全忘记了叶子璐的存在,继而又意味深长地指出,“最近部门内部人员变动较大,大家要踏实,不要受影响,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主管们都是一路跟着经理一路腥风血雨过来的,听话听音,一点暗示就明白了——第二天,他们就集体忽略了叶子璐,不安排她做任何事,只给她一些打印复印跑腿端茶的杂活。
这么一来,还真就有人以为叶子璐是个实习生。
一天傍晚快要下班的时候,一个不懂事的新人走了过来,对方初来乍到,人还没认全,只会对着办公桌上的名牌辨认职位,走过来敲了敲叶子璐的桌子。
那人的目光扫过叶子璐的名牌,有点怠慢地说:“小叶对吧?我们那里请公章的申请表没有了,麻烦你再给打印几份出来。”
叶子璐倒是没什么,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边的老孙先路见不平一声吼了。
老孙已经快退休了,是公司的元老之一,他资格老,年纪也大了,有时候倚老卖老一下,就是公司管理者也都会给他留几分面子,一般年轻同事没人敢轻易得罪他,老孙在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人家以前在子公司是做办公室主任的,是你前辈,不是你的使唤丫头!你怎么说话呢?”
那位小青年被训得一愣一愣的,叶子璐连忙在旁边打圆场:“没事没事,这本来就是我分内的工作,应该的,我马上给你印。”
小青年得到了一个台阶下,在老孙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却也不以为然,嬉皮笑脸地对叶子璐说:“谢谢啊,叶‘前辈’。”
说完,他就甩袖撂脸的扬长而去了。
普通公司与机关单位就这点不一样,因为流动性的缘故,前者的人际关系总是直白得多,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会遇上什么极品同事,捧高踩低还只是比较常见的一种,叶子璐与人在办公室互相抓头发对骂的事都经历过,这种小摩擦又算得了什么呢?
反而是老孙,他拖着一条有点不灵便的老寒腿,慢吞吞地在叶子璐旁边坐下来,还在愤愤不平:“现在有些小孩就是这么没家教,一点也不懂尊重人,你也别老惯着他们,这都是毛病,得治!”
叶子璐一笑置之,没接话,直觉这个不平不是白抱的。
果然,下一刻,老孙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小叶啊,孙哥其实还有个事,想麻烦你一下。”
叶子璐比较上道,立刻回应:“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您说。”
老孙搓了搓手:“你看,总经理现在要求我们按时收集各地子公司的运营情况,形成月报上报。孙哥也没在下面待过,子公司什么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你能力强,在下面历练过,来龙去脉都很明白,所以我想,能不能请你……”
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眼下经理摆明了给她小鞋穿,冷处理讪着她,就有老孙这种人趁机浑水摸鱼,偷奸耍滑,把自己的事推给她做,功劳自己捞。
叶子璐暗笑一声,却没往心里去,在外地两年多,她已经学会了圆滑处世,因此轻描淡写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样一来,反而是老孙老孙不好意思了,他用自己那有限的良心想了想,感觉自己好像确实有点以大欺小,于是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拿出了一个小袋子递给叶子璐。
看包装,里面应该是茶叶,包装精致,才撕开一个小口子,都能闻见茶香四溢,特别袋子边角上还缀着旅游区的名号,足可见价值不菲。
老孙讪笑着老孙:“那真是麻烦你了——你看,原来这都是我的工作,现在都推给你做了,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你嫂子上回去武夷山拿回的茶叶,味道不错,给你一袋,你尝尝,要是爱喝的话,我就下次多给你拿一些。
叶子璐连忙接过来,尽可能地把表情生搬硬套出“喜出望外”的模样,脆生生地说:“谢谢孙哥。”
老孙抬头看了看,发现四周没人,于是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对叶子璐说:“我明年就要退休了,这段时间怎么回事,我们大家其实心里都有数。那个谁对你不公平,我们也都知道,可是社会上不可能都是好人,总得有坏人和小人,对不对?咱们部门有些人认为你应该辞职,留下来太窝囊,可我不这么认为。”
叶子璐与同事关系从来不远不近,这几年为人处世方面尤其成熟后,越发懂得了说话做事留三分的道理,老孙突如其来的这几句话让叶子璐当场怔忡了半晌,良久,她才有些迷茫,又有些审慎地问:“那您……是认为我应该留下吗?”
老孙意味深长地说:“秋后的蚂蚱,蹦跶得再欢,也有他蹬腿的一天,你信不信?”
叶子璐心里一动,他知道老孙这个老混混,这么多年来从来不干活,毫无建树,但依然混得不错,这背后绝对有人脉的作用,老孙这个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是知道了什么。
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下一刻,老孙又漫不经心地满口大道理起来:“走还是留,对你来说只是个很小的选择。人啊,春风得意的时候不要咋呼,落到井下,也不要一蹶不振。一般年轻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可是你做到了。只有你有这份淡定的心态,不管你选择什么,以后都不会差到哪儿去,你信不信?”
对于这样的评价,叶子璐十分受之有愧,然而多余的话毕竟不便明说,于是她只是避而不谈,顺着话音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承您吉言,就您这句话,我得请您吃顿饭。”
老孙笑起来:“别,这声谢跟那顿饭都先留着,等你飞黄腾达了,记着我就行了。”这份月报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也难怪老孙会推脱,叶子璐在子公司一年多,深知每次总部负责月报的人打电话询问各种数据,她都是怎么样硬着头皮应付这帮什么都不懂的大爷们的。
首先这东西是公司决策层需要用的,关注点必须有一定的战略眼光,询问汇总的数据必须有逻辑有必要,还要做好数据处理工作,这样出来的报告才有价值。
她翻了一下以前月报的板式和关注点,果然狗屁不通,当下着手修改起来。
由于公司规模大,涉及的产业繁多,所以每个月的月报订起来都仿佛小一本书似的,内容庞杂,要梳理起来十分不易,此时已经接近一个月的中下旬,没法再耽搁,叶子璐为了修订月报板式,连续加了三天的班。
行政部门普遍闲散,每天她形单影只地留在已经黑灯的办公室里,都显得十分突兀。
有的人自己忙的时候看不得别人闲着没事干,同理,也有些人自己闲着的时候,看不得别人忙碌——后者比如顶了叶子璐主管职位的李主管。
这个主管位置是从叶子璐手里抢来的,李主管心知肚明,因此纵然她想表现得大度一些,有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关注她在干什么,尤其是她显得很忙的时候,叶子璐一忙,李主管的血压就会自动升高,浑身上下充满了危机感。
终于,叶子璐第三天留下加班的时候,李主管坐不住了,溜溜达达地走到叶子璐身后,一只手扶在叶子璐的座椅靠背上,仿佛表达亲密一样地伸长了脖子往她的屏幕上窥探。
这种行为实在是再讨厌也没有了,叶子璐正在往下拉表格的手情不自禁地顿了一下。
“这个怎么是你在做啊?”李主管扶了扶眼镜,带着虚情假意的和颜悦色问。
叶子璐压抑住自己想要皱眉的欲望,低声说:“孙哥最近有点忙,我帮他做一点。”
“哦,哎呀,老孙真是的,怎么什么事都推给别人呢?”李主管发出一声演技略浮夸的感叹,伸手在叶子璐的椅子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一股浓郁的女士香水味道混合上她手心的汗味,莫名地显得有些刺鼻,叶子璐忍不住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李主管微笑里藏刀,话里有话地说:“你啊,就是太好说话了,不是你的责任,没有必要答应嘛……唉,还加班做得这么认真,咱们公司别的年轻同事都应该跟你好好学学,一个个的就知道削减了脑袋往上爬,不求名利好好做事的人太少了。”
叶子璐一只藏在桌子下面的手狠狠地握成了拳,幸好李主管秀完了她不多的优越感和智商,感觉也差不多了,心满意足地拎起她的手包,扭着屁股走了。
叶子璐坐在原位,缓缓地吁了口气,松开自己汗涔涔的拳头,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屏幕。
这时,她听见一声轻轻的抱怨,叶子璐抬头一看,原来是本部门一个小姑娘小宁,小宁盯着李主管的背影,充满鄙夷地皱了皱鼻子,用近乎耳语的声音低声说:“傻逼。”
叶子璐没想到这么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居然在办公场所张嘴说脏话,顿时愣了一下。
小宁转过脸,对上叶子璐的目光,用更小的音量说:“下个月总部装修的厂家我都联系好了,还是托我同学找的关系,好不容易讲便宜一点的价格,人家轻飘飘一句话就给否了,你说她是不是傻逼?一天到晚就会溜须拍马,一个女人,整天打扮得也花枝招展人模狗样的,跟在老板后面点头哈腰很好看么?简直不要脸。”
叶子璐简直从口无遮拦的小宁身上看见了两年前的自己,又熟悉又亲切,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笑什么?”小宁不耐烦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站起里,走到叶子璐身边,扫了一眼她正在做的东西,伸出一只手指在叶子璐身上戳了一下,“你缺心眼吧,他们这么针对你,你还给他们干活?你一个月拿几个钱啊,够这几天加班晚归的打车费吗?”
说完,仿佛受针对的人是她一样,小宁义愤填膺地踩着高跟鞋走了。
叶子璐抬头看了一眼她工位上一整排的指甲油和时尚杂志,忽然很想跟两年前的自己说一句话:“无论你受到怎么样不公正的待遇,无论别人带给你多大的痛苦和困顿,你因此而浪费的时间却是自己的生命。”
可是“两年前的自己”已经愤世嫉俗地走了,没有耐心听一个“缺心眼”的内心独白。
叶子璐摇摇头,低头在月报表格里的“总部管理成本”上加了个记号。忽然之间,她好像明白了一件事——那些来源于过去的虚妄的骄傲,以及来自未来的无谓的焦虑,其实都产于脆弱的、被外力一扭就跟着拧吧的内心,它们让她一直都忽略了握在自己手上的这一秒。
可是只有这一秒……那么短,却是这世界上唯一真真正正、没有半分掺水分地掌握在她手里的东西。
它转瞬即逝,却也举足轻重地决定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这样,在鸡飞狗跳中又过了大半年。
隆冬,窗外大雪纷飞。叶子璐正在核对一份表格,小宁踩着她那高跷一样的高跟鞋飞快地走到叶子璐的工位前,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掀起了一阵小阴风。
小宁气如游丝地冲她伸出一只爪子:“水……给、给我一杯水。”
叶子璐连忙从抽屉里翻出一瓶饮料来,拧开递给她,小宁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渴成了撒哈拉沙漠,一口气灌下了小半瓶,这才用力拍了拍胸口,仿佛活过来了一样吐出了一口气,虚弱地说:“我……我缓过来了。”
接着,她往四周看了一眼,拉了拉叶子璐的袖子,压低声音说:“我刚才去大老板那送材料,你是没看见,大老板那脸青面獠牙的样,差点吓死我了。”
“大老板”说的是公司执行董事兼总经理,是个行踪飘渺的老板,旗下产业不止他们这一家,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半年不来露个面,这半年以来却不知怎么的,仿佛跟他们卯上劲了,一次一次地过来巡查,前一阵子甚至从别的地方搞来了一个专业团队,就等着年后对公司进行一次彻彻底底、剥皮见骨的内审。
小宁被气场强大的大老板吓得张牙舞爪的,像只炸毛的猫,叶子璐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宁年纪轻轻,身上有种自以为老成世故的特殊中二病,最见不得她这没心没肺的德行,立刻用力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还笑!你真是心有天地宽啊叶子——你不知道,咱们经理这回,我看是在劫难逃了。”
叶子璐心里有谱,表面上却做出一无所知的懵懂模样:“啊?怎么了?”
小宁再次鬼鬼祟祟地往周围看了一眼,弯下腰把叶子璐的耳朵拉近,用几不可闻的耳语说:“你没听说吗?他问题出大了,贪污索贿拿回扣,挪用公款什么的,罪名一桩一桩的——你知道秋天总部装修的包工队是他小舅子带的吗?那回他的好处费就收了这个数。”
小宁说着,神神秘秘地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
叶子璐配合着她营造出来的八卦气氛,故意屏住呼吸,追问:“拿了八千?”
小宁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顿时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原地咳了个惊天动地,颤颤巍巍地指着叶子璐,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穷酸,打发要饭的吗?”她几乎忍不住要咆哮起来,“八十万!一百个八千!”
“什么?”叶子璐问,“真的假的?装修总共才花了多少钱?”
“嘘!”小宁用力拽着叶子璐的衣领,晃了两下,“祖宗喂,你倒是小点声啊——就是拿得太多,贪心太过,要不然怎么能被人发现里面的猫腻呢?你看吧,反正今年的年会是热闹了,也不知道谁那么神通广大举报的他。”
说完,这位心满意足地传播完了八卦,扭扭哒哒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恢复了正常音量,欲盖弥彰地开口说:“哎对了,年会材料我已经校对过,发到你邮箱里了,你再二校一下吧,大老板现在整个人都魔化了,咱们这可千万千万别再出错了。”
叶子璐笑眯眯地点头应下,翻开了年会材料——只有她自己知道,以前报送集团的月报中,是将“总部管理成本”塞进“其他”里隐藏的,因为默认行政机关的管理成本有限,叶子璐重新整理月报板式的时候,特意把管理成本从其他项里拆出来了,这样一来,成本控制板块里,总成本与细则之和的数字就对不上了,集团内控人员当然会打电话询问,名义上负责月报的老孙当然不会放过经理这样大的一个把柄。
他们公司这一年出了这么多事,叶子璐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年会现场会是个什么鬼样子,到那里一看,不出意外地发现气氛压抑如同葬礼。
所有人正襟危坐,不敢抬头。
大老板念完辞退通知,面如冰霜地抬起头来:“行政部部门经理解聘的事就这样了,法务部会就其应负的责任追究到底。希望大家以后都能以此为戒。现在进行年终总结会的正常流程——请各部门经理述职。”
秘书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带着趟地雷一样鼓足了勇气才酝酿出来的凛然,在大老板耳边小声问:“李总,行政部谁述职?”
大老板沉默了片刻,从桌上拿出一份打印出来的行政部年终工作总结,拿在手里翻了两页,突然爆发,狠狠地将那叠纸拍在了桌子上:“我都不明白你们整天都在干些什么?我给你们开工资就是为了让你们整天在办公室里争权夺势、划定小团体侵吞公款的吗?一个中层经理,拔出萝卜带出泥地弄出多少破事,整整一个部门,年终总结连个可以汇报的人都没有!”
众人被他吼得噤若寒蝉,大老板冷冷地问:“这份材料是谁做的?”
叶子璐心里重重地一跳,不知道自己怎么踩中了老板的爆点,虽然经理倒霉了她很高兴,但这并不表示她愿意被殃及池鱼。
然而事到如今,指望有人保护她是不可能的,大家都是各扫门前雪,有人出事巴不得看热闹呢,更不用说谁替谁出头。
果然,老板咆哮完,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叶子璐身上。
叶子璐知道逃避是没用的,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我……是我。”
大老板眼神如刀地看着她,活像审犯人一样质问:“年度数据,未来预期和最佳运营方案,你是凭什么得出来的?”
叶子璐咽了口口水,轻声说:“是……月报。”
大老板看了她一眼,转头对秘书说:“去把月报都给我拿过来。”
秘书颇有几分同情地看了叶子璐一眼,掉头出去了,气氛更加紧张,所有人鸦雀无声,叶子璐是唯一一个站起啦的,在沉默不语的人群中,叶子璐有种被游街示众般的压抑感,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在月报上做手脚的小伎俩被大老板看出来了。
然而下一刻,她又觉得自己没错,所有的数字都是调查属实,她只是做了一点微调,让隐藏的管理成本暴露出来而已,叶子璐自问工作并没有一分钟的懈怠,更没有一星半点的违规腐败,如果这都能让公司吹毛求疵地挑出毛病,那她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打定主意留在这家公司还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秘书一路小跑,片刻后,拿着足有半尺厚的一摞打印出来的月报回来了,她“咣当”一下松了手,所有的月报罗列在大老板的桌子上,叶子璐看见老孙不自在地晃动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又低下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大老板随便抽出一份,翻了两页,头也不抬地问:“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
叶子璐:“嗯。”
大老板充满傲慢地冲她抬了抬下巴,宣布了一句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决定:“那行,你,代表你们部门做年终汇报,不用按着原来的汇报材料,按着你自己写的来。”
叶子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李主管,大老板让叶子璐汇报,相当于让她暂代经理的位置,中层所有主管都被他跳过去忽视了。
果然,李主管的脸色比叶子璐还要精彩纷呈。
叶子璐犹豫了一下:“可……可我没有准备ppt……”
大老板皱皱眉:“没有ppt你就不会说人话吗?把白板支起来,再给她一根签字笔。”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没有回转拒绝的余地了,叶子璐忐忑地接过签字笔,站在了白板附近,她扫视全场,同时,所有人都在审视着她,叶子璐深吸了一口气,讲完这一次,她那本就一直容不下她的李主管是万万不能共事了,她做好了年后辞职的准备。
然而一时间,曾经在外地子公司里风里来雨里去的场景,调回总部后被人排挤、看热闹,犹在坚忍的场景,都挨个在叶子璐脑海里浮现。
“这是我战斗过的地方。”那一瞬间,叶子璐近乎悲壮地想。
她在这里拼过,忍过,勇敢过,自省过,起起落落,成长了太多,她在这里学会面对和坚持,从一个愣头青一样不成熟的小女孩变成了现在这样,无论如何,哪怕是要走,叶子璐也不想走得灰溜溜的。
她站在讲台上,眼神逐渐平静了下来,拿起签字笔,清了清嗓子:“谢谢诸位,那我今天首先从各子公司的区位特点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