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把自己打扮得仿佛刚打劫完珠宝行的中年人。
他穿着一身造型犀利的衣服,光看材料,就觉得表面充满了不明辐射物,胸口有一个一闪一闪的黄灯,黄灯的个头颇为豪爽,约莫是半夜站在路边能充当减速慢行灯的尺寸,脑袋上还罩着个和女士丝袜长得很像的头套,被撸到了嘴上,露出一下巴中东大叔般的胡茬。
可这人打扮得这么别出心裁,汪亚城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他化成灰汪亚城都能认出来,因为这个爹是亲生的。
汪仪正也愣住了,两个人在门口面面相觑了良久,没成想会在这种情况下猝不及防地相遇,他简直想要膜拜这鬼斧神工的命运了。
汪仪正看着呆若木鸡的小儿子,看着少年那越发缩水的小脸,凹陷下去的皮肤,因为疲惫而沾染了血丝的眼睛,禁不住悲从中来。
不是为了无止无休的战乱,不是为了汪亚城身后背着的来历不明的小崽子,也不是为了一不留神间,他的少年居然做起了这样危险的勾当,而是——他这宝贝儿子转眼就快十九周岁了,怎么能依然是个坚如磐石的矮冬瓜呢?
“儿子能在发育的最后关头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幻想终于破灭,汪仪正热泪盈眶,满心痛恨地想:“他姐为什么就不能匀给他一点呢?”
汪亚城一声不吭地轻轻一推汪仪正的肩膀,示意他进屋,然后细心地关好门,侧身靠在门边,观察了一下外面,确定附近没有人,这才老练地合上了防窃听的隔离门,转身把背上背地熊孩子丢在一边。
他清了清嗓子,毫无征兆地发作,冲着他爸地耳朵咆哮了起来。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被炸成了一支二踢脚!你他妈就不能说一声吗?你就不能在家里给我留个念想、留个线索吗?”
汪仪正:“……”
……等等,这些离家出走的货为什么全都会恶人先告状?
屋里坐了十来位著名科学家,全都是业内泰斗,注定是个不怎么年轻的群体,组成了一支中老年围观团,在周遭灰色而紧张的战争气氛中,排排坐好,共同欣赏着这嗓门颇大的特派员发飙。
汪亚城丝毫不顾忌外人,王子病与中二病接连下了病危通知单,他长篇大论、用几不重复的词汇,丧心病狂地整整咆哮了一刻钟。
一个老专家被他的音波震慑,默不作声地从兜里摸出一盒速效救心丸,吃了。
而在一刻钟之后,汪亚城的叫骂戛然而止,他抬手腕看了一眼表,神情漠然地闭了嘴,端起桌上也不知道谁喝剩下的半瓶矿泉水一饮而尽,面无表情地转向其他科学家:“都准备好了吗?车差不多到了,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没有人敢反驳他的意见,生怕自己也遭受一番唾沫星子的洗礼。
老专家们飞快地拿出已经打包好的东西,示意自己抬腿就能走。只有汪仪正不识相,拽住汪亚城的袖子,皱着眉,不放心地问:“就你一个人?你怎么能把我们这么多人带走?安全吗?你阿姨和你姐有消息吗?”
汪亚城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拨开他的手指,背起喜欢啃人耳朵的熊孩子,率先推门往外走去,用实际行动向汪仪正表明,他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
一众专家们在汪亚城的带领下,七扭八歪地转来转去,最终从一个侧门走了出去。
汪亚城的时间果然掐得极准,刚才那场爆发简直就像上了闹铃,他们刚一推开门,就听见一声略微有些尖锐的刹车响,一排近地机甲接连停在了那。
双方全无停顿,衔接紧密,几乎是谁也没等谁,汪亚城用了一分钟,就把这些中老年们一个一个地推上了机甲。
他自己断后,才坐定,刚往外一探头,一梭子子弹就打了过来,汪亚城急忙缩头锁住窗口,对驾驶员说:“走!”
“刚、刚才那是什么?我们的行踪别发现了是吗?”机甲后座上,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太太坐在汪仪正身边,有些惊慌地问。
“不是,像这种不是激光也不是高能炮的实体子弹,说明他们就是看见机甲,例行公事地想挑衅一下,我估计是海盗——我们要真追过去,还不一定谁把谁揍趴下呢。”汪亚城已经把亡命徒当成了一种职业,对各种突发情况门清。
后面汪仪正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汪亚城无暇理会,从副驾驶地座位上打开控制板,熟练地插上联络器:“前面那个路口我们分兵,途径序号讯息已经发到你们的导航器上了,一旦路上被敌人盯上,则启动B计划逃离,不要恋战,随时联系。”
说完,他转向驾驶员,提示说:“我们直走。”
如果说谁是对附近地形、不同方面的人每天出没时间地点最熟悉的,首屈一指的当然是下水道里的蟑螂,第二名就是汪亚城。
他历练出了一身非主流的冷酷表情,每一块地图详细攻略全都如他惯常玩的网络游戏,精通到了闭着眼睛都能操作的地步,乍一看,几乎有种生死等闲看的凛冽风度,指挥着近地机甲绕开所有障碍物,有惊无险地在城市的边角间乱窜。
最后,他顺利地完成了这一次神走位,把科学家们送到了安全部指定地点。
而他与汪仪正短暂的会面也到此为止了。
联合国成立了科学家联盟,经过漫长的安全与风险分析论证,在地球上建了几个秘密安置点,要把这些联合国的大脑逐渐分批集中起来,汪亚城他们护送的是其中一批人。
这些专家中间,还有一些年富力强,并且受过一定期限太空环境训练的人,会被送往宇宙战场。
临时安置点里,安全部的登记、行程说明等等各项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汪亚城百无聊赖,在因无人打理而显得荒草丛生的路边揪了一根狗尾巴草,逗着面包玩——“面包”就是他捡回来的倒霉孩子。
汪仪正走过来,弯下腰,试图和儿子心平气和地说几句人话。
“这个……”他指着小孩问。
汪亚城头也不抬:“叫面包。”
汪仪正:“是谁家的孩子?你这么弄来,合法吗?”
汪亚城:“合法,他们家没人了,你想带走他吗?”
汪仪正抱过面包,叹了口气:“儿童总是让人感觉到明天的希望。”
“哦,”汪亚城揉了揉鼻子,毫不留恋地说,“那送给你了,反正我也养不活。”
汪仪正一愣,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转过头,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的小儿子:“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汪亚城面色冷淡:“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一起走了?我还有正事呢。”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细想起来,就像大多数叛逆的儿子和手足无措的父亲一样,他们俩情深却尴尬,一边相依为命,一边又好像除了吵架,总是没什么话说。
汪亚城表现得冷酷无情,心里却远不那么平静,恍然间想起来,当年仿佛是炸飞的空间科学院让他走上的这条亡命徒之路,这么长时间以来,也一直是一口仇恨撑着他胸中一口气,撑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前爬。
午夜梦回,他总是幻想,说不定汪仪正还活着呢,如果没有入侵者,没有战争,如果他没有离家出走,现在依然过着自己看来乏善可陈的校园生活,那该有多好呢?
如今幻想成真了一半,他可以以青少年的身份回到父亲身边,从一个阴沟里的恐怖分子,变回受父母庇护的孩子,汪亚城却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在他眼皮底下爆炸的大楼、满头白发的老兵、废墟下的男人……他们像一个又一个的烙印,已经打在了他的骨子里。
汪亚城看了汪仪正一眼,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一声不吭地走了,他边走边后悔,总觉得自己应该转过头去说点什么,末了想不出来,只好就这样带着后悔、在汪仪正的目光中上了近地机甲机甲,走了。
土星堡垒上,傅落扔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后,扬长而去,径直到了杨宁的病房。
杨宁这个人,不躺下,别人就不明白他有多重要。
才不过一两天的光景,他病房的门都快被踩漏了,土星堡垒大事小情仿佛没了主心骨,一帮人排队组团地来刷他们重伤的长官,时常七嘴八舌地把病房弄成第二个会议室,终于在医务长忍无可忍下,一并给轰了出去。
傅落是趁医务兵换班的时候溜进去的,杨宁正对着窗外发呆,听见动静,转过头望着她一笑,还不等她说话,就先善解人意地开了腔:“告状来了?”
傅落:“……”
她忽然又想顺着墙根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了。
“自己找地方坐——让他先蹦跶两天吧,”杨宁看起来十分的轻松愉快,“我们的人他调不动。”
傅落原本正在气头上,坐下来仔细一想,好像也是那么回事。厉害的牧人能放羊放牛放马,可他再厉害,能放狼群吗?
当年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精英部队早在摔打和流亡中面目全非,仿佛一个决斗打架之前都要摔一摔白手套的贵族骑士,被岁月这把杀猪刀给消磨成了一个黑虎掏心、猴子偷桃的大流氓。
眼下,他们是爪带风,牙带刃,餐肉饮血,野得没了边,除了杨宁,别人根本驾驭不来。
“趁堡垒现在还没有解封,我的意思也是缓一缓。”杨宁用依然有些虚弱的音量说,“你知道吗,上次联系到的那些流亡的小部分联军最近数量翻了一倍,很多零散的联军部队聚集过去了,而且最近地面传来消息,据说可能找到了当时木星北美主力的踪迹,正在尝试建立稳定联系。”
傅落目瞪口呆——什么叫居一隅而知天下?
他不是重伤养病不许别人打扰吗?都是从哪更新的信息?
“还有可靠消息,说地球各国现在正准备建立一个空间系统联盟,汇总与信息不全,但基本可以肯定,一场可预期的科技革命已经呼之欲出。”杨宁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土星堡垒物资充裕,你们伪装成太空海盗的那一战打得漂亮,一定给他星系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与其出去惹眼,变成个活靶子,不如收敛一阵子,时间越长,敌人就越不安。”
杨宁说着,打开了网络,多媒体投射到了病房的墙上,那是一段视频录像。
联合国一百多个元首分别站在自己的国旗下,用不同的语言发出了同一种声音——关于地球绝不投降联合宣言。
面朝亡魂归去的方向,面朝千里沦陷的山河,面朝太空中背立星辰、肃然凝神的战舰群——
傅落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点急躁了。
“嗯,对了。”杨宁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费力地撑起半边身体,从病号服装饰一样的胸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领针,设计极简,好像就只是一颗天青色的小珠子,和制服的颜色混在一起,可能都分不出彼此,“你喜欢这个吗?”
傅落:“……”
她既不知道正直严肃的话题是怎么跳过来的,也不知道这个坑爹的问题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