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地球。
银色的月光铺了一地,可是大家都明白,现在月亮上没有美人兔子和桂树,只有冷冰冰的敌人驻军。
外星人登陆地球,已经过了一个春到秋。
汪亚城手里拎着一个购物袋,快步穿过地下城狭窄的街道。
已经是深夜,地下城宛如一座死城,静悄悄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随着他的脚步声,两侧已经拉上窗帘的民房里却时而露出几个正往外偷窥的人影,惊弓之鸟一样。
汪亚城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吴琼家里,刚伸手敲了一下门,就被里面伸出的一只干瘦的手一把拽了进去。
“你脑子里有个陨石坑是不是?”穿着唇环的少女咬牙切齿地撂下这句话,拽着汪亚城的领子往身后一带,机警地探头在门口看了看,这才悄无声息地关好了门,“上头正打着,你看看谁半夜出门,活腻歪了啊你?”
汪亚城的世界观仿佛还没有发育成熟,这导致他对外态度极其单一,无论是对待敌人还是对待父母,都是一个模式——就是“你让我怎样我偏不怎样”。
他不耐烦地甩开吴琼的手:“乐意,我就想出门了,怎么着,打死我呀!”
对待这样孜孜不倦找死的人,吴琼无奈极了:“你小点声!”
汪亚城气沉丹田:“哈哈哈哈!”
少年还有一点尖锐的声音在幽静的地下城回荡开来。
这死作得十分专业,吴琼作为一个不学好多年的小太妹,竟也觉得难以望其项背,无奈之下,只好对他动了粗。
她捏住了汪亚城的脖子,轻易地压制住这只弱鸡手舞足蹈的挣扎,抬起膝盖在他屁股上撞了一下,把他的叫嚷中把他丢进了屋。做完这一切,吴琼喘了口气,指着汪亚城:“你这个王八蛋。”
汪亚城脸红脖子粗地狂咳嗽。
吴琼七岁的弟弟吴晓伟却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跑过来,小豁牙有点漏风地说:“你们别打架!”
吴琼扫了弟弟一眼,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汪亚城平息咳嗽,伸手一扒拉自己半长不短的头帘,叫狗一样地冲吴晓伟招招手:“狗剩她弟,过来。”
吴晓伟愚蠢地张着嘴思考了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姐姐挨了骂,他头晃尾巴摇地跑过来,乐呵呵地说:“嘿嘿嘿,那我姐就是狗剩。”
汪亚城怀疑这孩子脑子有点问题,表情嫌弃地用两根手指头从购物袋里拎出了一小盒看起来很廉价的月饼,丢给吴晓伟:“吃去吧。”
吴晓伟屁颠屁颠地跑走了。
汪亚城默默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头颈,走进了厨房,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半蹲下来,仿佛做一件非常严肃重要的工作那样,一样一样地点开食品上的过期提示码。
“嘀——您的食物已过期两天,建议不要过多食用。”
“嘀——您的食物已过期一周,建议不要食用。”
“嘀——您的食物已经过期十二天,细菌含量超标,请勿食用。”
“嘀——您的食物已经过期……”
少年一边听着过期提示,一边把提示已经过期的食物从购物袋里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冰箱的保险柜里。
食物已经开始涨价了,距离他星系人类侵入大气层,仅仅才过了半年而已。
靠谱的工作越来越难找,特别是像汪亚城和吴琼这种靠“混”生活的小崽子,困难时期,按理政府是应该拨款的,各国粮食储备也能应付一阵子。
可是没有办法,高额的战争费用几乎拖垮各国的财政,而如果这都不算什么,那更可怕的就是星际海盗团了。
为了前声东击西地攻破地球联军堡垒布防,他星系人类引狼入室。海盗团无法长期在大气层内生存,他们的爱好并不是和他星系人类争地盘,而是抢劫。
无与伦比的星球,无与伦比的生态积淀,与无与伦比的经济发展水平。
这就是一块让星际海盗团趋之若鹜的肥肉。
哪怕傅落被他星系大舰俘虏的时候,对方也客客气气地给了她一顿饭吃,因为失去了武器和装备的单个碳基生物在宇宙中,就像是一只风暴中心的蚂蚁,所以星际间有独特的道德规则,例如不碰非武装人员,不虐俘等等。
可是海盗不一样,他们不讲道义,更不知道“人权”是什么鬼东西,他们就是一根硕大无比的搅屎棍子,搞破坏是唯一的专职技能。
他们给地球行将崩溃的经济又添上了种种的一击。
城市贫民数量飙升,正规超市门口都已经上了武装警卫,以防哄抢,而这些人的生存需求也催生了某些不法商贩,低价收购正规超市的过期食品,然后转手到地下城卖。
过期的劣质食物充斥市场和贫民们的生活。
这一天,汪亚城买的唯一一个没有过期的东西,就是丢给了吴晓伟的那盒月饼。
吃完月饼的吴晓伟无忧无愁地跑过来,听见动静,不明所以地指着冰箱门说:“过期了。”
汪亚城:“嗯。”
吴晓伟十分认真:“过期就是不能吃的意思,里面有细菌,吃完生病,生病就死了。”
汪亚城冷冷地回答:“死不了。”
吴晓伟:“我们老师说……”
汪亚城突然把手里的东西都丢在地上,暴跳如雷地冲吴晓伟吼叫:“你们老师说屁啊!死你个头!”
吴晓伟被吓得呆住了。
少年和男孩大眼瞪小眼地站在厨房里,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不祥的尖啸,汪亚城猛地惊醒过来,一把抱起吴晓伟,把他的头死死地按在自己怀里,飞快地躲进冰箱后,一道强光从窗外打了进来,近地机甲飞过的声音刺耳可怖。
汪亚城小心翼翼地伸头看了窥了一眼,他读书很烂,视力却很好,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出那架奇形怪状的近地机甲上狰狞的怪物头像。
吴晓伟挣扎着,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别出声。”汪亚城低声呵斥一声,“再闹把你扔出去喂外星人。”
只见那近地机甲盘旋了几圈,仿佛猫玩猎物一样,打量了一番从哪里下口,汪亚城紧张得手心汗湿,突然,那巨大的钢铁怪物猛地在空中掉头,直直地撞向他们的大楼。
完了!
有小型战舰防御能力的近战之王会把整栋大楼从中间撞断,到时候谁也别想活。
汪亚城拎着吴晓伟的后颈,在巨大的噪音中冲着另一个房间的少女喊:“吴琼!跑!快跑!”
吴晓伟的小腿被他不小心撞在了桌子角上,还不懂事的小男孩“哇”一嗓子哭了出来。
背后光芒越来越盛。
那么一瞬间,汪亚城突然觉得心里十分平静,时隔半年,空间科学院的爆炸仍然每天定时定点地在他噩梦里出现。
炸弹落下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强光吧,当时的汪仪正是怎么想的呢?
身后的窗外传来巨响,汪亚城弓着腰,双臂护住吴晓伟,看着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小男孩,心里冷漠地想:“咱俩就快一起玩完了,小傻逼。”
一脸惊慌的吴琼冲进来,汪亚城身后的玻璃窗碎成了一堆渣,溅在少年裸/露的脖子上,刺痛。
等等……刺痛?
汪亚城错愕地回过头去,只见另一架近地机甲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挡在了居民大楼前面,两架机甲撞在一起,巨大的冲击波打碎了一片玻璃。
汪亚城用力一推吴晓伟,把他往吴琼怀里一送,不要命地跑到窗台,扒着空无一物的窗框张望。
他看见,突然冲出来的机甲尾部印着一面显眼的国旗标志。
联合国签署和平条约之后,各国集中销毁近地机甲,虽然各自都秘密地有所保留,可是毕竟已经没落了,和外星海盗的装备没法比。
海盗的机甲头被撞歪了一些,而军方的这架机身却已经凹陷了一半进去,直直地坠落到了地上。
海盗的平衡器似乎出了一点问题,贴地飞行的时候摇摇晃晃的,它磕磕绊绊地盘旋了一阵,撞坏了两个路灯,然后泄愤似地往坠落的机甲身上打了一个激光炮,这才不甘不愿地开走了。
尘嚣四起。
汪亚城转身就跑,吴琼一把没拉住,冲着少年的背影大吼:“会死啊,兔崽子!”
汪亚城一口气跑到了楼下,剧烈得喘息着,望着眼前成了一堆废铜烂铁的近地机甲,他胸中突然想要怒吼,脑子里嗡嗡作响,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这时,严重受损的机甲用最后一点动力,弹出了驾驶员。
一个头被炸掉了一半的老兵的身体落到了少年面前。
汪亚城老兵的身体蜷缩得像只僵硬的虾,血肉模糊的头上,露出了一点花白的头发。
少年僵立良久,突然沿着地下城逼仄而死气沉沉的街道跑了起来。
他一口气不知道跑出去多远,拐进了一条更脏、更窄的小过道,几乎只能容一个身材苗条的人通过,过道尽头,有一个破落的小旅馆,门庭冷落。
汪亚城用力地拍起门来,周遭好几家人被他的动静吵醒,纷纷打开昏暗的小灯往外看。
半晌,破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睡衣,面色冷淡的中年胖女人透过门缝看了他两眼,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把小鸡一样的少年拽了进去,然后“砰”一下甩上了门。
胖女人两颊的肉耷拉下来,形成深刻的法令纹,乍一看,就像一条不好惹的沙皮狗。
她一路把汪亚城拽得踉踉跄跄的,然后把他往破木头椅子上一扔,丢给他一个家用医药箱,低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我看你是嫌命长了。”
汪亚城坐在椅子上和她对视了片刻,露出一个要哭不哭的表情。
胖女人:“你要是敢嚎丧,我就打死你。”
“春姨,”汪亚城忽然哑声说,“我想加入你们,我想好了,我加入,你得收下我!”
中秋,太空。
换班的傅落饥肠辘辘地走回中型舰的指挥室,接过杨宁递给她的压缩食品,啃了起来。
杨宁:“三支小队汇报各自情况。”
傅落听见通讯器里传来其他两支被派出来增援的舰队中战友的声音。
“第一支队运行正常,投放监控器运转良好,十个射程单位范围内没有发现敌方踪迹,目前正保持隐身状态。”
“第二支队运行正常……”
杨宁抬眼看了看傅落,傅落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被噎得够呛,艰难地挤出声音说:“第三支队同上。”
杨宁失笑:“你倒是会省事。”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突然下令说:“所有人员暂停前行,注意警戒,原地待命。”
傅落叼着饼干,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中秋一个小时,信号已经开了,大家抓紧时间,尽量长话短说,系统不稳定,可能会时断时续,都别着急。”杨宁看了看傻呆呆的傅落,“还愣着干什么?没带手机我可以先借给你。”
傅落猛地跳了起来,向杨宁敬了个乱七八糟的礼,跑了。
杨宁眼含笑意看着她冒冒失失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天在“金本位”门口见到的便装毕业生,她当时一边走一边满不在乎地挨训,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简直是他见过的最独树一帜的撒娇方式。
杨宁拿起自己已经显示信号接触良好的私人手机,对着单调乏味的系统自带桌面发了一会呆,又放回了原处,打开阅读器,办公去了。
如果杨靖和还在,或许会给他打个电话吧,杨宁漫不经心地想着——不过好像他们俩也没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