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北京β星反导实验基地的邮件,向来是被标注为“重要内容”的,陆必行盯着这封“重要内容”的第一段看了五分钟,没看懂,心浮气躁地把书房的室内温度调低五度了,很想把负责人们拎过来戳一排怒斥一顿,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给上级打报告的正确姿势。
“湛卢,”陆必行说,“阁楼很久没人去过了,室内环境怎么样?各项参数给我报一下。”
机械手就吊死鬼一样地从屋顶上垂下来,回答他:“陆校长,所有房间,包括地下室都是统一管理的,有任何异常,我这里会显示报修。”
陆必行端茶杯的手顿了顿,默默地把方才调低的温度又调回去了。
“……他吃东西了吗?”
这本来是他们的默契——林静恒只有需要去外星的时候,才会为了方便换营养膏或者营养针,在启明星上,他都是正常用餐,不是馋,因为一起使用一张餐桌更像是一种仪式,哪怕互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把最后一截香肠一分为二,一人拿走一半,这天仿佛也是一起度过的。
机械手湛卢消失在房顶上,一分钟后,又重新出现,汇报说:“我送过去的晚餐剩了一半,先生说不吃了,让我把剩下的收走。”
陆必行仓促地一点头,发了会呆,随后如梦方醒似的回头问湛卢:“对了,他睡哪?”
不等湛卢回答,陆必行就又说:“把我的枕头拿到书房来,你让他回房间睡。”
湛卢应声虫似的去了,片刻后,机械手顶着一枚枕头,神出鬼没地从书房门口绕回来汇报:“先生回答说‘别烦我,滚出去’。”
陆必行接住自己的枕头,叹了口气:“那你去阁楼帮他收拾一下,送条被子上去……还有他明天要穿的衣服。”
湛卢这枚恢复中的机甲核,但凡还有一点作为凶器的尊严,就该要朝啰嗦的主人竖中指了。
好在湛卢没有尊严。
他任劳任怨地落地化成人形,收拾了衣服和寝具,跑上阁楼送温暖。
回来以后,陆必行问他:“怎么样?”
湛卢用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说:“无视了我,并在阁楼上屏蔽了我,抱歉,陆校长,我被禁止上楼了,你要不要试试黑进家用系统?”
陆必行:“……”
“哦,”就在这时,湛卢突然说,“我现在可以上去了。”
陆必行倏地抬头,眼睛里起了一双细微的光亮。
湛卢说:“指挥部值班室传来重要军情,‘3S’级,汇报优先级压过了家用屏蔽机制。”
陆必行眼睛里那点亮光就像是狂风骤雨下的两颗小火星,顿时又黯淡了。
湛卢:“同步抄送总长。”
陆必行失魂落魄地一低头:“哦,说吧。”
“玫瑰之心外围,联盟第二批增兵已经全部就位,初步消息是超过三百架超时空重甲的大型军团,牵着一个巨大的人造空间站,中等要塞体量,正准备投放。杜克将军发来消息,称该要塞并未经过一星系守卫中央军同意,他去理论过,联盟中央拿《边境防御法》来堵他的嘴,他感到非常抱歉,并向我方解释,目前边境军事布置并非出于中央军本意。”
半死不活的陆必行眼神一沉,飘在头顶的灵魂强行归位,沉声问:“我们要求与联盟对话的通讯请求已经发送了六天,至今没有回应?”
“是的。”
陆必行缓缓地说:“而我们并不能判断,究竟是联盟中央拒绝谈话,还是第一星系所谓的‘边境守军’拦截了消息。”
陆必行从最高行政长官的角度看,认为联盟中央拒绝和第八星系对话——特别是私下对话,并不太合常理。毕竟第八星系从体量上来说,与庞大的联盟没什么可比性,而联盟当前最紧迫的问题也不是他们。
那么三百零六号令就真的很耐人寻味了。
目前他们听到的消息,大多是杜克的一面之词,杜克和第八星系的交往很积极,虽然他看起来热情开朗,对陆信充满感情,但……安克鲁还在陆信石像前红过眼圈呢。
“去吧,”陆必行对湛卢说,“顺便告诉他,明早我会针对这件事召集会议,到时候请统帅准时出席。”
湛卢正要穿墙而过,陆必行又叫住他:“哎,等等……”
“……他睡前要喝杯水,别给他倒凉的。”
第一星系。
一艘星际游船从沃托而来,落在第一星系边缘的补给站上,游船停下来补给,乘客们就鱼贯而出,走向补给站的餐厅。
女人在餐厅里左顾右盼片刻,最后选择了一个小包间,包间里已经有人了,她弯下腰,同对方交谈了两句,像是要拼桌,随后坐了进去,顺手拉上了座位旁边的小挡板。
“这是伍尔夫元帅采访视频,”女人四下张望了一眼,将两个人的个人终端对在一起,一秒后就传输完毕,“第一手资料,我采访的时候偷拍的,未经剪辑。”
她对面的男人问:“你确定是本人吗?确定他神志清醒吗?确定整个过程中没有人受到威胁吗?”
“至少我拜访元帅府的时候没看出什么异状。”
这女人正是那位采访伍尔夫的女记者。
沃托日报一直是联盟中央的忠实喉舌,战前,联盟中央里管委会说了算,他们就替管委会站街,现在,联盟中央里有武装的是老大,他们又变成了军方的宣传兵。
作为沃托日报的台柱之一,女记者顺理成章地拿到了伍尔夫的独家采访权,针对争议很大的三百零六号令做了一份精彩的问卷。采访视频里,伍尔夫元帅口齿清晰,面色如常,一公布,就平息了“伍尔夫已经变成傀儡”的谣言。
于是人们的注意力被自然而然地引向了三百零六号令本身。
“三百零六号令明显针对第八星系,军委这道命令现在带来了很多猜测,有人说,第八星系独立给各星系中央军开了个很不好的头,如果联盟中央竟然默许他们存在,以后这个也要独立,那个也要独立,恐怕会不好收场。也有人说,八星系的跃迁点通路已经中断十几年,八星系的问题现在不是燃眉之急,‘三零六’表面是针对玫瑰之心,其实是联盟剑指中央军,这是联盟中央和在战争中壮大的中央军们又一次博弈,伍尔夫元帅想回收军权,以儆效尤。”
“没什么依据,”男人说,“虽说是‘鸟尽弓藏’,可是现在鸟尽了吗?自由军团虎视眈眈,毒品犯罪层出不穷,伍尔夫怎么会现在把好不容易凝聚的中央军往外扔?”
女记者迟疑了一下:“还有个谣言,他们说伍尔夫是逼不得已,因为第八星系已经完全征服了天然虫洞,第八星系这些年在域外建立了庞大的军事帝国,正在野心昭昭地磨刀向联盟。”
男人一皱眉。
“但是这个说法刚一冒头,就立刻被舆论口诛笔伐。”
“唔,为什么?”
“白银十卫,你忘了吗?”女记者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我们当初被人算计误导,主力几乎都折在了林静恒手里,要不是哈瑞斯先知,组织差点就此……那些反复无常的货色因为这个,把林静恒捧得很高……天知道他们之前还觉得他是阴谋颠覆联盟的罪魁祸首。还有,联盟最乱的那些年,自由军团用武力强行推行鸦片芯片,据说联盟顾不到的地方都是白银十卫在救场,他们虽然不听联盟号令,但也是抵抗鸦片的中坚力量。第八星系宣布独立那天,白银十卫高调出现,直接跟着林静恒回了第八星系,他们那个不知道哪来的总长又狡猾的把陆信竖在家门口,是个天然的情怀护盾。第八星系是不是真的对联盟虎视眈眈,我不知道,但是不少受过恩惠又容易被煽动的蠢货们不信。”
男人追问:“还有什么?”
“还有个重要消息,他们说,女娲计划很可能已经在第八星系取得了成功,他们已经弄出了一支真正的超级武装,”女记者说,“那个第八星系的总长是谁的儿子,我们不知道,但他免疫彩虹病毒。”
“消息来自哪里?”
“军委一位高层身边的人是我朋友,无意中听到的,”女记者说,“他们在议论这件事,消息来源不明,你回去告诉哈瑞斯先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先知自然会判断。”
两人匆忙交换完信息,餐桌上跳出提示信息,显示已经准备好的星际游船编号,请旅客们登船。
“我走了,”男人深深地看了同伴一眼,“为了生命和自然。”
“生命和自然。”
男人快步离开餐厅,没注意到一个貌不惊人的矮个子从相邻的包间站起来,悄悄地跟上了他。
沃托。
王艾伦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朝虚无缥缈的地方一举杯:“那个女的已经把信息捎给哈瑞斯了。陆必行免疫彩虹病毒的事,我们还是从哈瑞斯那里抠来的消息,他一听就懂。哈瑞斯那个人就怕打仗,又向来偏向第八星系,一定会想方设法和第八星系取得联系,我到时候稍微配合他一下就好。只有一点,你确定第八星系会斩断联系,封闭虫洞区吗?万一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想先下手为强怎么办?”
林静姝的虚影浮在他的手腕旁边,巴掌大的一个立体人像,乍一看,简直就像一尊精美的艺术品。
“不会的,白银十卫做不出把炮口转向联盟的事,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林静恒那个不合时宜的傻瓜。”她淡淡地说,“再者有安克鲁这个‘珠玉’在前,他们还敢信任中央军么?一边是联盟中央的敌意,一边是中央军的‘虚与委蛇’,而区区十几年,也不够改变一代人的意识形态,第八星系有大批联盟移民,他们总长但凡长了脑子,就知道该怎么避免搅进联盟这摊烂事里。”
“借你吉言,”王艾伦说,“最好他们这些没用的技术能发达一些,彻底炸塌了虫洞区。没有第八星系这个变数捣乱,相信我们的未来会顺利很多——干杯。”
银河城,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
陆必行蜷在书房角落的小榻上,睡不着,小榻地方不够,他的腿不能伸直,一伸开就出去了。说来也是奇怪,林静恒没回来的时候,他天天睡书房,从来也没在乎过四肢悬空没法翻身的问题——反正一般他需要翻身的时候,也就差不多该起来了,才搬回卧室半年多,毛病倒多了起来。
星光铺了一层,斜斜地打进屋里,时钟已经指向了后半夜。这一晚上度日如年,他就像个毒瘾犯了没药可解的人,大概是只能挨到第二天晨会才能喘口气了。
陆必行躺下又起来,来回折腾了四五次,确定自己是失眠了,忍不住打开了个人终端,翻开了一个相册。
一个跟真人一样大的立体虚影浮了起来,林静恒侧着身,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手掌放松地垂在一边,被子只搭在腰间——是某天陆必行半夜睡不着偷拍的。
陆必行看着个人终端里的影像,伸出一只手,影像里也有一只手进入画面,和他本人的手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去摸林静恒摊开的手心,掌心是体温最外露的地方之一,藏在薄茧下,触碰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缱绻意味。影像里的林静恒突然把五指一合,一把捉住了半夜三更的骚扰贼,揪着他的手往怀里一带,低头啄了一下,眼睛也不睁,含混地说:“老实点。”
陆必行臂弯里搭着他那件砸过来的外衣,怀里抱着这个偷拍的虚影,嘴角往上一提,很快又笑不出了,他闭上眼睛,将那件外衣凑在鼻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想:“明天晨会该和他说什么?”
联盟、第八星系、三百零六号增兵令、立场成谜的中央军……
个人终端里的相册根据默认设定,翻到了最后一张,然后从头开始。
陆必行没管,任它自动播放,看见小小的男孩低着头进屋,五官依稀是现在的模子,只是气质更阴郁、更封闭一些,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动物,没精打采地推开房门,接着一声轻响,男孩吓了一跳,在门口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屋里飘出了一个一人多高的仿真机甲,外观像个大鸭蛋,“鸭蛋”上还被人画了卡通五官,碧绿的仿真精神网铺开,流光溢彩地洒了男孩一身,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惊喜!生日快乐!”
男孩一点一点长大,渐渐抽条出少年的模样,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书,好像漫不经心地对镜头外的人说:“对了,乌兰学院让我下月初去报道……你干嘛?你们大人都这么不冷静吗……没有啊,看见招生简章顺手填了张表,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还得广而告之吗?后来不是就忘了么……让我去我就去呗,随便混个军衔,反正还发工资……”
少年穿着乌兰学院的制服,一脸不耐烦:“不要你送,丢不丢人?”
少年把和奖学金一起发下来的奖章夹在指尖,往上一弹,“叮”一声轻响,它翻上了天,少年林静恒露出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伸手在嘴前一摸,做了个把嘴拉上拉链的动作。
陆必行下意识地跟着微笑起来。
随后,伴随着少年成长的影像记录突然中断了一段时间,再下一张照片,日期记录就已经是两三年后了,少年人脱胎换骨似的成长,长高了半头,单薄的肩膀宽阔起来,学生制服换成了军装,出现在乌兰学院的毕业典礼上,作为荣誉毕业生直接授衔,脸上看不出喜怒,在抬手敬礼的时候,灰色的眼睛轻轻一眯,透出了一点森冷的意味。
他腥风血雨,步步高升,毁誉参半地高调入主白银要塞……
陆必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许是睡前看多了这些影像,半睡半醒间,他乱梦一团一团的做,一会是那少年明亮的笑容,一会是他成年后凝着霜的灰眼睛,一会跟着他在孤独的星际里巡逻,一会又跟着他回到乌兰学院那个毕业典礼上,陆必行在身后拼命地追着他,喊他的名字,气都快跑断了,才搭住那年轻军官的肩膀。
梦里的林静恒转过头来,紧紧地捏着他的手腕,那神色那么似曾相识,对他说:“我只有你了。”
陆必行的腿从小榻上掉了下来,直接杵到了地板,他惊醒过来,一直抓在手里的外衣也滚落在地。
个人终端上的时钟显示,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不到半小时,银河城的天空已经看到了鱼肚白。
陆必行在小榻上呆坐了两秒,突然梦游似的翻了起来,拖着一条被自己压麻的腿,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跑上了阁楼。
落锁的阁楼拒绝了他,但是普通的家用小门锁其实很容易破开,随便来一个信息学院的学生都能在五分钟之内黑进去撬开,工程师001却好像忘了带脑子,想也不想地用蛮力踹开了阁楼的门。
电子管家有气无力:“陆校长,这也是暴力行……”
林静恒正叼着根烟坐在阁楼窗台上,隔着一屋子旧物,愕然地回过头来。
小门“呲啦”一声,电子锁短路报废,门板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下一刻,他被人从窗台上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