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科学家陆必行先生,虽然是个什么都不懂,每天对着实验报告里谈恋爱的奇男子,但他还有强悍的行动力、冒险精神,以及敢于得寸进尺的大无畏。
此时,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林静恒的不自在,很快无师自通地找到了调戏闷骚的乐趣,立刻决定蹬鼻子上脸——陆必行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抱住林静恒。
林静恒:“……”
这其实只是个一时冲动的闹着玩,陆必行本想看看他更不自在的样子,不料林静恒的触感居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他胸口有些坚硬,腰围却比目测还要细一些,后背非常的板正。而最重要的是,这具仿佛雕塑一样的身体竟是有温度的,那温度竟不止停留在皮肤表面,还浸透了衣服,静静地向四周辐射,被陆必行莽撞地抱了个满怀,就灭顶似的把他浸没在其中。
陆必行头皮炸了起来,整个人有些发麻,他甚至嗅到了那人唇齿间浅淡的朗姆酒味……若有若无的,因为林静恒后来屏住了呼吸。
随后,陆必行听见“嘎嘣”一声响——林上将忍无可忍地后退了一步,往后一仰,过于僵硬的关节冲他俩抗议了一声。
陆必行怕他一会把自己僵裂了,虽然没有过瘾,还是恋恋不舍地松了手,退到安全距离之外,他若无其事地说:“没想到你这么温柔。”
林静恒被一张温柔卡拍在脸上,很想勃然作色,骂一句“放肆”,可他从没在陆必行面前摆过将军的谱,因此一个电光石火的拥抱当然也算不上冒犯,找不着发火的理由。
林静恒深吸几口气,别无选择,也只好和他一起若无其事,冷哼了一声:“怕你哭而已。”
说完,他急于恢复自己拒人千里的臭德行,转身就走。同时,陆必行也暗自松了口气,悄悄活动了一下酥麻的四肢,隐秘地回味起方才的拥抱,感觉心快从胸口翻出来了。
然而就在两人各自“若无其事”的时候,重三的医疗室打开了,一架医疗舱意意思思地滑出来一点,探头探脑地往陆必行方向张望,湛卢的声音响起来:“陆校长,我检测到您心率过速,血压突然升高,体温也有一定起伏,请问您需要医疗服务吗?”
陆必行:“……”
林静恒一顿,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陆必行窘迫至极,转身就走:“我……我要去给跃迁点加密了。”
人形的湛卢从重三机甲壁上走下来,奇怪地看了看陆必行消失的背影,默默地开始搜索自己的数据库,片刻后,人工智能的目光重新聚焦,恍然大悟:“先生,经过合理推断,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可以和您分享……”
“我不想分,你自己留着吧。”林静恒叹了口气,端着空杯子冲他一伸手,示意湛卢给他倒酒。
湛卢训练有素地替他倒了半杯酒,还加了冰。
陆必行从重三上随便开走了一辆小机甲,直接跳过跃迁点消失了。
林静恒也没有要回基地的意思,静静地飘在黑洞洞的宇宙里,目光放空了,他很慢很慢地啜着杯子里的酒。
湛卢提醒他说:“先生,我根据您身体的恢复情况,适当放宽了饮食要求,但如果您还继续要酒,今天恐怕就有点过量了。”
林静恒心不在焉地说:“唔,收回酒柜吧,不要了。”
他喝酒,还抽烟,但都没什么瘾,纯属跟老兵痞们混久了沾来的,有就来两口,没有拉倒。禁食阶段,他可以滴酒不沾,而只要上了机甲,他也绝不会动一点明火。
陆必行那小崽子恶作剧,在他禁食的时候追问他喜欢吃什么,林静恒没有回答过,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向来是什么方便吃什么,营养师规定什么他吃什么。
他不喜欢看小说,憎恨无聊的社交,在白银要塞的时候,会屏蔽所有非军政相关的新闻,整个娱乐圈里就认识一个叶芙根尼娅,上一次看电影还是二十多年前——那片子是联盟军委参与投拍,宣传军委情怀的,为了市场,需要军方派出几位形象良好的军官当门面,首映的时候,伍尔夫老元帅派了一队亲兵,端着枪把他押到了首映典礼,让他坐在那给人拍照,拍完睡了两个多小时。
唯一的娱乐,是机甲自带的小游戏,偶尔执行长时间星际任务时,他会和机甲来几盘。玩得最多的是“炸大楼”,一座虚拟大楼图标会在精神网范围内随机冒出来,很快消失,驾驶员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跟上,炸毁虚拟图标,这是个锻炼精神力的小游戏,人机匹配度不高的一会就死了……哦,对,林静恒设置的炸毁目标是联盟议会大楼的照片。
林静恒突然说:“我是个挺无趣的人,是吧?”
“按照人类的标准,不能这么说,”湛卢想了想,公允地评价道,“您刻薄起来还是很有活力的。”
林静恒苦笑:“好吧,你的意思是,我只是单纯让人无法忍受。”
“您确实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湛卢一歪头,“先生,您看起来有点苦恼,像佩妮小姐第一次和您表白时一样苦恼。”
林静恒的眉梢轻轻地动了一下,没吭声,把杯底的酒喝光了。
湛卢接着说:“据说人类挑选伴侣的时候,心里往往会有一个理想型,据我观察,您的理想型应该是接近佩妮小姐的类型。”
林静恒一口酒没来得及下咽,差点呛进肺里,低头咳了个昏天黑地,他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您对佩妮小姐非常好,远远超出了您对其他人的耐心和友好程度,您会尽可能地保护她,会照顾她的感受,几乎没有对她说过粗鲁的话,甚至很少挖苦她——这对您而言并不容易。”湛卢有理有据地陈述,“北京β星罹难,我为您的损失感到难过。”
林静恒沉默了好一会,目光仿佛透过重三的精神网,往北京星的方向张望,可是那里只有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消失的人就像蒸发的水,从此在星辰大海中杳无痕迹。林静恒旋转着透明的玻璃杯,低声说:“我不喜欢佩妮,拒绝过了,我跟她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说。”
他跟佩妮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好像在乌兰学院上新星历编年史课,老走神,还得小心别被人看出来,伤害女孩的自尊心,非常疲惫。
“我主要是……”林静恒顿了顿,思考了一下措辞,“感谢她看得上我,看得上我的人不多。”
“这说法不太公平,叶芙根尼娅小姐的表白比佩妮小姐更炽热,”湛卢说,“那年自由日阅兵,她下了舞台专程来见您,我保存了相关数据,认为她当时的生理特征和方才陆校长差不多,您可从未对她表达过感激。”
最后两句话把林静恒的心堵到了嗓子眼,他有气无力地说:“叶芙根尼娅是联盟议会的交际花,后台是管委会,心跳两下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一个议会席位、一个礼拜的头条新闻会让她心跳得更快。”
“唔,您认同‘政治会污染爱情’这句话,看来您的感情观保守得表里如一。”湛卢把他的杯子拿走去清洗,“那么您在白银要塞的亲卫长洛德先生呢?”
林静恒一愣:“什么?”
“亲卫长内向且不善言辞,但他每次经过您身边的时候,心率都会上升10%-15%不等,”湛卢浑然不觉自己放了个炸弹,平静地说,“他的目光永远在追随您,每次离开您办公室,他都会在带上门之前再回头看您一眼。”
林静恒茫然地和他对视了片刻。
湛卢非常人性化地一点头:“好吧,根据您的表情判断,在您眼里,除了不能往他身上弹烟灰,亲卫长和人工智能没什么区别——真为洛德先生感到遗憾,我希望他现在一切都好。”
林静恒十分烦躁地往椅背上一仰,长出一口气,感觉和湛卢聊天并不能纾解,只能添堵,于是不理他了。
陆必行效率极高地修补了反追踪系统的漏洞,很快组织了第二次演习……虐杀。
第二次演习时间持续五十分钟,依然以三支队伍一起负分告终,林静恒在实战中又找到了新的漏洞——离得比较近时,像黄金勇士这种规模的战队会产生一点微弱的能量虹吸,战队抱团抱惯了,不敢疏散,被林静恒逮了个正着。
而这次演习的亮点还是周六——作为林静恒嘴里白日梦大傻子的代言人,周六贯彻了他的异想天开,上一次教训没吃够,这一次他居然还敢带人主动出击,而且越挫越勇……当然,勇敢没什么用,他的下场依然十分凄惨。
第三次演习时间持续了一小时三十分钟,这次,林静恒一次火也没开,因为黄鼠狼试图作弊,演习开始前头天晚上,他溜进机甲站,打算在重三里装个小玩意,希望借此在演习的时候监视林静恒的机甲操作。
显然,黄鼠狼先生对湛卢一无所知,居然试图用祖传的偷鸡方式挑战当代顶级科技。林静恒没有声张,只是在演习开始的时候给他上了一课,湛卢利用隐藏的通讯端口黑了回去,林静恒趁机夺走了黄鼠狼的精神网,三支战队看着一动不动的重三,如临大敌,还不知道自己中间混进了一匹木马,最后,林将军披着黄鼠狼的马甲,在千里之外把三支战队骗到了一起,让他们在自相残杀中败退了,他亲自给黄鼠狼等人演示了——兵不厌诈可以,但要多读点书。
黄鼠狼的铁面骑分数垫底,被发配远程巡逻。
第四次演习,反追踪系统已经改进得天衣无缝,而这时,黄金勇士和铁面骑都学乖了,老老实实地躲在反追踪系统深处,打算就这么干熬四个半小时,林静恒几次交手,已经大概明白了这些人的尿性,他在迷宫似的航道上兜兜转转,卖了个破绽,先引出了周六。周六也许是个被出身耽误的敢死队员,尽管体验了无数次被剥夺精神网的生不如死,想从林将军手上得分的勇气依然不灭。
林静恒成全了他,把自卫队削得溃不成军,并且很卑鄙地用精神网威逼利诱,逼着放假交代了另外两支战队的坐标。
从这天开始,林静恒好像盯上了自卫队,每次进入演习场,必先拿自卫队开刀,其他两支战队顺手收拾,弄得自卫队分数直线跳水,成了长期垫底和专业远程巡逻员。
周六他们已经在十个航行日外的太空滞留了两个礼拜,仿佛化身成了基地的卫星。
陆必行来给他们送补给的时候,发现自卫队的机甲群浮尸似的飘在那自转,死气沉沉,全无士气,不是三五一群地凑在一起联机打牌,就是百无聊赖地玩机甲自带游戏,周六连例行的体能训练都没有组织,开了自动驾驶,在机舱里睡得昏天黑地。
陆必行请求通讯发了三遍没人理,只好接管了周六那台机甲的精神网,在机舱里放了一手撕心裂肺的重金属舞曲,然后缺德地关了仿重力系统。周六正在蒙头做梦,被天灾似的音乐惊醒,吓得在床上尥起了蹶子,然后在失重中把自己扑腾上了天,停不下来地匀速转了十八圈,差点晕过去。
“早啊周六兄,”陆必行活力十足地和他打招呼,“舞姿相当优美——能把花裤衩换一换就好了。”
周六愤怒地咆哮起来:“把精神网还给我,老子要吐了!”
然而最后,他只吐出了两口酸水,空空如也的胃里实在没有别的存货了。
“昨天?昨天晚上没吃,喝了两口酒睡了,压缩营养餐快吃吐了。”周六洗了把脸,“我都快忘了锅里捞出来的饭是什么味了。”
“星际远程巡逻任务长达数月是很正常的,”陆必行说,“你得学着适应。”
周六冷笑:“可别,人家吃苦是保家卫国,我吃苦是充军发配。”
陆必行一愣,随即从通讯器里觑着周六的脸色:“你不会觉得林是在针对你吧?”
“没有,”周六一耸肩,“人家犯不上针对我,大概只是觉得我最好收拾,每次都顺手吧。我算什么呢?本事没多少,抱团都不会。”
陆必行:“也许他只是想把远程巡逻的任务交给你……”
“把远程发呆任务交给我吧。这鬼地方和关小黑屋有什么区别?来吧,送牢饭的,把狗粮推过来吧。”周六打断他,推开捕捞手,准备接收物资,“话说回来,陆老师,你以后也别来送饭了,回去再找一拨人来巡逻吧,今天再待一宿,明天我就准备带着兄弟们回航了,回去我就解散自卫队,省得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认输了?”
“认输了,那时候没听你的,是我太天真。老话说得对,只有努力过才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周六死猪不怕开水烫地一耸肩,索然无味地看着物资包推进机甲,他忽然说,“臭大姐死了吗?还是让你们关起来了?”
陆必行一愣。
“怎么,我在你眼里有那么傻吗?”周六神色漠然地反问,“不过无所谓,名义上我是他养大的,但其实这么多年他也就是把我扔在基地里自生自灭,等长大了替他干活而已,他死不死跟我关系不大。基地里大概还有其他人猜出来了,他们也没说什么嘛。一个人……一群人,没有尊严,就剩活着的时候,生命的本色就是冷漠的,臭大姐就是这样的人,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我们也一样。”
这个基地的人,就像地球时代漫长封建社会的底层老百姓一样,每天从天亮挣扎到天黑,喜怒哀乐被温饱逼成很窄的一条,没听说过什么叫“文明”,也不在乎皇帝是猪是狗,熬过一天是一天。
“没杀他,也没虐待他,放心吧,只是不方便让他露面。”陆必行说,“他们诬赖你谋害斯潘塞先生……”
“他们随便找个借口而已,还有人说我睡过臭大姐呢。”周六摇头笑了起来,“你这人也是……噗,不知道怎么说你,怎么还什么都往心里去?”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周六站起来,去整理物资包裹:“但我以前确实想过把臭大姐掀下去,我来管这个基地,当时不懂事,觉得自己好歹比他强,现在明白了。”
陆必行皱起眉,透过通讯屏幕看着周六削瘦的背影。
“基地里这帮孙子无药可救,臭大姐那种养猪的方式最适合他们,我也是头猪,只是自以为会飞而已。”
太空会放大负面情绪,不是个谈心的好地方,陆必行只好先回基地,打算临时取消下一次演习,等周六他们回航落地再去找他聊。
然而当他回到机甲站的时候,尚未落地,已经触碰到了湛卢铺展开的精神网。
这一次,湛卢没有丝毫收敛,遮天蔽日似的精神网舒展到最大,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远远地联通了几个跃迁点,又通过跃迁点扩散到更远的地方。陆必行悚然一惊,抬头看了一眼日历,发现第二天的日期被人用记号笔圈出来了。
三个月的约定到期了。
林静恒已经构架好了远程通讯,零点之后,他会开始向域外发信号。
这意味着基地的平静会变成悬崖上的鸟巢,顷刻有翻覆之危。
这些日子,林静恒嘴上没说什么,实际却一直在帮他练兵,时间长了,陆必行几乎有种错觉,好像他已经被打动了。
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