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两声,是箭射中目标的声音。荏九只觉抱住自己的这个身体莫名的顿了两下,她心头忽生一股不祥的预感,只听不远处有人在喊着:“哎呀!是九爷的男人!”
“糟!误伤啦不成!”
荏九立时分出敌我,从楚狂怀里蹭出头来,连忙往楚狂背后一看,只见两只长羽箭扎在他的背上,荏九骇得脸色一白:“还活着没?”
楚狂摇了摇头,站起身:“冷兵器的力量不足以伤我。”他反手将两只羽箭轻松拔出,扔在地上,“只是战场上你们竟没有一点敌我识别系统,让我很意外,这致使我方才察觉到有人,但判定友军不会攻击,所以才有了这一场虚惊。”
“也就是说……你早发现了人在这里,而且察觉到了是寨子里的人?”
“当然的,对于战场的时刻把握是上一级军官的必备技能。”
荏九侧目看他,忽然认识到,自己先前把这人看轻了不只一点点。
两人说了三两句话的功夫,那边隐藏在树上的人便已经下了来,四个男子看见荏九与楚狂挠了挠脑门:“嘿,九丫头,你们怎么从这边翻上来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兽呢。”
荏九看了楚狂一眼:“也算是吧。”没多开玩笑,荏九忙问,“你们怎么在这儿,寨子里怎么样?”
四人互看一眼:“来后山能干嘛,当然是打猎啊,寨子里也和往常一样,没怎样。”
荏九愣住:“没怎样?怎么会……”那混世刘亲自说的调了三百人过来,昨夜行动的话,现在应该上了寨子才对啊……荏九这方正疑惑着,楚狂却十分淡定的点了点头:“应当是三线防守起作用了。”
荏九侧头看他,楚狂暂时先没有搭理她,而是对四人道:“速回山寨带着老弱病残下山避险,考虑到敌方掌握着行政权,所以下山之后尽快离开城镇,沿路记得留下我军特有的信号,以便我们寻找。”
尽管楚狂尽量放慢了语速,但这四人还是听得一头雾水,楚狂默了默,觉得自己大概该修理一下语言翻录器,用他逻辑整理出来的话语,他们根本就听不懂嘛!
荏九抓了抓脑袋:“总之,紧急事态,那混账县令刘疯了,跟上面借了兵要围剿咱们寨子,你们赶快回去告诉大家,让大家拾辍拾辍拿点值钱的都赶快跑,什么事下山再说,别往镇里跑,省得被官府的人搜到了抓住,知道了吗!”
这下四人听得脸色一白,转身就往寨子里跑。
楚狂赞许的看了荏九一眼,认为这个土着将自己的逻辑理解得还不错。
“我们呢?现在干嘛?”荏九问,“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三线防守到底是什么?”
“上次巡视寨子周边环境时,我发现此处应该可以迂回绕到西面榆木林处,敌军现在应该还被困在那方,我们只需绕过去,给对方一定攻击,保证地方在三天之内无法对我方形成有力威胁便可。”
“所以说那个困住他们的到底是什么……”
“声波攻击。”楚狂一边走一边斜了荏九一眼,“此前我与阁下提过,西面榆木林极易被选为攻击方向,但显然阁下没有引起重视。所以,基于联盟准则——不使联盟方处于危险地位,我私自在西面榆木林处装置了声呐武器。以抵御袭击,事实证明,我的决策是正确的,待事情处理完之后,我希望阁下能做一个深刻检讨。”
还真是得理不饶人呐!
“不过……”荏九虽不明白什么叫做声呐武器,但想想应该是比较厉害的东西,于是她提出质疑,“如果我寨子里的人无意闯到了那榆木林里,怎么办?”
楚狂面不改色道:“很遗憾,战争总会有牺牲。”
荏九:“……”
死了活该这话您就直说吧!
见荏九如此表情,楚狂微微扯了一下唇角:“此处乃调节气氛的玩笑。”
荏九斜眼看他,本想讽刺他两句,但见他脸上微展的弧度,荏九看得一呆,不过一瞬楚狂面容又严肃下来,“我已收集了所有山寨中人的面部信息,并传送至声呐武器上,误伤友军的概率为百万分之一,极不可能发生,所以请放心。”
荏九转过头来轻声嘀咕:“笑容少得吝啬,又不是木头人……”
楚狂侧目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嘴刚想说什么,忽闻前方传来一声惨嚎,荏九浑身寒毛一立:“什么声?”
楚狂平静道:“我为声呐武器制定了三步防守策略,第一干扰敌方通讯,不过就目前看来,第一防守似乎没起到作用,第二影响敌方执行力,第三则是对其思维逻辑产生干扰。现在,应该是第三步防守起了作用。”
对思维逻辑产生干扰……这又是什么奇怪的招?
荏九还没在心里想明白,脚步绕过一个小坡,她迎面撞上一个士兵。荏九骇得倒抽一口冷气,慌忙退了两步就要跑,楚狂却将她衣领抓住:“冷静。”
只见那士兵撞上荏九之后,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继续往前走,直到撞上一棵树,他后退两步,又继续往树上撞。荏九眨着眼道:“他疯了吗?”话音未落,地面爬过来一个士兵,他一身甲衣已扑腾得满是灰尘,嘴里还发出“肉虫肉虫,我是肉虫。”的呢喃声。
荏九看得目瞪口呆,往前走了两步,放眼一望,但见此处榆木林里,三百士兵都跟疯了似的或在地上打滚,或找个地方蹲着,或是不停的蹦蹦跳跳。
荏九了悟,原来……所谓的干扰思维逻辑竟是让别人疯掉么……楚狂你……
“你布置了这样的防御手段为什么不早说!”荏九拽了他的衣领大喊,“把我掉在山崖边让我提心吊胆的晃荡很好玩是么!”
楚狂正色:“我说过,万事总要有最坏的打算。我已经预演过山寨被粒子炮瞄准攻击后的结果了。”
所以说……荏九咬牙,捏紧了拳头,那些都是什么玩意啊!
楚狂拉开荏九的手,将她往身后一揽:“在我身后待好。”他一手在耳后轻轻一按,离他很近的荏九听见了那个常常莫名出现的女声,只是现在那声音小了很多,像是在和他耳语一样,只是语调还是那样的死气沉沉。
不一会儿,荏九看见武器上红光一闪,上面发出“嘀嘀”的声音,“目标已全部锁定。”女声僵硬的提醒,楚狂在上面轻轻按下一个按钮,荏九只听“咻”的一声,但见数到红光分射而出,在空中奇异的绕出漂亮的弧度,准确的击打在对方士兵身上。
不过眨眼的时间,三百疯疯癫癫的士兵尽数倒下,榆木林里顿时安静得再无声息。
楚狂收了武器:“走吧,解决了。”
“啊!”
慌乱的尖叫从山寨上面传来。正从榆木林中往上走的荏九一呆,她下意识的看向楚狂:“你还做了什么?”
楚狂眉头微蹙:“非我预料中的事。”说着,他再次拿出了武器,对荏九简短的交待了一句,“跟在我后面。”便疾行向上。
荏九按捺住心里的不安,紧跟在后,然而越往上走荏九所听到的惊慌呼喊声便越是凄厉,而且……越是熟悉。
女人的尖叫中夹杂着男人们的嘶吼声,她甚至清楚的听见土匪乙在高喊:“跑!往西面跑!”荏九终是压不住心里的恐惧感,两步冲到楚狂身前,翻上榆木林遮掩的小坡,一个人迎面撞上荏九,荏九险些没站稳被她撞下山去。
那人一声惊呼,死命的抽打着荏九,荏九看清她的脸,抓住她的手臂忙道:“别打!张婶!你看清楚,是我啊!”
张婶这才停住了手,看见荏九,眼泪一下就留了下来:“小九儿快跑啊!有人杀上山来了,不有分说就杀人,王家男人都被杀了!”
荏九心里大凉。
正说话间,又有许多人从寨子里跑到这里来,但多是女眷,她们有的慌乱的往山下跑,有的拽着荏九要让她与他们一起走。站在她身后的楚狂倏尔开口:“你和她们一起走,这里交给我。”言罢,他径直越过荏九,向寨子里跑去。
荏九看见他动,像是恍然回神一样,挣脱了她们的手:“你们快下山!”
她现在不是寨主的女儿,而是寨主,这种时候,她怎么能丢下还在寨子里的人自己跑掉,那未免也太不像话了一些。
跑进寨子里,不停有人从她身边跑过,有的慌张得根本没看见是她。
跑到寨子中央,荏九一眼便看见了不远处有三名黑衣蒙面的手手提大刀正在与寨子里的男人们打斗,显然,这些土匪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三两招下来便被砍伤了腿,不过占着人多,大家拼了一股狠劲儿,倒愣是没让那三人前进一步。在他们争斗四五步远的距离有一个男人仰面躺在地上,荏九认出他来,那是王家的大叔,她一咬牙,冲上前去,将王家大叔拖到了一边。
手忙脚乱的掐着他的人中:“王大叔!”她喊着,觉得自己手脚都在发麻,“喂……醒醒啊,起来跑路啦!”她跪在地上,用尽全力的掐着,但对方却没有一点反应,停在他鼻子前的手指感觉不到一丝半点的鼻息。
荏九缩回手,把自己的手指死死咬住,不对,她想,一定是因为她太没出息,指尖都发麻了,所以才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明明昨天都还好好的人,今天怎么就会睁不开眼睛了呢。
荏九继续努力,忽觉有个黑影从背后罩住了她,她从那个影子的动作看出,背后的人举着大刀,劈头往她脑袋砍来。血液逆行,荏九脸色白成一片,正当她以为自己要交待在这里之时,只听“咻”的一声,身后那个黑影化作一团雾气,灰飞烟灭。
荏九循声看去,但见楚狂手握奇怪武器,立于另一方,对准正在打斗的那个地方又给了一击,只见红光激射而去,却在快要击打到寨子里的人的时候转了方向,准确的射中那三名黑衣人,连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那三人也瞬间灰飞烟灭。
“所有人员从西面榆木林撤退。我来断后。”楚狂简短命令之后,继续往寨子正门入口出行动,在那一方,还有黑衣人在拿刀砍人。
土匪乙一身是血的走到荏九身边,将她拽了起来:“小九,走!”
“不行!王大叔……”荏九拖着地上的人要将他背上,“得带他一起走!”
土匪乙一把拉开荏九的手:“他死了!”他大声说,“你扛个死人走做什么!”
荏九一呆,土匪乙趁机将荏九抗了就走,荏九在土匪乙的肩头,失神抬头回望自己的山寨,她看见那些房屋被人点上了火烧了起来,地上有打斗之后留下的血迹,大家在各自家门口种的那些小菜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养的牲畜也早不知跑到了哪里去,这是她的家啊,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荏九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杀他们是官府的人,他们伤了,死了,也不能去报官伸冤,他们甚至还可能被通缉,流亡天下,再也回不了这里,再也没有家。
父母那么保护的寨子,断送在了她的手里。
荏九“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不能让他们连安身之地也没有啊!不能让他们连尸骨也回不了家啊!至少得埋了他们啊!至少得让他们入土为安啊!”她大哭,“我怎么那么没用!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到!”
逃了一天一夜,不知已离开支梁镇多远,一行人已疲惫不堪,在此处荒野树林里点火坐下,数十人在一起,竟没有一人开口说话,气氛沉默而压抑。
荏九抱着腿倚树坐着,她躲在黑暗的阴影里,不敢让寨子里的人看着她脸上的沮丧,她现在不能为大家打气,至少不要给大家添堵。
土匪乙在前面拨弄着火堆,他怀了六个月身孕的媳妇儿倚在他旁边,疲惫的睁着红红的眼睛,一夕之间失了家,谁还能安眠。
一旁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众人警戒起来,目光紧张的盯着那方,男人们霎时握住了武器,做出了攻击的姿势。
“是我。”淡然的声音从草丛里面传出,穿着奇怪紧身黑衣的男子缓步自草丛中踏出,火光映在他平静的脸上,“我已将撤退痕迹尽数遮掩,并且确保三天之内不会有任何人追上来。所以大家尽可放心。今晚好好休息,明早再起来赶路也不急。”
他冷静的声音像藏着莫名的力量一般,稍稍安抚了一下那些几乎快紧绷断裂的神经。
荏九自角落里慢慢抬起头,目光跃过许多人,与他相对。楚狂静静的点了点头,以示安抚。
当他整个人从黑暗树林里走出时,大家这才看见,他背上竟还背了两个人,或说……两具尸体。是王家大叔与他的儿子,这两人皆是在与黑衣人打斗的时候被当场砍死的。
楚狂将他们背过来,轻轻放在地上。众人一时有几分呆怔,荏九更是看着地上的尸体傻傻的睁着眼,忘了所有反应。
“啊……”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从人群里站起身来,她踉踉跄跄的走过来,一跟头摔在地上,旁边的人几乎都忘了扶她,她跪行至两具尸体旁边,伸手摸了摸老王的脸,然后抱起她的儿子倏尔嘶声痛哭,一声一声宛如摧心肝的利刃,割碎了一地伤心。
女人们开始呜咽着哭泣起来,男人们转头掩面,或是无声叹息,或是暗暗抹泪。
荏九默默的抱紧膝盖,她还太年少,她从没在一天之内经历过这么多事,王家婶子的哑声痛哭像是把她心挖出来揉碎了一样,让她觉得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咬紧下唇,用力得几乎把自己皮肉咬破。
她什么都做不到……
道这种时候荏九才发现,原来她竟没用得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王家婶子哑声问着,“为什么突然这样!”她泣不成声,“不是一直好好的么?”
大家沉默着,忽然有人悄声道:“他们杀进寨子前说要找天外来人。”
一句淡淡的话,把众人的目光都引到楚狂身上,楚狂不偏不倚的站着,在这种情况下,竟还利落的点了点头:“说得没错,根据各方情报来看,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大家看他的目光一时都有些变了,猜忌、怀疑甚至慢慢带出一点憎恶。
“是你害死了我孩子!”王婶不知哪来的力气,倏地扑上前来一把拽住楚狂的领口,“是你害死了他们!是你害得我们无家可归!”她满脸通红,额上青筋暴起,仿似是亲眼看见了楚狂杀了她的家人。
楚狂没有辩解。
在场的人都知道,王家人不是楚狂杀的,但是他们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开始慢慢变得疏离。就像一道道寒刃,把楚狂与他们之间所有友好联系都切断,让楚狂瞬间变成了一个好似会吃人的怪物。
“抱歉,带给你们这些麻烦,如果你们要我走,我会立即离开,当然,我不建议各位这么做,因为我还有一些于各位有利的意见……”
“啪”一巴掌狠狠打在楚狂脸上,他没有丝毫意外的表情,像是预料到会挨这一巴掌一样。
王婶有些失了理智的瞪着他:“你偿命!你偿命!”她喊着,再次抓上了楚狂的衣领,挥手便又要打他,楚狂脸颊红了一片,但他却没有反抗,目光冷静得几乎没有情绪的看着王婶:“你泄愤我可以理解,但此举没有意义。”
又是一巴掌要落在楚狂脸上,却倏地停在了距他脸颊两寸处,荏九指关节用力得泛白,她紧紧握住王婶的手,轻轻道:“他没有错。”
看见拦在他身前的荏九,楚狂漆黑瞳孔之中蓦地有几许波动。
荏九静静的看着王婶,好似要望进她的心里:“落在我们山寨不是他选的,留下来也不是他选的,都是我的错。”她声音低哑,“王婶,是我强迫他留下来的,若真要算,错的是我,害死王大叔和王大哥的也是我。”
荏九说着,脸苍白得没有人色。
王婶看着她,手上力道忽而一软,整个人好似突然被抽干力气似的软倒在地,荏九顺势抱住她,让王婶在她肩头凄声哭着:“小九儿啊,这以后,还怎么过……”
这一声问,让荏九颤抖了唇角,眼眶一红,险些哭了出来。
“行了。”一直蹲在火堆旁的土匪乙倏地开口,“事情都这样了,别的别说,先商量着以后怎么办吧。”土匪乙看了楚狂一眼,“要没有这小伙子咱们今天估计就得交待在寨子里了,你们的目光也好歹收收,不管怎么说,他如今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众人再次沉默下来。
土匪甲一直坐在一旁,此时弱弱的开口道:“他刚才不是说有什么意见么,先听听他怎么说。”
大家没有异议,楚狂看了荏九一眼,荏九点了点头,他才开口道:“三点建议,第一,若带了替换衣物,请在明天赶路之前进行替换。确保不让路人看出仓惶于狼狈。第二,从明天开始,大家最好分开行动,人数过多会导致团体行动迟缓,并且极易被发现。第三,大家仔细想想,在稍远点的地方有没有亲戚或者友人可以投靠。”
“是要我们隐姓埋名,背走他乡吗?”有老人急道,“我这一把年纪了!我不能埋骨他乡!”
“很遗憾,如果想要继续平静生活恐怕只有这样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迟疑着开口:“我在平城还有几乎亲戚。”接着又有人道:“我有个发小在西南边……”慢慢的,说的人更多了起来,大家好似都慢慢想到了自己的去处,不是一盘死局,让大家或多或少不那么郁结了些。
“可是,官府会不会再找到我们呢……到时候还连累了收留我们的人……”
有人提出质疑。
楚狂摇头:“不会,今天我断后,解决最后一个士兵之前,通过一些手段获取了敌方相应的资料。因贵山寨数十年未与官府递交人口数目及户籍相应手续,所以官府并不知山寨中有多少人口,更不知你们姓谁名谁,长相如何,只要离开了支梁镇,他们找到你们的可能性极小。这是其一。其二,他们的目标是我,今次上山寨只为灭口,只要你们从今往后不要在提起关于我的任何信息,他们没必要再花费巨大财力物力寻找你们。”
最后的疑虑被打消,大家都开始与家人小声讨论着明天要往哪个方向而去。
荏九望着王婶,轻声问:“王婶,你有地方去吗?”
王婶只回头呆呆望着地上两具尸体,摇了摇头:“我只想去阴曹地府陪着他们爷俩。”
荏九沉默。她不能完全理解王婶的心情,但是她知道,当突然有一天,至亲之人消失的时候那种无力与惶恐,一直撑着自己那片天的顶梁柱毫无防备的塌陷了,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让她无处可躲。
“王家大嫂。”土匪乙适时开口道,“若你不嫌弃,不如跟着咱们夫妇走吧。”他说,“我们想去北方,我媳妇娘家就在那边,路途远,咱们一起走,一路上也算有个照应。
王婶没有答话,荏九咬了咬牙,站起身来:“不能让王大叔和大哥这么躺着,他们是不能跟着走的了,我去后面林子找块地方。”
她从火堆里捡了根燃着的木头,只身往后面漆黑的树林里走去,土匪甲想要跟,但却被楚狂拦住了:“我去就好。”他静静跟在荏九身后,看她随手捡了根趁手的木棍,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戳着。
楚狂慢慢走到她身边,没有开口打扰,只默默陪着。
荏九像是在全心全意的找着合适的土地,慢慢远离明亮的篝火,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越发清晰的在树林上的天空中闪烁,越走越幽静,直到四周只听得见两踏过枯叶的脚步声,荏九终于停了下来。
“抱歉。”她轻声说着,手里的木棍在地上时轻时重的戳着,“王婶人很好,她今天只是太伤心了,大家也没什么恶意,你别往心里去。”她背对着楚狂,让他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无妨,人之常情,可以理解,而且他们说得没错。”楚狂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贵山寨遭此祸端确实是由我而起,你们的情绪是理所当然该承担的。”他微微一顿,有些不自然道,“谢……谢谢阁下先前为我开脱罪名。但此举实在没有必要,那都是我该承受的。”
“开脱?”荏九语调微微往上一扬,倏地发出一声似讽似嘲的轻笑,“那不是帮你开脱,事实本来就是这样的。”
是她留下了楚狂,是她给寨子招来了杀身之祸。
楚狂闻言沉默了半晌,他隐约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一下荏九,但安慰人这种事情向来不是他的强项,在他嘴张张合合的期间荏九忽然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道:“你知道我们这里是怎么看天上的星星的吗?”她说,“老人说星星是逝去的人的魂魄,他们每天都在天上看着自己的后人。”
楚狂斟酌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道:“魂魄之事我不想妄论,不过天上的星星都是由一定元素组成,贵星球肉眼所见的星球上,多半是无机物组成……”
荏九没有理他:“从爹娘去了之后,有段时间我成晚成晚的看星星,心里赌咒发誓的说一定要好好看着寨子,好好守着寨子里的大家。我想他们一定在天上听到了的。”
楚狂又默了一会儿:“事实上,根据贵山寨的葬礼风俗,他们会被分解在土地里,虽然经过星球一定气流循环,组成他们身体的某些分子或许会被送到空中,但绝不会保持有意识状态……”
荏九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自言自语道:“可是我今天一定让他们失望了。”
“不会的。”楚狂说,“他们不会保持有意识状态到现在,所以不可能产生包括‘失望’在内的所有情绪波动。”
荏九终于回头看了楚狂一眼,然而这一眼却看得楚狂呆住了,因为荏九挂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在他看来简直……脏极了。荏九裂开嘴,哭声从喉咙里渗出来:“你就不能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的听我说一会儿话吗?呜……”她咬着牙,咽下喉头滚出来的哭腔。
楚狂额上冷汗淌下:“抱歉。我只是觉得这些事阁下有必要知晓,以免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过度悲伤。”
“我已经很悲伤了你就不能闭嘴吗!”荏九喊了出来。
“抱歉。”楚狂慌得紧紧咬上嘴巴,以保证不再泄露出任何声响。
“你就只要悄悄的听我说一下不行吗!”荏九有些失控的大声道,“我会不知道这些是幻想吗!我会不知道天上的星星永远听不到我说话吗!我会不知道我爹娘不会变成只会在天上傻亮的星星吗!我要你提醒吗!我要你提醒吗!我就是想说说,不可以吗!”
面对荏九步步紧逼的质问,楚狂脸上的冷汗落得越多,他别过头不敢看荏九,只在她情绪激动上前的时候悄悄往后退两步。
“你就不能!”荏九一把抓住楚狂的衣服,声音倏地弱了下来,“……让我依靠一下吗……”
楚狂咬着嘴不敢说话,但却站直了身子,任由荏九拽着他胸前的衣服,低声抽噎,慢慢的,荏九额头抵住了楚狂的胸膛,楚狂听见她时不时吸鼻涕的声音表情有几分僵硬,但面对这种情况,他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算了……就当是他该承受的吧……
荏九越哭越伤心,这个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胸膛上,手臂穿过他的身侧,将他紧紧抱住,就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抱住自己父亲痛哭一样,毫无形象,毫无节制。
怎么能忍得住呢。
因为她的难过和悲伤,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安全的宣泄口啊……
荏九的鼻涕眼泪糊了楚狂一胸膛全是,楚狂紧紧咬住嘴,觉得让她离他远点把自己打理干净这种话现在还是不要说的好。
他的两只手臂不敢举过头顶,因为即便是他,也知道那种姿势实在太过愚蠢,然而他也没办法自然而然的把手放在荏九的背后,像安慰孩子一样去安慰她,因为这种与人过于亲昵的姿势,楚狂实在驾驭不了。
手臂在半空中抬得酸痛不已,他还是用力忍着,尽量不发出声响,木头一样让荏九依靠着。
不知发泄了多久,荏九终是累了,慢慢停了下来,这才感觉到自己抱住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她退开两步,手中的火把早在刚才情绪失控的时候被她扔在地上,此时已经熄灭了,她借着月光看到了楚狂胸前亮晶晶的一块水渍,她心里还是知道楚狂是极爱干净的,于是拿袖子给他擦了两下,道:“一时有些没控制住,不好意思……”
楚狂终于放下了酸痛的手臂,斟酌了一番荏九的意思,觉得自己大概可以开口说话了,于是礼节性的点了点头:“这次可以理解,不过日后还是希望阁下能尽力克制情绪。”在楚狂看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就不能再更改,后悔遗憾都是无用的情绪,最好能做到及时清理,然后梳理事件,进行反思,在想出应对办法的同时,避免自己再犯类似的错误。他严肃的告诉荏九,“把情绪写在脸上的军官,注定成不了事。”
荏九吸了吸鼻子:“对不起啊,我又不想成为军官。”她拍了拍自己的脸,仰头看楚狂,“看得出来我哭过吗?”
月光下,荏九的眼睛肿成核桃,鼻子红得发紫,楚狂毫不犹豫的点头:“哭得很惨。”
荏九转过头在地上找起东西来:“那咱们就先把坑挖了再回去。”她一叹,“连一副薄棺也给不了王家大叔大哥。我真是没用。”
楚狂点头:“的确,在此次事件当中,你的表现是挺没用。”他的实话让荏九拳头一紧,但事实也是如此,她唯有撇了撇嘴,捡了根坚硬点的木头开始刨土。楚狂接着道,“如果以后你认真接受我的训练,说不定在对待应急事情上,反应会有所提高。”
荏九不理他,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楚狂也不强求,从衣兜里面拿出一根金属物什,问好了坑的大小之后,一边帮着荏九挖土,一边问道:“明早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打算,你想怎么办?”
“能怎么办。”荏九说,“我家人都在支梁镇上,外地也没亲戚,朋友更别说了,最重要的是,我什么东西都没带,钱这些东西都还放在寨子里呢。如果可以,我真想回寨子里去一趟,拿了盘缠然后再随便去哪里浪迹天涯。”她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对了,你要找的那个蛋不是被官府运走了吗,当时那混世刘说的是运去哪儿了来着?”
“京城。”
“恩,要不咱们回头就去京城吧,我想大概没人会想到咱们会胆子大得自己跑去皇城脚下吧。”
楚狂稍一琢磨,拍案决定:“可,不用等到明早,安葬完那两人之后,咱们休息一会儿,今天半夜先赶路回山寨,取了钱财等必需品之后我们再转路去京城,他们既然把我的飞行器往那处运,想来……”后半句话他没说完,荏九也没追究,只问道:
“我们回山寨拿钱没有问题吗?那些士兵……”
“没问题。之前大家逃走的痕迹我已经全部清除,寨子里被麻痹的士兵今天应该已经被官府后来的人拖走,他们至少三天后才会醒来,得到那些可有可无的情报也是三天后了,这三天他们肯定理不出任何头绪,只会加强支梁镇周边的警戒,但不会想到有人会返回。所以我们现在去正是最好的时机。”
荏九点头:“反正照你说的做总没错。”
这句太过信任的话让楚狂一愣,他转头看了荏九一眼:“给阁下一句忠告。不要过于信任任何人,即便是我。今次事故,其中便有我几分疏忽大意导致。”
“可如果没有你,寨子里的人肯定一个也跑不了。”荏九不迷糊,这一天虽然慌乱,但该看清楚的她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寨子后山,咱们上来的那条路是悬崖,根本没人能从哪里逃走,西面榆木林他们安排了三百士兵,山寨正门也有黑衣人,如果不是榆木林里的士兵被那什么攻击给弄晕了,今天只怕我就要给几十口人挖坑了。”她一顿,带着少有的郑重,“多谢你。”
楚狂一怔,清咳一声:“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一边挖坑一边反省,“此次行动漏洞明显,第一是错估敌情,轻信不全情报。第二是事先……”他不停的说着,像是要把整件事他所看到的不足都告诉荏九一样。
荏九有些无奈,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听着他严肃认真的声音,一时竟有些奇异的安心。忍不住弯了嘴角。
这个男人……长了长那么精致的脸,分明该有个花花公子的性格,但太多时候,都靠谱得太多余了……
荏九心里这话还没想完,但见楚狂身子一晃,险些摔进他自己挖的坑里。好在他动作快,手中的金属往旁边一撑,稳住了身子,他后退了两步,调整呼吸。
荏九被他这一系列动作吓得一呆:“你怎么了?”楚狂摇了摇头,睁眼看荏九:“没事。”他说,“有点头晕而已。”他按了按眼睛,“咱们动作快点,别耽误了下半夜的安排。”
他神色如常,荏九便真当他这一瞬的晃荡只是瞬间头晕而已。
安葬了王家父子,荏九把自己与楚狂的安排告诉了土匪乙,此时已经有些人睡着了,她没有叫醒那些人,只与还醒着的人们一一道别,因为过了今天,他们以后再见的机会,恐怕是没有了。
“真可悲。”往回山寨的路上,楚狂摇头道,“你们的通讯手段竟如此匮乏,这样说来,一次离别,岂不是再也不能相见。”
“最痛苦的莫过于生离死别。”荏九斜了他一眼,“说得好像你们哪里的人不会经历这种痛苦一样。”
“死别无法避免,不过生离在森龙星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全星系信号覆盖,就算是在星系最远端的两颗星球上的人都可以在想要的时候看见对方等比例实体影像。这是再普及不过的事情。”
“在千里之外还能看见?”
“千里?”楚狂进行了一下单位换算,他的表情忽而略带轻蔑,“当然。”
荏九一默:“你这种表情真想让人撕了你的脸……”
这一晚,荏九离开了自己熟悉的人们,并且清楚的知道她不可能再与他们相见,她心里虽然伤感,但这种情绪却在与楚狂赶路中的闲聊里慢慢消磨。
她知道哪些她喜欢的人们会在别的地方继续安乐的生活,走出阴霾,找到另一个家乡,成功的替换掉支梁寨,然后认识新的邻居,替换掉以前邻居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然后大家都会继续好好活下去。
这就够了。
这一路走了很长,直到走到第二天中午两人才回了支梁寨,寨里已经被一把火烧光了。如楚狂所言,这里根本就没人看守。
荏九轻车熟路的回到自家房子那儿,看也没看被烧焦的房子一眼,径直绕到后院,那里有棵树被烧没了叶子,荏九在树下刨开了土,取出一个陶罐子,里面放着一个油纸包成的团。
荏九一打开,里面有三张金叶子,一些金首饰还有几颗指甲大的圆珍珠。荏九细细点了一下,然后放在怀里贴身揣好。这些东西是她娘留给荏九的嫁妆,娘走之前千叮万嘱的告诫她一定要是结婚时才能拿出来,但现在情况有变,她也就不得不违背娘的遗愿了,省得她现在舍不得用,回头让野猪来给拱了,那就亏大发了。
“有这些钱大概够我们胡吃海喝一阵子。当然,不知要晃荡多久,我们还是不能胡吃海喝的。这可是我全部家当了。”
楚狂一琢磨:“若是珍贵,不如放在我这里。绝不会被偷抢。”
荏九把东西捂住:“这可是我的嫁妆……”她转眼一想,“不过给你也成。”她把东西递给楚狂,“咱们身家性命都在上面啊,管好啊!”
楚狂郑重承诺:“钱在我在。”
离开寨子前,荏九去了爹娘的坟头拜了拜,自言自语的说了一会儿话,在楚狂的催促下,终是不舍的离开了。一步一步远离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荏九心里便越是不舍,最终还是在寨子正门口,双膝一跪,对着空空的寨子拜了三拜,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喊了楚狂一声:“走吧。”
楚狂点头应了,然而一抬脚却“咚”的一声晕倒在地。
荏九下了一大跳,手忙脚乱的把他抱起来:“你吓人呢!你怎么了!”她着急的问着,却看见楚狂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慢慢的吐出一个字:
“饿……”
他肚子极为配合的叫了一声。
荏九恍如隔世一般想起,自打他的药被自己下过药之后,他好像……四天没吃东西了……
这熊孩子……
荏九觉得自己在山寨门口磕的那三个头实在太过矫情了,这不,她又拖着楚狂回了寨子里,架了火堆,拿锅烧水,又从尚还完好的地里刨了几窝青菜出来,洗吧洗吧煮了。
“我没找到盐,也没有别的东西,你将就着吃点吧,先填饱肚子算数。”
楚狂仰躺在地上,脸与青菜一种色,他费力的转过头,看见荏九拿筷子在一锅菜里面搅了搅,然后夹了一注出来,送到他嘴边:“呐,吃。”
楚狂嘴唇紧闭,看着那注青菜就像看见妖怪一样:“如果我牺牲,你一定要把我这身衣服保管好。日后会有人来替我谢你。”
荏九嘴角抽了抽:“这次我没放别的东西,不会出事的!你能不能别这么矫情……”
“万事……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没让他说完,荏九忍不住了,一爪子卸了他下巴,把一筷子青菜塞进他嘴里,扣上:“嚼!”她说,楚狂飞快的嚼了两口,像吞老鼠一样把菜叶吞了下去……然后不出意料的哽住了喉,楚狂捏住脖子,脸色青白:“有……毒……”
荏九一撇嘴,舀了一勺热汤,稍稍吹凉了喂进他嘴里,然后扶他坐起,拍了拍他的背:“有什么毒啊!只是吃太快噎住了!”
热汤把菜叶冲了下去,然后暖了肠胃。楚狂脸色稍霁。
荏九又夹了一筷子菜叶到他嘴边:“慢慢嚼。”她轻声嘀咕,“又不是小孩子了,吃饭还要人教……”
这声嘀咕被楚狂听在耳朵里,他闷不吭声的搭着脑袋,由着荏九喂他菜,心里有些无奈,到了这个星球,他有时候确实太过无知了些。
多吃了几口,又喝了点汤,楚狂惊奇的发现自己竟还感觉不错,他手放在肚子上摸了摸,专注的问荏九:“这是什么食物?”
“青菜啊。”
楚狂严肃的把它记了下来——青菜,煮汤,需咀嚼吞咽,无毒。
等楚狂又歇了一会儿,恢复了些体力,两人正打算离开,忽然楚狂面容一肃,瞬间掏出武器对准一面残壁:“出来。”
荏九顺着那个方向看去,但见一个灰衣男子被楚狂吓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他捂住脸,颤抖着不敢说话。荏九将他上下一打量,却是一惊,“三姐夫?”她向前走了两步,“三姐夫,你什么时候在的?为什么在这儿?”
这个姐夫叫高詹,在县衙里当差,当初三姐要嫁给他时爹娘其实不大愿意,觉得咱们寨子里的匪再不像匪但好歹也是匪,怎么能嫁给一个在衙门里当差的,而且这姐夫性格软弱,遇事撑不起场面,爹娘自是瞧不上他,但这男人对三姐也确实好,拗不过两人情投意合,便也答应了。
这么些年来,三姐也算是几个嫁人的姐姐里面过得好的。
高詹颤抖着看了荏九一眼,松了口气似的:“原……原来是小九儿啊……”他指了指她旁边的楚狂,“这位壮士是?”
荏九看了楚狂一眼:“是熟人,他不坏。”
这样的介绍方式与之前她高调宣扬着要把楚狂纳为夫婿的言词相比,瞬时弱了不少,楚狂闻言瞥了她一眼,却也没多言,悄悄的收起了武器。
高詹这才走近两人:“我是来找你三姐的,可是寨子里这副模样……我道是你们一并跑了?可如今你怎的又回来了?你三姐没同你一起吗?”
荏九一呆:“三姐回寨子了?”
高詹脸色一白,心里一紧:“你没看见你三姐?”他急道,“前几天,前几天晚上的时候我与你三姐说了大人要剿山寨的事,你三姐说来通知你们让你们逃跑的!你怎么会没看见她呢!”
荏九听出这话背后可能隐藏的可怕事实,她不由白了脸。
楚狂尚还保持冷静,问道:“请具体说明到底是多久前?”
“就两天前那个晚上,我在县衙里当了差,然后回家后就把这消息告诉你三姐了,那天天没亮,她就出门往寨子上走,当时我听衙门里人说的是要第二天晚上才动手,所以便也没拦着你三姐,可哪想昨天当差才知道,他们竟一早就动手了,我放心不下,一直想来看看,但昨天这里一直在往下抬晕倒的士兵,我没敢上来,到今天才来了,可是寨子里被一把火烧了,什么都没有,我想着你三姐应当是和你们一起跑了,正打算回去呢……这不看见你们在,我以为是别的人马,所以……躲了起来。”
“三姐没和我们一起走。”荏九白着脸说道,“我们没看见过她。”
高詹摇头:“不可能,她一定来了的!”
楚狂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便听荏九哑着声音道:
“若是寨子里有人看见了三姐一定会给我说的。但至始至终没有人提过一句,也就是说……那天三姐根本就没有到寨子里来……”她看向寨子正门,白着脸道,“当时有两拨人,一拨在西面榆木林,他们被药晕了,所以没有建树,而且三姐……不会从其他地方上来,她只会走寨子正面,当时另一拨黑衣人,走的就是寨子正面,他们提着刀,不由分说就杀人……”
三姐……或许在路上就遇见他们了……
荏九这话没敢说出来,但高詹怎么会听不懂她的意思。
高詹退了两步:“不会的。”他呢喃,“不会的,她一定跟你们走了……”荏九死死捏着拳头,看着高詹疯了一样往山寨正门跑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去找她,我去找她!”
荏九没有动,楚狂静静瞥了她一眼:“虽然很遗憾,但我的想法与你是一样……”
“你现在……”荏九打断他的话,声色是她从未有过的冰冷,“不要和我说话。”她转身随着高詹而去,“一句都不要和我说。”
一路往下寻去,楚狂在路边灌木上发现了长长的头发,他唤来荏九和高詹,三人找进草丛里,往野草深处走了许久,终是看见了一个女人的尸体,身体诡异的扭着,估计全身的骨头都断了,一头黑发覆了满脸,身边的血已干渴成黑色。
按照楚狂的常识,他现在应该上前去检查尸体,确定死亡方式以及尸体有无收到病菌感染从而病变。但他却忽然忘了这个“常识”,只下意识的望向荏九,她眼睛本来就又黑又亮,现在被一张死白的脸衬着,便更显幽黑了一些,看起来那么空洞又茫然。
楚狂张了张嘴,想安慰她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或许荏九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他的安慰。
楚狂知道,荏九其实是埋怨他且埋怨她自己的,就算她再如何控制情绪,再如何在心理上催眠自己,也遮盖不了那股负罪感,这就是所谓的人之常情。
现在看见了自己亲姐姐的尸首,这种情绪只怕更加无法识收拾。
她会……恨他。
理智的分析得出了结论,只是这个结论对他来说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楚狂不知为何恍然间想起了那晚的明月与湖光,映在她透亮的眼眸里,那么清澈的照出他的影子……现在她眼里却混沌成这样……
楚狂微微转了目光,垂下眼睑,想到致使事情发生的那个人,楚狂眸中没有半分温度。
“娘子……”高詹的痛哭,成了山野里面唯一声音。
将三姐抬回山寨葬了,在父母的坟旁又立了块碑。荏九在坟前静静跪了许久:“连个葬礼也没法给你办。”她说着,有太多小时候的回忆在脑海里浮现,那些画面拥挤得让她头痛。荏九闭上眼静静呆了一会儿,望向旁边的高詹,“三姐夫,支梁镇还是不要呆了吧,我现在不能去镇上,若是可以,小九儿想劳烦你一些事。”
高詹抹了一把泪,双眼通红:“你是她最喜欢的妹妹,有什么事就说吧。”
“支梁镇上还有我六个姐姐,若是可以,你便把今日的事都告诉他们一下,让她们收拾收拾也赶紧离开支梁镇吧。去哪里都好,不要呆在这里。”
高詹点头:“好。”
这个姐夫应当是只以为官府这次围剿山寨只是为了剿匪,并不知道官府是为了什么才起了剿匪的心思……若是知道了,他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就答应帮她忙吧,如果换做自己,也绝不会帮忙的……
荏九垂下眼帘,她摸了摸墓碑:“咱们快些离开吧。”
高詹在坟前抓了一捧土,放进随身带着的一个荷包里,贴身放好:“小九儿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这个问题难倒了荏九,她仰头望天,想了许久,倏地目光一直,呆呆的问道:“听说,支梁镇上前段时间来了个钦差大臣,他现在还在支梁镇吗?”
高詹一愣:“钦差前日听闻士兵们没有成功,便起身回州府了。”
“州府……”荏九轻声呢喃着,“我知道我要去哪儿了。”
告别了高詹,荏九也与楚狂上了路。
“京城你自己去吧。”荏九道,“我要先去州府。”
“我知道阁下想做什么。”
两人脚步都有些急促,荏九更是恨不得马上能飞起来似的往前赶:“知道就好,你走吧,咱们不该是一路人。”
“从行政单位划分来看,你口中的州府应该是县衙上级机关,其防备只会比县衙森严,而就大前天我们闯县衙的实际情况看来,你个人不具备攻击州府的能力……”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想知道!”荏九猛的停下脚步,转过头瞪着楚狂,“我知道杀人偿命,那什么钦差是主谋,我就要杀了他给王家父子和三姐报仇。”
楚狂皱眉看她:“意念杀不了人,以阁下的武力值攻击州府,恕我断定,不会成功。”还会白白搭上一条命。
“啊!是啊!我就是要去送死!怎么!你也有意见吗!”荏九怒道,“你怕死就离我远点!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
楚狂沉默着看了荏九半晌,她呼哧呼哧喘着气,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脸上,现在的荏九就像泄漏的燃料,稍一加温就会炸了。楚狂沉声道:“做不到。”他说,“我的识别器还在阁下身上。”
这句话就像个火苗,引燃了荏九这桶漏了的燃料,她轰的一声炸了,脸色通红,双目发赤:“我还给你!我还给你!”她的手气得哆嗦,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什么名堂,这样的事实更是令她气得跺脚,“识别器识别器识别器!那到底他妈的是个什么鬼东西!”楚狂在一旁静静站着,看荏九带着三分怒火三分疯狂还藏着更多的无助和不知所措的跳脚。
这个鲁莽的女土匪其实从没长大过,她一直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又过于勇敢,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认为自己十分坚强,但当真正遇到足以毁灭她世界的打击之后,她开始不知所措,惊慌,恐惧,害怕,从而愤怒,然后着急,埋怨自己,痛恨让她变成这样的人……
而荏九又太过逞强,她掩盖了所有情绪,显得她很成熟,能承受这些打击,能控制自己的所有负面情绪,但最后,她却把压抑便成恨意,甚至变成了自暴自弃。如果还不让她泄泄火,她怕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一个拳头狠狠砸在楚狂胸膛上:“你为什么要掉在我们寨子里!我为什么要留下你!那个钦差到底是他妈吃错了什么药要灭我们口!他们家破人亡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她逻辑混乱语无伦次。
楚狂默不作声的挨打,到最后,却是荏九先累得蹲了下去,她捂住脸,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其实……明明都是是我的错……是我。”
等她没了声音,情绪冷静下来,楚狂以军姿蹲下:“好受点了?”
荏九捂着脸,默了半晌,轻轻摇头。
楚狂略一沉吟:“我始终坚持认为报复是愚蠢且无意义的行动。”他拉下荏九遮脸的手,看见她脸上亮晶晶的一片,鼻涕眼泪分不清的糊了一脸,他正色道,“但,如果阁下希望,楚狂愿意不惜余力协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