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劳动节,我去喝一场喜酒时看见过一个女孩,当时她被拦在了婚宴的门外。
那场婚礼的新娘是一位企业家朋友的女儿,而新郎是省政府综合处一位前景颇被看好的秘书。婚宴办在凯悦大酒店。我走进大堂的时候,正在迎宾的新郎新娘身旁刚好出现了点骚动,许多人正在拦拦挡挡,他们拦挡的是一位穿白色套装的高挑女孩,他们显然不想让她进去。
那女孩是谁?
两位傧相架着她的手,想把她往外推送。
她高挑身材,面容美丽,神情淡定。她说,是喜事,为什么不让我参加?我是来祝贺的。
她对着周围被吸聚过来的目光,仰脸而笑,说,我真的是来祝贺的。
谁都注意到了那位新郎的窘迫。
有嘀咕声掠过我的耳畔:是来砸场的。
我好奇地看着那白衣美女,绝对正妞,像舒淇,高挑性感,比那新娘漂亮多少倍都不止。
而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被隔在另一头的那对新人,对我们说了句,“那好吧,我走”,她就往门外走,一边说着:“能找个老板的女儿,我祝贺都不行吗?”
她站在酒店的门口招手打的。可惜晚高峰时段酒店门口没车,一时半会儿她打不了车。
这酒店里面的人瞧着她的背影就有些着急,生怕她转回来。好几张嘴凑在一起商量。
这婚礼之前意外出现的小插曲,给我留下了一些印象。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女孩名叫杜鹃。
2002年12月,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位女孩,相亲那天,当她推开咖啡馆的门,款款向我走过来,优雅地在我面前落座时,我几乎以为天仙降临。
她真的非常漂亮,气质恬静从容。当她微翘着下巴,微笑着,听我介绍自己时,她美丽的脸庞映着窗外的枫叶,几乎一瞬息,甚至在她介绍自己之前,我就爱上了她。
我感觉她有些眼熟,但显然不认识。
她说她叫杜鹃,在银行工作。她说喜欢慢跑,网球,喜欢爵士,还喜欢背包旅游,是驴友。
这样的女孩,竟然也像一缕阳光落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一路走来的平庸的相亲之路,竟然也会有这样一个不平常的站台。
不平常是因为她是一目了然的夺目,这样的女孩竟然也需要相亲,并且是跟我。这本身就显出了不平凡的逻辑。
逻辑在美丽、喜爱之前是脆弱的,更何况我一见动心,并迅速朝思暮想。
她对我好像也是满意的,她通过中间介绍人回话,蛮清秀儒雅的,可以先接触接触。
介绍人是我师姐何悦然,她转达了这个意思后,又告诉我说,师弟,其实我对杜鹃也不熟悉,在一次聚会上遇到的,看着漂亮,又单着,我就想到了你,她人怎么样,合不合适你,我也不了解,你自己留意。
杜鹃对我应该是满意的,无论是我俩日常约会的时间、地点,还是开销、礼物什么的,她都好说,不像那些漂亮了就娇气、就高要求的女孩。
是的,这是我最大的感觉:对于我,她很好说话。
这让我心有轻松,因为我不是有钱人,与这样自身经济条件优渥的美丽女孩交往,心里是虚弱的。
有一天,她跟我坐在一家小面店里吃面,看着她美丽的面孔几乎将这面店照出了一圈光晕,我都有些恍惚了,不敢相信她竟然会跟我坐在这么简陋的这里。
我在心里向她发誓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甚至对她说了,她捂嘴笑,厚厚的嘴唇,含笑的眼睛,我感觉她像舒淇。
我问她,我们以前没见过吗?
她说,没见过。
我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她扬了一下眉,笑语,你不是说我像舒淇吗,也可能是电影里见过。
我点头,说,是的是的,难怪眼熟。
美丽非凡的女孩与你来往,会让你对自己的自视高起来。更何况,我本来就像这城里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哪怕在穷小子阶段,对自己都有很高的自视。
但在别人眼里,可不是这样。我说的别人,是杜鹃的家人。
2003年春节前,她打电话说她家人今晚想见见我。
我请他们吃饭吧。我说,你说定哪儿呢?
她说,花园大酒店自助餐厅吧。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指定这么高档的地方。我说,好。
晚上,我和她先到了餐厅,等她的家人。原以为来的是她爸妈。结果除了她爸妈,还来了伯母姨妈舅妈表姐等一大家,共14口。
我暗暗叫苦,今天得破费多少啊。他们家的人都说着上海话。而那些女人当然不会把我当款爷,所以她们对我问啊问啊,比如,她妈问我的收入,她伯母问我在单位干到了哪个位置,她妈说杜鹃从小学钢琴,我们没舍得让她的手干过家务,你会做家务吗,她姨妈说你除了上班还干点啥投资,她爸说你准备买房子吗,一次性付还是按揭……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妈已经接过了话茬,她说,按揭的事,我家小囡是不参与了,她平时大手大脚的,她能养好她自己就是帮你省力了。
而她大姨在一旁揭发,杜鹃一个月吃零食要花1500多块钱呢,当然,杜鹃自己赚得多。
她伯母问了我父母的年龄,还问了我是否有兄弟,她说,老人有医保吗,看看这医改,搞得现在是病不起了啊。她大姨说,按揭就是给银行做杨白劳,小囡和你会太辛苦,想想办法,一次性付了吧……
在问答中,我东突西奔,她姨妈同情地看着我的窘,她说大家是直率人,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家小鹃,我想这些问题总能承受吧,如果你是一个懂事的男孩,你一定能体谅家长对儿女的顶真劲儿。
坐在她们中间,我对自己的自视在不断跌落,快跌到尘埃里去的时候,杜鹃推了我一下,说,湖蟹又上来了,一会儿就没了,你帮他们去拿一下,多拿点。
我就起身,赶紧过去拿湖蟹。当我端着一大盘湖蟹过来时,听见杜鹃在对她妈说,姆妈,好一点的菜就是这样抢的,好菜和好人是一样的,你老不下手,就被别人拿走了,姆妈,好一点的男孩也是一样的,你老挑,就没了……
那一刻,我感动到差点当场哭起来。
因为她爸妈把她当作一个标价高昂的洋囡囡准备对我吊起来卖,而她愿意对我平价优待。
她是一个懂事的女孩。是的,“懂事”这两个字体现在她跟我交往的一切过程和细节中,不吵、不闹、不作、不要。
也因此,我感觉她好像沉浸在她自己的心事中,即使约会时跟我聊天、拥吻,那种心事的氛围,也好像纱一样淡淡地蒙在她的周边,在她与我之间。
“她沉浸在心事中”,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是有一个星期五的傍晚,我去湖畔酒店大堂与她约会。因为第二天是双休日,她将跟驴友们去环阳山暴走、野营两天,所以约会就安排在周末(事实上,双休日她一般都跟驴友们组团去外地登山、暴走,所以我俩很少在双休日约会,她对我说过,以后你再跟我们去吧,现在你跟不上我们,你先在城里练练)。
我走进湖畔酒店大堂的时候,看见她已坐在大堂吧了。她面前的茶几上放了杯饮料,她侧面向中庭的花园,在悄然出神,所以她没看见我。在我走过去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了这个发现——在她的周围似乎弥散着一种轻纱似的气息,这一刻它太突出了,不可能不注意到,这气息里有点郁郁寡欢的质感,有个句子掠过脑海,“她沉浸在心事中”。
“她沉浸在心事中”。这话像一句判断,在此后的几天,一直跟随在我和她的交往中。她身上就笼罩着这一层东西,淡淡地来走,有礼、得体、果断、飘忽,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不知她为什么走神?
我想,这么漂亮的女孩,不可能没有故事,也可能她受过的伤害太深,所以对于与人相处没了激情。
那时我是这样想的。
也正因为这样,像每一个恋爱中投入的男人,我想撕去这像雾气、像轻纱的一层。
我试探着问她的过往。她敏感地发觉了我说话的企图,变得有些不高兴了。
有一天她又走神了,我实在忍不住了,就盯着她问,你在想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脸颊上有隐约的不开心,说,你总是问我想什么?想什么?能想什么呢?
当一个人好奇另一个人时,心里有忐忑,也有压迫感,我茫然地寻找线头,有一天晚上,终于想起来了。这张美丽的脸,曼妙的身材,与4年前凯悦大酒店大堂里那个被阻拦的女孩重叠了。
记忆的线头就是“舒淇”。我桌上的一本英语字典里夹着一张1998年的年历卡,正面就是舒淇在咧嘴笑。背面用很小的字写了一句:“今天喝喜酒看到‘舒淇’,这样的女孩是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
这个晚上,我是在查一个单词时,翻了这本字典,看到了这张年历卡。记忆接通,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我甚至想起来后来在酒宴上有人悄悄在说那女孩是银行的。
我的感觉有些复杂。
我也是一个有经历的人,所以我不在乎她的经历,谁没过被甩,被撕,都5年了。
我心里的迷惑在于婚宴前那个“小插曲”中的她,所呈现的个性,与眼下我面前的她离题万里。5年足以消逝、重塑一个人的任性与骄傲,而只是让她变得更成熟、颀长,风度迷人吗?
我直觉的不安,可能更基于自己心里一直有的对于她的自卑和穷小子的敏感。
我情绪的变化,也让她有所察觉了。有一天,她也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慌乱了一下,说,我想起来了,杜鹃,我们是见过的。
她笑了笑,说,电影?
我就对她说在“凯悦”,5年前。
她脸上掠过一缕惶恐和略微的尴尬,但总的说来还是相当沉静的,她撇嘴说,不好意思,那天是个笑话,最好你忘记。
我装傻,说,我记性差,突然想起,很快会忘记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杯子,嘟囔道,我真的只是想去看一下,没想到他们会那么紧张。
她瞅着我说,呵呵,我现在早走出来了,都5年了,你不说,我都记不得了。
我说,对我来说,这事没关系,只是说明你是一个好强的女孩吧。
她当然骗了我。她当然没讲她的谜底,哪怕在跟我恋爱。
也可能,她也骗了她自己,因为她真的有想出来过,所以才跟我谈恋爱,想抓一根藤蔓,让她自己一点点出来,不出来的话,她知道早晚还是个泥坑,但人就是这么复杂,可能有这个念头,但心性有时候不由自己管控。所以她没来得及。
因为一周后,我们的城市与那一年春季的广东、北京一样,突发“非典”。我租住的单元楼也出了一个“非典”病人,整幢楼被隔离,医学观察7天。
那天的情景是这样的,医生一大早就戴着面具,来我家盘问我从昨天上午至今天和哪些人接触过,由于昨天我没出家门,杜鹃中午来过,后来她说晚上家里有客人先走了。
医生就赶紧联系杜鹃,让她待着别动。另一队医务工作者火线过去。但显然医生发现杜鹃接到那个电话后,动过了。他们赶过去追问她,从昨天到现在你去过哪儿,真的只待在家吗?姑娘你得说实话,你得对全城人民负责。你还跟哪些人接触过了?刚才你家邻居说你是早晨刚从外面回来的。你还转移过哪几个点?你得说,因为你还得对你交往过的人负责,你不说,过几天,人家发出病了,我们一查就会对上号的。
生死时速,性命攸关,重重压力让杜鹃说了。她说昨晚自己跟省政府综合处李伊处长在一起,不知他要不要紧?
你们昨夜在哪里?
华芳大酒店。
你们待了多久?
没看时间,和他在聊工作。
我们不管是不是工作。我们关心的是到底待了多长时间,房间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了,就他。
你们在酒店大堂待了多久?
没多久,很快上楼,很快离开的。
你们有没有密切接触?
有。
怎么接触?
……
这都是后来坊间的传说。不管细节与真相离得有多远,但有一点,即那个大致的轮廓线,基本已勾勒出让人大吃一惊的东西,当然,它也撩起了让我迷惑已久、让我对自己情感走向无法把握的那层轻纱,它终于让我瞥了一眼。
我明白了。
我想,人真是怪啊,藏着掖着的秘密,你不说,生活中还有其他的途径让它暴露出来,一场病,居然让人发现:原来藏着掖着的,还有这么多东西。
那些天,我在家接受隔离观察,心情混乱。窗外的城市突然空旷下来。这诡异的疫情让恐惧诞生,让真相呈现,让谎言荒诞,让人人追逐的东西轻若鸿毛,让我觉得自己傻不傻都无所谓了。你看人不都歇息下来了吗,还那么多心思干吗?
这期间,我有想象她的样子,我不知她被隔离在家中,有没有想起过我,说起来很不好意思,真对不起,她不愿意向我呈现的她的情感谜面,最后恰恰是因为我这儿的疫情导火,而让她在那些面容冷静、漠然而内心指不定在笑的人面前,毫无隐藏地讲述出来。
隔离到第6天的时候,我听到手机“叮咚”一声,我一看,是她发来的一条短信:抱歉,我承认这5年来我仍在与他来往,因为我不服气,算我这么聪明的人在犯傻,只是,我真的对不起你。
我回:对不起,不是我,是这病。
到这一年的6月,“非典”过去了。我与美丽女孩杜鹃的短暂恋爱,也飞一般过去,甚至恍若从没发生。
就像这场2003年骇人听闻的疫情,从生活中消失,从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