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列车严重超载,车厢过道里都是人,以至于有人躺在行李架上,空气混浊,而且有站必停,又换车头又是加水。看外边黑沉沉的,夜色正深,也不知是停在了哪个车站。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两人都在我身边,各自将背包踩到脚下,一个揣手把脑袋倚在车窗上,嘴角淌下口水;另一个在桌上趴着,鼾声如雷,睡得正死。我惊醒过来,发觉手背多了几道血痕,噩梦一次比一次真切,心中惊骇难言。我想起契丹女尸黄金覆面下扭曲的脸,那定是被千年噩梦活活吓死的,我可别落得那般下场。
不过,辽国的女尸生前怎会梦到熊耳山古墓?那玉棺金俑和腹破肠流的死人,当真在熊耳山古墓的地宫之中?我们去豫西盗墓,岂不是会遇到尸变?这许多疑惑,我没一个能想得明白,但根据壁画中内容来看,古墓地宫里发生尸变,是在黑狗吃月之时,也就是月全食的时候,听说近期不会有那种天象,这倒不用担心。不久,列车缓缓开动,车厢里的旅客十有八九在睡觉,我心神不安,睡是睡不着了,又在座位上坐得太久,腿脚发麻,于是挤到外边,到两节车厢之间透口气。我坐在最便宜的9号硬座车厢,10号车厢是餐车,11号以后是高级的软卧车厢,那边宽松得多,有钱也未必买得到票。我经常坐火车,知道什么地方清静,穿过餐车,到了10号、11号两节车厢之间,这地方有风,空气流通,也没什么人。我听着列车“咣当咣当”的运行声,抽烟打发时间,看到身边有个老乡,三十来岁,个头儿不高,胡子拉碴、一脸麻子,两只尖耳往上长,坐在行李包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我递了支烟给他,那老乡接过来连声道谢,原来他的烟全抽完了,列车上的东西贵,没舍得买,夜里正熬得难受。他当即划火柴点上香烟,眯上眼用力吸了两口。我们俩在那儿吞云吐雾,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天南海北地闲聊。我得知他外号叫麻驴,豫西老界岭人。老界岭与熊耳山间的直线距离并不算远,我正好向他打听些那边的事。
我听麻驴说,熊耳山、草鞋岭一带,人烟稀少,山势险峻,植被茂密,飞禽走兽出没其中,水里的鱼多大条都有。大山环抱,深沟绝壑聚云雾,经常是阴雨连绵,十天半个月也难得放晴一次,像大山里的姑娘一样羞于见人。天气好的时候,能看见磨盘那么大的鳖,翻在河边石头上晒壳儿,体重三五斤的老鼠不算稀奇,还有几丈长的蟒蛇,那才真叫吓人。上岁数的山民认为那些都有道行,没人敢动它们。鸡笼山林子密,地势复杂,枪马山最险,是古战场,草鞋岭洞穴多,有个洞叫黄巢洞,那是一处旱洞,新中国成立前就没水了,也叫鱼哭洞,里面很深。相传当年黄巢起义,兵败后无路可逃,在山里遇上一个老头儿,这老头儿带着黄巢在洞中躲避。
我和大烟碟儿上次去通天岭,虽也是伏牛山脉,可那绵延的山脉太大了,通天岭在伏牛山北,草鞋岭是熊耳山南边,地貌有不小的分别,像黄巢洞这种喀斯特地貌的洞穴很多,或大或小,或是旱洞或是水洞,在豫西也不少见,仅以“黄巢”为名的洞穴,少说有那么三五处,传说大多是后人附会,那也没什么可听的。我只向麻驴询问地形地貌,尤其是仙墩湖的详细情况。
麻驴告诉我,草鞋岭仙墩湖西、北、东三面环山,峰岭阻隔,无路可通,湖水已比新中国成立前浅得多了。南侧是大片芦苇湿地,那地方叫鸡鸣荡,可没有山鸡,夏秋湖水泛涨,那时野鸭倒是很多。麻驴长这么大,没真正进过仙墩湖。据说那地方很邪门儿,不知是湖里有鬼怪还是什么。比如,本来好端端的天气,稍有声响,便立刻涌起大雾,进湖的人也多半有去无回。麻驴只在十几岁那年,随他爹去鸡鸣荡打过野鸭子,响晴的天,突然下起暴雨。父子俩担心遇到山洪,不敢再打野鸭,匆匆忙忙逃了出来。
我暗暗称奇,问麻驴:“仙墩湖的名字很奇怪,那湖中真有个仙墩不成?”
麻驴道:“仙墩是有啊,俺爹爹的爹爹的爹爹亲眼见过……”
我一听这就对上了,问道:“那又是怎么回事儿?”
麻驴道:“老弟你再给俺支烟,听俺给你说说这个仙墩。”
2
据我猜想,仙墩湖下埋着西汉时的某个诸侯王,不知何故开膛破肚惨死,地宫里有无数珍宝,还有许多活人陪葬。关于这地方有很多传说,可谓扑朔迷离。麻驴是豫西老界岭土生土长的人,我也想听听他是怎么说,当即将剩余的半包红塔山都给了麻驴,让他别卖关子赶紧说。
麻驴说:“你老弟真够朋友,有机会你到俺家坐坐,别看俺那儿穷,俺们那地方的油焖面却不是哪儿都能吃到。俺媳妇儿除了生娃,没旁的能耐,只是趴锅燎灶多年,做油焖面的手艺,在周围十里八乡也小有名气,你不尝尝可不行。你先听俺跟你说,俺爹爹的爹爹的爹爹……说不上是哪辈儿人,反正是俺家前几辈人的事儿,那一年闹饥荒,山里很多村子断了炊,吃树皮嚼草根,不知饿死了多少人。在那个年头儿,豫西遍地是趟将。别的山民怕遇上土匪,都不敢往深山里头走,俺家老辈儿里有个人不信邪,也是饿得没法子了,便去熊耳山鸡鸣荡摸野鸭蛋。那湖里却有一怪,水里有鱼,可没人敢捉来吃,只在南端鸡鸣荡一带有成群的野鸭出没。以前常会有人到那儿打野鸭、掏野鸭蛋,不过危险也是不小,陷到泥里轻易别想上来。”
我说:“真是奇了,湖里的鱼怎么没人敢吃?那鱼长得吓人?”
麻驴说:“你听俺说下去就知道了。当年俺家老辈儿中的那个人,一个人进山到了鸡鸣荡,在荡子边上等了一天,也没看见野鸭,饿得前心贴着后背。他寻思往里边走走,没准儿那野鸭都在芦苇丛深处,当下拨着茂密的芦苇往前走。走着走着,哎,瞧见远处有个大坟,这坟大得吓人啊!坟头四周是数不清的房舍。要是没那些房舍,他或许不敢过去,一看有这么多屋子,还有很多人在其中来来回回地走动,就没想太多。他也是饿得狠了,想找户人家讨些东西吃,哪怕有口汤水也好。但是他走到近前,跟谁说话谁也不理会他。他心想:这是啥地方,怎么这么奇怪,是不是欺生,看有外来的人便不搭理?他合计着不如拿走屋里的东西,瞧那些人是不是还装着看不见,打定主意,便进了一间屋,在米缸里掏了很多米塞进口袋,可那些人仍是不管他。他揣了米转身往回走,走到鸡鸣荡芦苇丛附近心里还纳着闷儿,扭头往后看了一眼,这一眼真把他吓坏了,身后除了水就是水,那坟头和房屋全都消失不见了,再一摸口袋里的米,也已变成了恶臭的绿泥,简直像刚从湖底掏出来的一样。”
我有些不信,随口道:“想必是撞邪了,还好离开得快,要不然性命不保。”
麻驴道:“谁说不是呢!他逃出来之后,听山里上岁数的老人说,许多年前这里没有湖,只有一处山中古墓,周围土冢累累,埋着无数殉葬的人,后来一同沉陷在了湖底。他看见的那些人全是鬼,尘世阻隔,那些米也是带不出来的。有时那古墓的封土堆会有半截露出水面,因此称为仙墩湖。相传湖里的鱼都是吃死人才长得这么大,如果老弟你事先知道了,你还会吃那湖里的鱼吗?”
我摇摇头,说道:“不敢吃……”又心想:那野鸭不吃水里的鱼虾吗?山民还不是照样吃野鸭?
麻驴继续道:“一是那地方在没有道路的深山里,二是实在是邪得厉害,因此外边很少有人来,山里的人们也至多是到鸡鸣荡打几只野鸭,捉一捉水獭,再往深处,硬是不敢走了。”
3
我试探地说:“荒坟古冢里大多有宝,这么些年一直没人去挖?”
麻驴道:“俺都说那地方邪得厉害了,谁不想活了到那儿去挖老坟,怕穷不是更怕死吗?挖到东西,命也没了。再说,不是还有王法吗?”
我说:“没错,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再怎么痛恨万恶的旧社会,咱也不能乱来不是?”
正和麻驴说着话,我突然发觉身后站着个人。我心说:“不好,这些话可别让旁人给听了去。”转头一看,身后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看年岁二十出头,可能是在10号车厢的餐车过来,要回11号软卧车厢歇息。正值深夜,列车里没什么人走动,我为了坐得舒服,把麻驴的行李卷横在过道上,跷着二郎腿只顾说话,没注意把路都挡住了。我见那姑娘对我上下打量,似乎听到了我和麻驴说盗墓挖坟的事。她脚步甚轻,在我身后不知站了多久,我此时方才觉察到,赶紧住口不说,挪开腿往后让了一让。那姑娘说了声“多谢”,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去。我鼻子里闻到一阵清香,却听麻驴说道:“嗐,长得好有啥用,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讨老婆还是要找俺媳妇儿那样的女子,别看粗手大脚,趴锅燎灶,生娃耕地,样样行……”那姑娘才走出没两步,听到麻驴的话,又转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似有责怪之意。麻驴大窘,他发觉说走了嘴,急忙低下头,好像做了什么大错事被抓到一样。我倒不在乎,抬起头对那姑娘说:“我们没说你,赶紧走吧,走啊,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那姑娘脸上一红,转身进了11号车厢。麻驴长出一口气:“老弟还是你行!”我说:“这种妞儿自以为是,从骨子里瞧不起咱们硬座车厢里的广大劳动人民。”麻驴点头道:“是啊,俺也没说她啥啊就瞪眼,准是把俺俩当成盲流了。”
接下来,我又从麻驴口中打听到不少熊耳山的奇闻逸事,可有用的不多。第二天到南阳下了火车,麻驴要经鸭河口水库搭车去老界岭,那里距仙墩湖东侧的枪马山不远,也是唯一能去鸡鸣荡的路。可我们此行尽量避人耳目,打算先绕到北面没有人烟的草鞋岭北侧,也没跟麻驴说要去仙墩湖,便在鸭河口作别。我们三个人置备齐了干粮,打听明白路径,搭车往山里去,到后来进入深山,不再有路,背着包翻山过涧,借助地图和指南针,用了两天时间才走到草鞋岭。高山的另一侧是仙墩湖,但那山势高耸巍峨、重峦叠嶂,实为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
天黑前走到岭下,原以为当晚要在山野中歇宿,正自担忧,却在岭下发现一处古馆,四面连接山林,古树绕屋,石阶和屋顶长满了秋草,落叶堆积,门户上挂有锈蚀的铁锁,看来已经荒废了几十年。
厚脸皮说:“眼看天要黑了,有这地方过夜,那是再好没有。”
大烟碟儿说:“夜宿荒山古馆,可也有点儿刺激……”
他话没说完,厚脸皮已砸掉铁锁,拨开齐腰深的乱草推门进去。山馆东厅、北厅两处房舍,一个塌了半边,另一个屋顶破了大窟窿,仅有外檐残缺不全的西厅,墙壁尚且坚固,厅中到处是塌灰和蛛网,阴晦潮湿,我们打开手电筒一照,赫然见到三具棺材。
厚脸皮骂骂咧咧:“谁他妈这么缺德,有棺材不往地下埋,却摆到屋里吓唬人?”
我说:“在火车上听麻驴所言,晋、豫一带有种风俗,大户人家西厅里往往要放棺材。”
大烟碟儿说:“嗯,山里人迷信,这是取升官发财的意思。”
我说:“那倒不是,他们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妻妾死了不能直接进祖坟,先停尸在西屋,什么时候等到当家的归位了,方才一同下葬。当然也有人提前准备寿材给自己用,屋里摆的就是空棺材了。”
大烟碟儿呸了一口,说:“见到空棺材、空坟穴都不吉利,听说空棺材是要人命的东西,屋里不多不少三口棺材,咱们又刚好是三个人,可别……可别让它要了命去!”
厚脸皮不以为然:“棺材又不会动,几块烂木头板子罢了,还能吃人不成?”
大烟碟儿说:“你有所不知,空棺材、空坟摆的位置不对,凑成形势,那真是要人命。你哥哥我的曾祖在新中国成立前是地主,看上城外一块地想买下来。那几亩地的主人家为了抬高价钱,偷着在地里掏了八个空坟,声称他们家祖坟在此,想多讹几个钱。怎知自打掏了这八个空坟,他们家就开始死人,一连死了八个,刚够那空坟之数。你说这事儿邪行不邪行?”他又对我说:“你也该知道空坟要人命这事儿,对不对?”我点头道:“是听瞎老义说过……”可走近了才看到棺材盖上钉着长钉,显然不是空棺。
4
山里天黑得早,进屋时外边已经没有天光了,我们走得疲惫,也不想再去找别的地方歇宿,既有胆子去挖古墓,总不该怕民宅中的几口棺材,当下便在这深山古馆中过夜。棺材全停在西厅墙下,棺板均已腐朽,棺木显然没用好料。据说这一带的风俗,停柩时不放陪葬品,那是免得招来盗贼毁棺取宝。我们也不想惊动那棺材中的死人,在门口铺了些干草,坐在地上吃干粮。
吃东西的时候,我把从麻驴处打听到的事,给大烟碟儿和厚脸皮讲了一些。那两人听得来了兴致,说起明天怎么过草鞋岭,厚脸皮道:“山岭这么高,这么险,明天怎么翻得过去?”
大烟碟儿说:“你就是不动脑子,咱不早合计好了,按周遇吉留下的地图,打黄巢洞穿岭而过。”
厚脸皮说:“先前你们不是说叫鱼哭洞,怎么又叫黄巢洞了?那是一个洞吗?可别走错了路。”
我说:“是一个洞,两个名,起先是叫鱼哭洞,后来黄巢兵败,在一个老头儿的指点下到那个山洞里躲藏,由此改名叫黄巢洞了。”
厚脸皮问:“我只知道个雀巢,黄巢是谁?”
大烟碟儿说:“黄巢是唐朝末年农民起义军的首领,号称冲天大将军,统率几十万大军攻破洛阳长安,真正的杀人如麻。有句话叫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那是很有名的。”
厚脸皮道:“我听都没听过,此人也不见得怎么有名。”
大烟碟儿说:“黄巢起义军声势极大,却毕竟是杀官造反的乌合之众,什么出格的事儿也做得出来。他不仅带兵四处盗挖皇陵,在没有军粮的时候,还让部下吃人肉。最后战败,死于狼虎谷,下场很是凄惨。”
厚脸皮说:“原来黄巢也是个盗墓的,跟咱们还是同行。”
我说:“黄巢盗过墓没错,可不算是会倒斗的。他率众十万盗挖乾陵,硬生生地在山里挖出一条大沟,却连墓门都没找到,看来相形度势的本事并不高明。”
大烟碟儿说:“听闻行军一日,日费千金,暂歇暂停,江河截流,十万大军每天吃饭就要吃掉多少粮食?喝水也能把整条大河喝得断流。你们想想,这么多人盗挖一座皇陵,那陵中陪葬珍宝再多也不够分。”
厚脸皮溜须道:“跟着老大混真是长见识,但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黄巢洞为什么又叫作鱼哭洞,这个名称够怪,鱼怎么会哭呢?”
这下又把大烟碟儿问住了,他支吾道:“这个,这个……鱼在水里,谁看得出来它哭没哭?”
我说:“草鞋岭以南和以北,对这个洞穴的叫法不同。草鞋岭南将此地叫作黄巢洞,以北才叫鱼哭洞。鱼哭洞这地名的由来,我也听麻驴说了,怎么回事儿呢,据说古时候草鞋岭那个溶洞里还有水,当时有对母子,家里一贫如洗,一天吃不上一顿饭。这天来了一位老头儿求宿,老太太心眼儿好,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米粥给那老头儿吃了。老头儿很是感激,暗中叮嘱这家的儿子,让他明天到山洞边上等着,某时某刻,会有鱼群从洞里游出,切记带头的大鱼别动,后面那些鱼可以随意捕捉。儿子半信半疑,第二天就去洞口守着,到了时辰,果然有成群结队的金鳞鲤鱼游了出来,儿子一高兴,便把老头儿的话忘在脑后了,对准带头的大鱼就是一网,捉到家里开膛刮鳞,要下到锅里做鱼汤给老娘尝鲜。切开鱼腹发现里边竟有还没消化掉的米粥,方才明白大鱼是那老头儿所化。母子二人追悔莫及,深夜远远听到山洞里的鱼群哭泣,此后洞里的水逐渐枯竭,鱼也越来越少,变成了一个旱溶洞。至今草鞋岭以北的山民们便将此洞唤作鱼哭洞。可见人的贪心一起,那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厚脸皮道:“听你这么一说,搭救过黄巢性命的老头儿,也是那个鱼神变的。”
大烟碟儿道:“鱼神救谁不好,偏救黄巢,想是黄巢杀人太多,犯了天忌,因此带他到洞中躲避追兵的鱼神,也没得好下场。”
说了一会儿话,我们烧些水烫了脚,将古馆西厅的门从里侧掩上,又用木棍顶住门,随后和衣躺在稻草上。夜宿荒山野岭,不担心有人进来,只怕蝙蝠飞进来吓人一跳。深草正长,寒意逼人,明亮的月光从墙檐裂缝中透下来,也没必要再点蜡烛照明。厚脸皮躺下就睡觉了,大烟碟儿却担心棺材里的死人半夜里爬出来,睡不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看棺盖钉得甚严,几十年没开过,其中的死人可能连骨头都烂掉了,没什么好怕,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将那支土枪装上火药铅弹,压在背包下面。头枕着背包闭眼想睡,一片乌云遮住明月,古馆中黑得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听屋外传来一阵小孩儿的哭叫声。
5
我心中一凛,睁开眼侧耳再听,山中万籁俱寂,又没有半点儿动静。
大烟碟儿低声道:“兄弟,你听到没有,刚刚有个孩子在外头哭!”
我说:“熊耳山草鞋岭如此偏僻,附近又没有村舍人家,哪来的小孩儿,没准儿是夜猫子叫。”
大烟碟儿道:“那也可能是听错了,不过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天黑后夜猫子往屋中窥探,那是在数人的眉毛,数清楚了就能把魂勾去……”
我心里明白,夜猫子的叫声不是这种动静,刚才那哭叫声离得虽远,但分明是两三岁小孩儿的声音,只传来那么两声就听不到了。深山野岭中怎么会有小孩儿的哭声?
这么一走神,大烟碟儿告诉我怎么不让夜猫子数眉毛的话就没听到。虽觉诡异,但在山里走了一天,实在累得狠了,躺倒了便不想再动,上下眼皮子不由自主地往一块儿凑合。不知睡了多久,又听那小孩儿的哭叫声传了过来,距离近了不少,那哭声异常真切,听着都让人揪心。
我和大烟碟儿不约而同地睁开眼,乌云已过,月光从檐顶缝隙间照进来,我看见大烟碟儿一脸的骇异,他低声说:“这可不像夜猫子叫……”我点了点头,悄然站起身,凑到纸窗窟窿上朝外张望,只见月明如昼,银霜遍地,荒烟衰草中一个人影也没有。
大烟碟儿说:“看见什么了?有小孩儿吗?”
我转回头说:“外边没人……”
大烟碟儿:“要不然咱们出去瞧瞧?”
我看了一眼墙下的三口破棺材,说道:“不能去,我看这地方透着邪,半夜三更可不能出去,最好连门都别开,等到天一亮就没事儿了。”
大烟碟儿也不放心屋里的棺材,又问道:“你说会不会是……棺材里的小鬼作祟?”
我说:“我看这几口棺材的大小和形状,都不像是放小孩儿的,碟儿哥你就别疑神疑鬼了。”
大烟碟儿说:“既然棺材里有死尸,为何扔到山馆中这么多年,至今仍不抬进祖坟入土掩埋?”
我说:“原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家眷,停柩在此等候迁入祖坟,但仔细看却是白茬儿棺材,属于漆皮都没有的廉价棺木,多半是没有主家认领的死人,被临时收殓在这儿。相传豫西熊耳山水土深厚,刚死不久的人不能直接埋到坟里,否则死尸会在土中变为魃,引起旱灾。因此要将棺材停放几年,然后才可以入土为安。我想是随着山馆荒废,没人理会停放在此等候入土的棺材了。”
此时厚脸皮揉着眼坐起身,迷迷糊糊地问:“出了什么事儿?”
我反问他:“你没听到外头有小孩儿在哭?”
厚脸皮说:“没听到,只听到你们两个人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搅得我也睡不踏实。深山老林中怎会有小孩儿,你这不是说胡话吗?不是我说你,我看你有点儿紧张过头了。你可能自己都没发觉,你每天做噩梦出冷汗,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难看,回头我给你找俩驴腰子,你还别嫌生,那玩意儿就得生着吃,切碎了拌大蒜,吃下去准管用。”
我吃了一惊,心中明白是让那个噩梦纠缠所致,萨满神女可能就是这么死的。此事我跟大烟碟儿和厚脸皮说过,可他们俩根本不信,我正想说我的事,屋外又传来小孩儿的哭叫声。这次距离更近了,听声音就在门前,那孩子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哭叫声甚是凄厉。
厚脸皮道:“你别说还真有孩子的哭声,谁家的小孩儿在山里走丢了?”
我说:“不对,咱们进了熊耳山一路走到草鞋岭,除却这荒弃多年的山馆,何曾见到人迹?”
厚脸皮说:“明明是孩子在哭叫,我得出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对厚脸皮说:“你别开门,屋外指不定是什么东西在哭。咱们给它来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厚脸皮哪里肯听,说着话已拿起顶门的木棍。一阵寒风吹进屋来,我感觉身上立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只见厚脸皮拽开门,探出头往外左看右看,残破的山馆前到处是秋草落叶,却哪里有人。他胆子再大,心里也不免发毛,说声“怪了”,正要关门,突然听乱草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6
我们听到那小孩儿一声声地啼哭,是由断墙下的蒿草中传出,月光虽然明亮,但长草掩映,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厚脸皮好管闲事,不顾我和大烟碟儿的阻拦,抬腿就要去看个究竟。
我发觉那哭叫声像是小孩儿受到惊吓,可又尖又怪。普通孩子的哭声有高有低,哭久了气息定然不继,蒿草深处的哭声却不一样,每一声都相同,似乎没有真情实感,只是在佯装作势,透着一股子诡异。
此刻见厚脸皮上前察看,我才想到土枪还压在背包下面,正打算转身拿来,那片蒿草中忽然沙沙作响,一个生有四肢躯体似蛇的东西,在乱草中爬了出来,长近一米,三角脑袋酷似扁铲,吐着殷红的长舌,嘶鸣声竟与小孩儿哭叫一模一样。我们三人让它吓了一跳,厚脸皮“啊”的一声叫道:“蛇舅母!”
山中俗传四脚蛇是“蛇舅母”,只因它与蛇长得相似,这称呼又有些拟人的意味。它也没有声带,不能发声。山里人大多在夜里听到过“蛇嘶”,那是蛇蜥身上发出的响动,并不出奇。但这蛇舅母发出的嘶鸣,竟像极了孩子的哭声,实所罕有。我心想深夜在荒山废屋附近,有蛇舅母装作小孩儿哭叫,吸引人出门察看,当真是如精似怪,再看那蛇舅母通体苍灰,两眼猩红,与寻常的四脚蛇截然不同,显然是身带剧毒,心中顿时一寒。
厚脸皮手里刚好握着顶门的木棍,眼看蛇舅母爬到近前张口吐芯,抡起木棍就打。谁知那蛇舅母快得惊人,他一棍落在空处。
我眼前一晃,就见月下有团灰雾闪过,直奔厚脸皮身侧,我忙拽着他往后躲闪。蛇舅母一口咬在了他手中的木棍上,毒涎流到木棍上,“哧哧”作响,这一口咬到人的话,只怕会让人在顷刻间全身乌黑横尸就地。厚脸皮吃惊之余,急忙放手扔掉木棍。大烟碟儿叫道:“快……快进屋!”他顾不得转身,身子往后一倒,翻着跟头逃了进去。我和厚脸皮边退边推门,想着那蛇舅母再厉害,关上门就进不来了。岂料不等厅门合拢,蛇舅母口中呵出一道黄烟,腥臭至极。我和厚脸皮见这情形不对,只得往后退让,退得虽快,没让那道黄烟般的雾气碰到,但鼻子里闻得一股死鱼般的腥气,鼻子不由自主地淌下鲜血,那鼻血流得用手堵也堵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慢得这么几秒钟,厅门没能关上,耳听凄厉的哭叫声响起,蛇舅母已在嘶鸣声中跟着追进屋来,月光下吐气成雾,看得人毛骨悚然。
事出突然,不等我从背包下拽出土枪,蛇舅母便爬进屋里,我们不住地后退,但这间大屋只有前门,退到摆放棺材的墙下就无路可走了。眼看蛇舅母口吐黄烟,越逼越近,大烟碟儿脸色如灰:“完了完了,看来今天是……过不去这道坎了!”我按着流血不止的鼻子对厚脸皮说:“二皮脸你刚才听我一句,咱们也不至于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厚脸皮道:“你又不是当头儿的,我凭什么听你的话?”他又对大烟碟儿说:“老大你瞧见没有,都死到临头了,这小子居然还惦记着抢班夺权!”大烟碟儿叹道:“唉,你们哥儿俩有什么个人恩怨,留到下辈子再说不行吗?”
我背后倚住一口棺材,身处绝境,无法再退半步,却不甘心就此等死,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急忙招呼那两人道:“咱们快推棺材!”厚脸皮道:“不错,推棺材压死蛇舅母!”三人当即推动身后的棺材。三口棺材放在屋里很多年了,屋顶漏风透雨,棺板早已腐朽,我们死中求活,使出全力掀翻棺材。可蛇舅母行动太快,转过压下来的棺材,眨眼间绕到了墙根儿,对着厚脸皮张口就咬。我们却因推力过猛,顺势跟着翻倒的棺材往前扑去。蛇舅母爬行如飞,它一口落空,竟不掉头,围着这口棺材转了一圈,又到了我们对面,双方当中仍隔着那口棺材。它昂首直立,作势要吐黄烟。我们只好再次推动棺材,不过棺材风吹雨淋的年头儿太久,棺板皆已腐朽,早已受不住力,一揭之下,只听“咔嚓”一声,棺盖裂成几块。我揭起一大块棺材盖,想也不想,对着那蛇舅母狠狠掷去。蛇舅母一缩身闪开棺盖,倏然间爬上了棺材,对着我们发出小孩儿哭叫般的蛇嘶声。此刻它近在咫尺,不论它吐出黄烟还是张口咬来,我们皆已无从躲避。
谁知蛇舅母爬上棺材,刚要吐出雾气,突然一声长嘶,掉转过头,一阵风似的出了屋,顷刻间不知去向了,它所吐出的黄烟随即散尽。
我和厚脸皮、大烟碟儿三个人,在原地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拢,想不明白那蛇舅母怎么突然逃走。
我心想:棺盖破裂,蛇舅母定是见到了棺材中的死人,不知何故竟吓得飞似的逃离。棺材里装的人死去多年,又有什么可怕,怎么能吓退几乎成了精的蛇舅母?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地往棺材里看了一眼。
7
我记起在独石口看过一出野台子戏,叫作“张天师除蛇妖”。那蛇妖生有四脚,在夜里发出女子的叫声,将夜宿古庙的书生引到山中吃掉。恰好张天师路过此山,见有蛇妖吃人,当即取了量天尺前往除妖。蛇妖长有十丈,让宝尺量一下便缩一尺,终于道行丧尽,被张天师降服,封到一个刻有符咒的铁盒里埋于地下。多年后被耕地的农夫刨了出来,又惹出一场横祸。也许此类民间传说中有关蛇妖的原形,就来自我们在草鞋岭遇到的蛇舅母,说其是蛇妖也不为过,可它为何会被棺材中的死人吓走?一瞬间,脑中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也没说话,他们可能和我想的一样,三个人几乎同时往棺材里看。这时天上又有乌云经过,挡住了月光,屋里黑灯瞎火,看不到棺材中的死尸。
四下里一片沉寂,我连自己和身边两个人的心跳声都能听见,眼前却漆黑一团,能看到或许还好,越是看不到想得越多,悬着的心也就放不下。我更担心蛇舅母去而复回,愣了一会儿,摸出火柴点上一根,到前边推上门。原本那根棍子扔在了外边,我当下另找一根木棍顶门。据说蛇舅母昼伏夜出,天亮后便不用再怕它出来伤人了。这时那两个人也拿到了手电筒,屋中一有光亮,心里便觉得安稳了许多。
大烟碟儿见我和厚脸皮的鼻子还在滴血,后怕不已,说道:“据说山里的蛇舅母夜晚在屋顶交配,如若有人不知,恰从屋下走过,刚好被它的精液滴落在身上,转眼间那人的毛发皮肉都得化为血水。山民们畏之如虎。我看咱遇上的这条蛇舅母也不得了,闻到它吐出的毒都能让人鼻中淌血,好在它突然逃掉了,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啊!”
厚脸皮说:“那玩意儿好像是见了棺材里的死人,被吓跑的?”
大烟碟儿说:“蛇舅母又看不到东西,又怎能见到棺材里的死人?但它的确是在咱们揭开棺盖之后,嗅到情况不对,随即受惊而逃,那破棺材里有什么东西居然如此厉害?”
厚脸皮说:“蛇舅母看不到却能嗅得到?”
大烟碟儿说:“当然了,你没瞧见它鼻前有两个窟窿吗?”
厚脸皮说:“可它也长了眼啊,也该看得到才是。”
当初我跟索妮儿在山里找金脉时,曾听她说过,蛇舅母与蛇相似,能凭舌头嗅到气味。我一边取出背包下的土枪,一边将此事说与大烟碟儿和厚脸皮得知,又说:“现在棺材盖板既然被揭开了,不妨看看里边有什么东西,能将蛇舅母吓退,必然有些古怪。”
厚脸皮说:“对,没准儿有宝啊,蛇妖盗宝的传说在民间流传已久,咱是听说过没见过,今天可要开一开眼了……”他说到这儿,似乎觉得无法自圆其说,只好住口,举起手电筒,当先往棺材里照去。
我也握了顶上膛的土枪,走到近前去看个究竟。大烟碟儿虽然不敢离得太近,但他同样好奇,躲在我身后探头探脑地看,又不忘提醒说:“你们俩可别把血滴到棺材里!”
我和厚脸皮各自按住鼻子,仰起头控了片刻,刚才失血不少,脑子里有些发晕,又脱掉沾满血迹的衣服,然后大着胆子,将手电筒的光束照过去,只见朽烂的棺材中有张绿色的怪脸,更比一般人的脸长了将近一半,我感到头皮子发麻:“棺材里的死尸是人吗?”
8
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两人也是一脸骇异,没想到棺材中的脸会呈深绿色,这张脸不仅长,而且面目模糊诡异,那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人。干尸却也有两手两脚,身上黑乎乎的。我们用手电筒对着棺材里照了半天,看出死人脸上是狰狞的树皮面具,由于年头儿太久,枯皱扭曲的面具已同干尸合而为一,再也揭不开了。
厚脸皮道:“棺材里死人的样子虽说不怎么好看,也不过就这样了,怎能将蛇舅母吓退?”
大烟碟儿道:“说不定这位老爷是有些道行的!”
我说:“人死如灯灭,哪儿还有什么道行?我看是它脸上的面具吓跑了蛇舅母。”
大烟碟儿说:“干尸脸上是面具?看起来更像……枯树皮。”
我说:“树皮做的面具,上边嵌有石黄,那是蛇舅母最怕的雄黄。”
大烟碟儿恍然道:“原来是雄黄,咱们进山盗墓也该随身带一些,再遇上蛇就不怕了。”
我们能够看得出来,停放在山馆里的死尸,多半不是死后直接放进棺材,很可能是在山中老坟里挖出来的古尸。因为棺板裂开时,谁都没发觉积郁多年的尸气。可说到这脸上有树皮面具的死尸是什么人,又为何放到草鞋岭下荒废多年的大屋中,那便猜想不透了。
不过我忽然想起在那趟拥挤的火车上,听麻驴说新中国成立前某年大旱,草鞋岭黄巢洞的水枯了,以往进不去的地方,那时就能进去了,有山民在洞里发现了僵尸。那洞里有水的时候,从没进去过人,估计是发大水时,让仙墩湖底暗涌带进了洞中,不知沉在水底多少年了。山民们担心是旱魃,不敢埋在土里,先装在棺材里,停上几年再掩埋。当时麻驴一说,我一听,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草鞋岭棺材里的这三具死尸,也许是那时山民们在洞里找到的僵尸,在湖底积年累月,所以树皮面具变成了深绿色。
据说这种脸上有树皮面具的僵尸,在湖底为数不少,可能都是给那座地宫陵寝陪葬的人。仙墩湖中的古墓,是处覆斗形山陵,只要见到山头,便可断定地宫深浅。秦陵、汉陵的地宫周围都有车马兵俑坑,然而埋下这么多戴树皮面具的活人殉葬,天底下绝无仅有。以往盗挖山陵,都要出动成千上万的人力,牛牵马拽地一块块拖出塞住甬道的巨石,再凿穿几重墓门,之后才能打开地宫取宝。民国之后炸药用得多了,可这么大的活儿,绝非三五个人能做得来,即便有入地寻龙的眼力,想挖进熊耳山古墓也是难于登天。我意识到我们三个半吊子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正应了“人心不足蛇吞象”那句话,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到黄河不死心,只要那古墓没在水下,也未必没有得手的机会。至于用玉棺金俑陪葬的墓主是哪位帝王或诸侯,到现在仍没半点儿头绪。我寻思等明天进入黄巢洞之后,或许会瞧出些端倪。当晚动手将棺材遮住,三个人提心吊胆地在山馆中捱到天亮。
这一夜,我把《阴阳宝笈》中所载的盗墓之法,结合瞎老义的口头传授,逐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天刚破晓,我们从树皮面具上抠下几块雄黄,带在身上防蛇,又在山馆后头刨了个土坑,将棺材中的三具干尸入土掩埋,随即动身出发。参照地图中的方位,我们在草鞋岭下寻到一个山洞,山洞的洞口甚是窄小,看来并不起眼儿,位置也不好找,往里走可就深了去了。
草鞋岭因地形得名,陡峭险恶,插翅难上,岭子里却都是洞窟。几十年前,黄巢洞里面还有水,形成了“洞洞相通,洞中有洞,洞中有山,山中有河”的奇特地貌。虽然在当地有“上河通天,下河入地”的说法,却因水深进不去人,自古以来与世隔绝,如今却已变为旱洞,说明仙墩湖的水位也不深。从黄巢洞穿过草鞋岭可以抵达仙墩湖。我分给厚脸皮一支土枪,以防遇到野兽,三个人收拾齐整,点了火把走进洞去。初时那长廊般的山洞狭窄蜿蜒,举步维艰,眼前所见,尽是形态各异的奇岩怪石。民间传说中鱼神变成的老头儿救过黄巢,当年它就住在这个洞里,结果让人开膛刮鳞,死得好惨。洞穴深处似有呜咽之声,听来如泣如诉,也难怪山民们称此地为“鱼哭洞”。
9
大烟碟儿举着火把,边走边嘀咕:“黄巢洞这么深,里面真住着妖怪神仙也不出奇。”
我说:“当地传说中山洞里曾有鱼神,原本是神仙窟,不会有鬼怪。”
厚脸皮说:“你这话不对,神仙应该在天上,大鱼变的老头儿住在山洞里,充其量是山妖土鬼。”
我说:“谁告诉你洞里住的全是山妖土鬼?道家修炼向来在洞府之中,离了山洞还能算洞府?”
大烟碟儿道:“是有这么一说。别的不提,位列仙班之首的鸿钧老祖洞府紫宵宫便在东北谢家崴子。前两年我出去收东西,到过那地方,是辽宁的一座大山。鸿钧老祖将那个山洞当作他的宫殿,这也是有个起因。据说啊,鸿钧老祖是个大曲蟮修炼得道,土里生土里长,离不开地洞,也不想离开地洞,万一遇到劫数,躲在地洞里才能逃生。”
厚脸皮问道:“土里生土里长的曲蟮……那又是什么?”
大烟碟儿道:“咱把话说白了,鸿钧老祖是条大蚯蚓,躲过天地开辟的劫数,后来得成大道。”
厚脸皮道:“要这么看,大蚯蚓变成的鸿钧老祖,不也是个修炼成精的老怪?”
我说:“其实是仙是怪,是得道还是成精,全看人们怎么说了,不现原形是神仙,现了原形便是妖魔鬼怪。”
大烟碟儿道:“说的也是,神仙鬼怪皆由人心所生。但黄巢洞的暗河枯竭多年,深处却好像有呜咽之声?是鱼在哭?”
黄巢洞又名鱼哭洞,相传洞中鱼神让人吃了,在洞外都能听见它的子孙在哭。大烟碟儿想到昨天半夜之事,兀自心有余悸。我和厚脸皮均以为那是风声,草鞋岭下的山洞太深了,有风声并不奇怪。说话间,那狭窄蜿蜒的廊道转为开阔,我发觉头顶有些轻微的响动,当即停下脚步,举起火把往高处看。火光照不了太高,洞顶仍是一片漆黑。我们睁大了眼,竭力想看清高处有什么东西,但见漆黑的洞穴顶壁上,忽然出现了无数双阴森惨绿的眼,呜咽声如同连山潮涌。
一怔之下,我们三人已看出洞壁上密密麻麻的眼,是成千上万只倒悬着的蝙蝠,急忙抱着头俯身趴下。此时栖息在洞中的大群蝙蝠,也已受到惊动,尖啸着逃出洞去,火把都被它们扑灭了。黄巢洞中的蝙蝠都是白色,不过手掌大小,但是数量太多,声势惊人。我们闭着眼抱头伏在地上,谁也不敢稍动。过了许久,洞穴中的蝙蝠才尽数飞出。我和厚脸皮拽起大烟碟儿,重新点燃火把,一看周围,发现置身于笋柱如林的溶洞大厅,地面尚有半尺深的积水,清澈见底,半透明的鱼在其中游弋。
我想黄巢洞鱼哭的传说,或许和蝙蝠在洞穴里发出的响动有关,好在这些蝙蝠并不伤人。
厚脸皮道:“进山这几天,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不如捉洞中肥鱼来吃,还能省下些干粮。”
大烟碟儿说:“当地山民都不吃这些鱼,因为湖底有僵尸,鱼是吃死人长大的。”
厚脸皮说:“全是山里人的迷信传说,有多少僵尸能让鱼吃这么些年?”
我说:“仙墩湖里的鱼吃不吃死人也不好说,山洞里的鱼却是常年不见天日,否则不会变得透明。这地方又没别的东西,它们准是吃掉进水里的死蝙蝠和夜明砂生长,你要想吃尽管去吃,我们却没这等口福。”
厚脸皮听我这么一说,觉得很是恶心,立时打消了吃鱼的念头,又找借口道:“你们别当真,我也就是说说,勤俭节约是应该的,却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执行。”
黄巢洞中一条地下河串起的几处地下湖,廊道长达几公里,连接着几个或大或小的洞穴大厅,其中一两处还有积水,有时走到高处,会无意间看到一些天狗吃月的古老岩画,内容残缺不全、形态诡异,甚至还有些恐怖,让人对这幽杳深暗的万年古洞望而却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