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飞机延误,姐姐和廖繁木风尘仆仆地赶到时,小小的病房已挤满了人。
被爸爸救下的孩子的爸妈在本地电视台记者的引导下,捧着鲜花锦旗前来致谢。据电视台记者介绍,这对夫妻是外来务工人员,原本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孩子爸一见我父亲便一跪不起,恩人长恩人短地喊个不停,孩子妈更是抱紧我母亲,哭得泣不成声,坚持让孩子认我父母做亲。
电视台的摄影机记录下这感人的一幕,记者又提出对父亲进行采访。在征得医生和父亲的允许后,记者建议我们一家三口和孩子一家三口一同出镜。侧立母亲的身旁,见姐姐在门口出现,我很自然地朝她招手,互换了位置,自觉地退到镜头以外的角落。
也许内心深处,我仍无法逃脱自卑筑起的牢笼——慈父慈母和乖顺优秀的女儿,才是幸福完整的一家三口。而我有太多的阴暗面,曾经怀揣恨意一次次忤逆我的父母,曾经觊觎我姐姐的男友长达十年之久……这样温暖美好的镜头里,不应该有我的存在。
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按住,我笑着迎向廖繁木鼓励的眼神。他指了指姐姐旁边的位置,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只听记者问到父亲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
“因为我以前也丢过孩子。”
父亲的回答令在场所有的人均为之一惊,包括我自己。我困惑不解地看去半靠病床上面容蜡黄的父亲,恰巧他也直直地朝我投来的目光。仅仅对视一眼,我竟从中读到了愧疚与歉意。
“我大女儿小时候身体不好,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大女儿身上。小女儿四岁那年,我带着她陪大女儿到医院复查。没注意,小女儿走丢了,我急得到处找,多亏有好心人把孩子送回来。我当时抱着小女儿,就觉得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像在怪我,爸爸,你怎么不拉紧我的手,你怎么能把我弄丢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拼了命地试图将其在我的记忆里还原,却找不到任何与之相符的细微片段。一刹那间,只觉后背发凉,战栗不止,这些年来我竟如此麻木,丢失了不知多少宝贵的记忆。
“我不是个合格的爸爸,对我的小女儿爱错了方式。我只想她能健健康康长大,所以从不对她有什么要求和寄望。自己做得不好,才会被她理解成对她不关心爱护。我是个偏执的爸爸,小女儿越是不听话,就越是觉得她还在怪我,觉得她不懂事,不能体谅父母的难处。我也是个懦弱的爸爸,不敢承认自己对小女儿一直不够好。”
不!我才是个偏执、懦弱、不合格的女儿!
心底呐喊几乎破口而出,哽在喉咙,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我竟忘记呼吸,眼泪渐渐模糊双眼。
“昨天晚上,听到小女儿说她明白我们是爱她的,我也有句话想对她说,”父亲不顾母亲的阻拦,执意坐直身子,他看向我,眼睛里倾注着慈爱的光,一字一句慢慢道,“灵均,爸爸错了。”
灵均,爸爸错了……
“小伙伴/说再见/明天还要再相见
弯弯腰/挺挺背/肚子饿了把家回
哼着歌儿把家回……”
耳畔仿佛又响起那首熟悉的童谣,松子哼着童谣回到了家,可这段回家的路太遥远,也太漫长。我远比松子幸运,在二十岁的这一年这一天终于幡然醒悟,不必再跌跌撞撞地经历坎坷,不必再浑浑噩噩地迷失方向,我的家人们已向我展开最温暖的怀抱,迎接我回家……
采访结束人群散去,病房里很快恢复平静。母亲将插满鲜花的花瓶摆在床头,我拉开窗帘夕阳和煦照进病房,姐姐送完廖繁木回来,我们纷纷围坐父亲病床旁,就这样迎来了久违的团聚,既特殊又意义非常。习惯忙碌的母亲削起苹果,姐姐道声我来刚伸手,我已抢先起身,隔着病床从母亲手中抽走苹果和水果刀。三个人你看我,我看她,相视而笑,我突然发现长相并不算相像的我们母女三人,其实有着相似的笑容。
虚弱但并不显恹然萎靡的父亲也同样面带微笑,不经意地问:“昨晚上你同学提到的那个乐……”
“乐川。”接过话,我大方坦率道,“我男朋友。”
“乐川……你之前在电话提到的那个吗?”姐姐欣喜地追问。
“对,是他。”
“小伙子的心意我领了,他的钱我们不能用。”父亲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决。
换作以前那个浑身戾气、言行乖张的我,大概会将父亲的话粗暴地理解为,对乐川的否定与排斥。但现在我学会了站在父母的角度思考问题,乐川对于我是非他莫属,而对于他们,还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不可以随便接受他的帮助。父亲的决定无疑是审慎而周全的。
相互理解使沟通变得轻松简单,我顺从地点点头:“好,我明白。”
“明白就好。”父亲很欣慰,转而看向姐姐,敏锐地问,“灵星,你和繁木……”
“就那样,挺好的。”姐姐笑着回答。
任谁都看出来自姐姐和廖繁木一同出现,两人就显得很不对劲,鲜有语言交流,甚至几乎没有眼神对视。以前姐姐送廖繁木总要耽搁很久,像有说不完的话,可刚才姐姐一来一回仅仅不过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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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当然也都听出来姐姐的刻意回避与敷衍。在母亲隐忍的叹气声中,父亲欲言又止,终是没再多问什么。我忙语调轻快地问父亲明天想吃什么我来下厨,将话题岔开。姐姐朝我投来感激一笑,我也回她个轻柔笑容。
我想起了廖繁木的那句话,他和姐姐的问题仍在。
虽然姜谷雨心不甘情不愿,反反复复问我是不是真的和父母和好了,一大清早我仍强行送她坐进出租车前往机场,并向她保证,我已经迷途知返,如盲人复明。听到这句话,姜谷雨似深有感触,顿时变得沉默不语,神情一点点暗淡下来。察觉到我的注视,她勉强笑笑,转头望去车窗外匆匆倒退的沿路风景。
“怎么了?”姜谷雨很少有这么情绪明显低落的时候,我心里没底,小心翼翼地问。
她不看我,又沉默了会儿,呢喃般低声道:“我也该迷途知返,盲人复明了。”
细想片刻,我有些吃惊地问:“你的意思是,不打算继续追求易子策?”
她转回头,姣好的面容上晕着淡淡的笑意,怎么看怎么像在强颜欢笑:“来之前,沛沛找过我,把对你说的那些话,也全部告诉了我。她说和我的比赛根本是个笑话,谁也不可能会赢,与其自欺欺人当个傻瓜,不如趁早放弃。我昨天想了整整一晚上,觉得她说得对,放弃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我所熟识的姜谷雨,漂亮自信,被很多人追求过,谈过很多场恋爱分过很多次手。爱情之于她像常备品,但又不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可当她遇见易子策之后,我已经彻底颠覆了对她的认知,第一见她主动追求男生,第一次见她如此用情之深,也第一次见她受到挫败,低迷颓然。
“你想清楚了吗?”我不禁问。
“嗯,想得很清楚。”姜谷雨转身正对着我,“灵均,我们之间从不避讳谈易子策,可有个事实我们俩一直在回避,谈也不敢谈,那就是易子策还是很喜欢你。他为什么要对沛沛说‘乐川对你不是认真的,在玩你’那些话,一方面是劝沛沛放弃,另一方面是他依然抱持幻想,以为自己仍有希望。想清楚他的心意,我还有什么好想不清楚的呢。”
姜谷雨心思通透,我再多说什么都像是做自我辩解,握住了她置于身侧的手。
“你不用担心。”姜谷雨回握紧我的手,反而安慰起我来,“我行情一向很好,从不缺恋爱可谈,只在于我想不想谈。这回是有点儿伤元气,等我养精蓄锐再重出江湖,照旧大杀四方。你啊,辛辛苦苦暗恋廖繁木十年什么也没捞着,老天爷一定是看你可怜,所以先赐给你一个人间奇葩易子策,又赐你一个爱你爱得要命的乐川。”
“我只要乐川就够了。”我知足地说道。
“是啊,要那么多人喜欢干吗,谈那么多恋爱干吗,浪费感情,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姜谷雨倦怠般靠上椅背,仿佛幽怨感慨良多,“心只有一颗,爱人也只要一个就够了。”她侧目看着我,郁郁地问,“灵均,我还能找到‘一个就够’的爱人吗?”
我用力点点头:“能,一定能。”
姜谷雨不再言语,视线又投去车窗外,久久之后溢出一声叹息。分别前的一个拥抱,抵过千言万语。
我从机场回来,在电梯里遇到姐姐。舟车劳顿,她昨晚仍执意留下守夜陪护父亲,此刻已显疲惫不堪,哈欠连连,困倦地靠上电梯壁。看出我担心她的身体,她笑着摇摇头又直起腰。
“别紧张,这两年在国外我有加强锻炼,身体比以前强壮多了,没那么容易倒下。”
姐姐像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似的,举臂做了个健美运动员展示肱二头肌的动作。对着电梯里的镜子一照,可能觉得有点儿不伦不类,侧过身扑哧笑出了声,我却看见她慌忙偷抹了抹眼角,再抬起时勉强挤出一丝浅笑。
“我一宿没合眼,爸一直在发烧。”
“主治医师已经排除了各种感染性并发症的可能,应该是脾热,属于脾切除术后常见的并发症。一般会持续两到三周,会自行消退的。”
“你这么讲,我就放心了。”姐姐靠过来,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家里有个学医的真好!你男朋友呢,也学医吗?”
“他学飞行器设计与工程,高精尖的专业,我不太懂。”
姐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像太久不见需要重新熟悉一般端详了会儿,忽而一笑:“小均,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恋爱中的样子,和平时不太一样。”
我不自觉地摸摸面颊,匆匆瞥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不解地问:“哪里不一样?”
姐姐带我走近镜子,指向里面的我说:“恋爱中的女人会变漂亮,一提起男朋友会忍不住露出满意的微笑,浑身散发出幸福的柔光。”她又指着自己道,“和你一比,我像不像……”
话没讲完,电梯门叮地弹开,姐姐收声没再继续,与我一同来到家门前。我刚摸出钥匙,姐姐突然按住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陪她随便走走。我一犹豫,姐姐等不及似的,边再三强调她身体没问题,边拉着我又重新走进电梯。
“小均,我像不像快失恋的人?”姐姐望着镜子开口,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透过镜子朝我清浅一笑,接着又说,“昨晚阿木陪了我一夜,我们没聊分手的事,倒是聊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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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准备的我心头一惊,支支吾吾地问:“聊、聊我……什么?”
姐姐并未立刻回答,挽着我走出小区。暖暖的晨光不骄不躁,带着露水的清透,我们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气,放慢脚步,成了形色匆忙、赶着上班上学的人群里最悠闲自在的两个。
路边有家夫妻档的早餐摊,冒着热气,我和姐姐点了豆浆油条,坐到矮桌旁。姐姐搓着双手直喊肚子饿,出国的时候最想念这一口。小等片刻终于吃到嘴里,姐姐鼓着腮帮不住囫囵道好吃。见她心满意足的表情,我也觉得今天的豆浆格外甜,油条格外香。
姐姐一口气吃掉两根油条还没饱,巴巴望着忙不过来的老板老板娘,无不羡慕地道:“做做小生意,挣挣小钱,夫唱妇随的感觉真好!老夫老妻的感觉更好!”她又看向桌子对面的我,像想起什么好奇地问,“我怎么没见你和男朋友联系呢?”
我将盘子里的油条搛给姐姐:“他爷爷刚过世,他去古寺清修替爷爷还愿了。”
“哦,这样啊。”姐姐又埋头吃起来,似乎已经忘记了电梯里的话题。
我却无论如何也搁置不下,鼓起勇气问:“姐姐,你和繁木哥聊我什么了?”
“聊你长大了。阿木说你成熟了,对他讲过很多很有用的话。”姐姐放下筷子,笑着道,“他还说他见过你男朋友,长得又高又帅,你们看起来很般配。”
“没了?”我惴惴不安地问。
姐姐凝神想了想,摇头:“没有了。”
“姐姐,我其实喜……”感觉自己像被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把,心间打转良久的一句话脱口而出。
“小均,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和阿木分手吗?”姐姐随即打断,神情淡然而平静,“我好像一直没跟你讲过我出国的原因,不单单是为了学习深造,更重要的是,我想试试自己到底能不能独立生存。因为身体的原因,从小到大我被爸妈保护得太好,还有阿木,当然,还有你。每次生病,你比我都紧张。”
那是因为心里有鬼,怀着内疚,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事实证明,我可以。你瞧,我现在是不是比以前更健康?”
姐姐的语气里透着骄傲,我也的确发现她长胖了,尽管面带倦容但看得出气色不错,泛着红润光泽。现在的姐姐,完全不同于我记忆中的印象,年少时的她总是病恹恹的,消瘦娇弱,常常伤风感冒,一点儿小病就必须打针输液。
“可是姐姐,我不懂,你变得更健康和跟繁木哥分手有什么关系?”我想起了那晚在新房里和廖繁木的一番交谈,“如果是因为不能要孩子,繁木哥不是说他已经说服叔叔阿姨了吗?现在丁克家庭那么多,实在不行,你们还可以领养一个孩子。”
“因为……”
“等一等,姐姐。”我掏出手机在桌下摆弄了一会儿,解释道,“姜谷雨应该快到家了,我发条微信问问。你继续吧。”
姐姐喝了口豆浆,放碗时眼角的余光扫过我顺手搁在桌面的手机,指尖摩挲着缺口参差的碗沿儿,不急不缓地开了口:“从小到大,阿木为我放弃了太多的东西。为抽出更多时间陪我,他放弃了最爱的足球;高考前就拿到国外名校的offer,他放弃了和我一起高考,考得特别好,又放弃最好的大学,填了我和一样的志愿;我说我出国回来想到母校工作,他又放弃去知名企业的机会,提前留校……他为我付出那么多,可我能做什么,除了爱他和让他为我身体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我早就明白,姐姐的病注定了他们谈的不会是一场平凡的爱情。我也相信,廖繁木从决定和姐姐在一起的那一刻起,就比任何人都明白,他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和心力。
“也许,他只希望你好好爱他。”我说。
“小均,你太天真了。爱不是生活,不能当理所应当的借口。”姐姐像不做点儿什么就无法说话一般,又拿起纸巾来来回回擦拭小桌,“我以前很依赖阿木,以为自己离不开他。有时候又很矛盾,觉得内疚对不起他。想如果我身体和正常人一样健康,他也许就不用放弃那么多,也许他会有更好更灿烂的人生。”
姐姐在努力微笑,仿佛已经想象到廖繁木没有她的人生,如她所言美好灿烂。
“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廖繁木告诉过我,没有你,他根本好不了。”
姐姐的手蓦地顿住了,片刻开始无意识地揉起纸巾,捏成一团攥在手中,如同狠狠地攥着她自己的心。她抬眸微笑:“会好的。我现在能独立生存了,不需要再依赖阿木的照顾。他可以去追求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他那么好,那么善良,值得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我给不了他,就应该学着放手。”
“可是,姐姐……”
“好了,小均。”姐姐站起身,眼神坚决不容动摇,“我累了,想回家睡觉。”
我无可奈何地咬咬唇,收起手机,追上姐姐的脚步。
走到小区楼下,我接到廖繁木的电话,说父亲的腹腔引流管里引流出淡红色血液,超声检查为腹腔内出血,父亲已经被送进手术室进行二次手术探查。所学的医学知识告诉我,一旦腹腔出现内出血,如果手术未能找到出血点并成功止血,或是反复出现出血点,病人就会有生命危险。可我不敢说出来,忙扶稳险些晕倒的姐姐坐进出租车,镇定安慰她,腹腔内出血后脾切除术后常见的并发症,不难处理,手术难度不会太大。
赶到医院,手术中的提示灯仍亮着。一切仿佛又回到原点,父亲的安危再度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廖繁木的父母也来了,陪着母亲坐在离手术室最近的地方。廖繁木抱臂站在他们对面,看见我扶着姐姐出现,他大步走过来,习惯性地想从我手中接过姐姐。可姐姐闪身躲开了他伸来的手,看也不看他,垂首小声让我扶她坐。我望了眼紧蹙眉头、流露出一点儿痛苦又立刻隐忍下来的廖繁木,什么也没有说,只能照姐姐说的办。
一等又是漫长煎熬的三个小时,提示灯一熄灭,我们全部冲到了手术室门口。医生推门出来,摘取口罩的刹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医生说,在胰尾后侧发现一小血管搏动性出血,进行了缝扎止血,反复检查无异后关腹。母亲听不懂医学词汇,一下抓紧医生胳膊,追问手术成不成功。
“很成功。”
听到这犹如大赦的三个字,母亲喜极而泣,姐姐也掩面大哭释放出压抑许久的情绪。她转过身想抱抱我,我一让,她无所防备地倒进了我身后廖繁木的怀中。起初姐姐试图挣扎,可廖繁木始终牢牢地抱着她,一言不发。很快姐姐便放弃了反抗,像以往每次一样,温软乖顺,安安静静地接受廖繁木的呵护。
我悄悄退至无人的角落,这才敢放任眼泪流出来。突然之间,好想好想乐川,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的低沉轻语,喊我一声,小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