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的容颜,不久前还在战场上见过的眼神,明朗睿智,只是……却不是他。叶韩和封凌寒毕竟差太多了,只肖一眼,她便看出面前站着的人是谁。
总认为既然有相似的容貌,或许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这才固执的将他留在洛府,等他醒来,可却忘了这种事本就虚无缥缈,何况她至今亦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来到五百年后的,更遑论他……
不是不失望的,那种失落感比当初得知叶韩和封凌寒毫无干系时还要强烈,到最后她终究还是只能是洛宁渊,只能独自守着他留下来的偌大王朝,却永远无法企及当初的过往。
陡然间,宁渊才突然明白她错过太多太多了,她记忆里留下的永远是那个鲜衣怒马、壮志凌云的帝王,却错过了他独自等待的七年岁月。
思绪万千,却也只是一瞬间,叶韩已将手中长剑收起,朝旁边停着的黑棺看了一眼,对一旁明显愣住的赵南淡淡道:“既然剑已经送回来了,你回去吧,令兄为国捐躯,当属忠烈之辈。”
声音清淡,却犹自带了一丝威严,赵南明显觉得有些不对劲,朝宁渊看了一眼,见她面色冷淡,低头应了一声招呼身后的侍从准备离开。
“慢着。”
赵南抬起的脚步一顿,愕然转头,见身后站着的宁渊神色尽敛,心下暗惊,忙道:“小姐何事?”
黑色的棺木停在一旁显得特别厚重,宁渊淡淡一瞥,神情未变:“替我转告赵丞相,家祖和他相交半生,无论过往如何,令兄的丧礼,洛家定不会缺席。”说完转身便走,雪白的大裘在地上逶迤拖过,一地涟漪。
叶韩的跟在她身后,转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赵南一眼,面上有些明了。
宰辅赵家虽说门生满天下,可一旦无子承家声势势必大损,洛家早先因赵然悔婚一事早已断了两家交往,如今洛家今非昔比,如此嘱托也足以为赵家挣得一席颜面,她这么做……不仅是为了与赵然一同丧生雪山的年俊,也是为了全当年洛老将军的相交之意,更是……为了让大宁朝堂完全中立,选出真正的中兴之主。
从不介入大宁朝堂之争的洛家,为什么这次会……叶韩嘴角缓缓勾起,漫步跨过洛府大门,抬眼望去,前面的女子身姿凛冽,周身清寒,他手中握着的铁剑却渐渐带了丝暖意。
赵南怔怔的看着宁渊一行人消失在洛府门前,眼中的复杂之色落在叶韩身上的时候犹胜,据他所知,以往的岭南少帅虽说锋芒毕露,却不会有如今的内敛,难道是因为宣和帝已亡,他前太子遗脉的身份被宣扬出来,打算全力争夺帝位才会露出以往不曾见到的一面?
赵南来不及多想,赵府闻讯前来的老管家已经快马赶到他身旁,面色惨白的低语了几声,他听完急忙骑上马朝赵府行去。
洛府大厅里一片死寂,司宣阳远远的看着端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的宁渊,面色反倒沉静了下来,如今北汗的死结不仅和洛家解不开,也和山主解不开了,只不过因为有洛家人的介入,山主根本不会动用半分隐山的力量。
墨玄玉如今掌控着北汗大权,若是以世俗的方法来解决,除非……北汗灭亡!
“凡叔,年俊的事小皓应该已经知道了,修书一封去云州,告诉他不用顾忌什么,这场仗他愿意怎么打,就怎么打!”
洛凡面色一肃,朗声回道:“是,小姐。”
“还有,下令让郸城的十万大军即刻赶赴朝日城,由石将军统领,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这句话一出,不仅洛凡神情一顿,就连坐在椅上的叶韩也抬眼看了宁渊两眼,这支军队从未出现在洛家的番号中,想来应该是她为洛家隐下的底牌。
洛凡明白过来后倒是有些激动,这支军队是宁渊数年前所建的私兵,当年云州日渐败落,为防宣和帝发难,她便在云州十八郡中最艰苦的郸城近郊创建了这支军队,平时驻扎在山寨,以山贼的身份掩人耳目,因为靠近边疆,甚至和北汗军队有过不少冲突。这支军队建立之初小姐便打着以战养兵的主意,数年来战风彪悍,丝毫不弱于正规的洛家军。
朝日城是北汗和云州的交界重地,和北汗最富饶的外都只隔了个林海沙漠,因为沙漠里气候变化极大,沙盗众多,是以两国在此布下的兵力都极少,若是从此处发兵,定能让北汗措手不及。
数百年来,洛家固守云州,从未犯过北汗边界,宁渊这样吩咐,就等于是主动对北汗宣战!
可是在大宁国君未定之下妄然兴兵,甚至是出动私兵,与叛君背国无异,根本难挡大宁上下悠悠众口!除非……是在宁渊的命令到达云州之前就选定新君,并让新君颁下圣旨!
洛凡刚准备开口,便听到宁渊低沉的声音:“凡叔,你只管下令就是,其他的不必顾虑。”
他点头应‘是’退了出去,背脊笔直,神态虽仍有悲凉之意,精神却抖擞了不少。
抱着暖炉的女子神色倦倦,垂着眼静静地注视着桌上的铁剑,手指微微弯曲,一下一下的轻轻敲击着暖炉,清幽的声音在大厅里缓缓传开。
“你什么时候回叶府?”
叶韩甫一听这声音有些愣神,这声询问实在太过于清寒了,不同于战场上默然注视的温热,不是刚才门外抬眼瞧他时的期待,就像是突然与他有了一层隔膜一样,他甚至察觉到进门后的宁渊未抬眼瞧过他一眼,就好像在刻意回避什么一般。
再抬头一看,面前的女子已是神态自然,定定的等着他的答复,若非刚才的感觉太过强烈,叶韩还以为自己生出了错觉,随即抿着唇一笑,道:“现在叶家只剩我一个孤军了,你要把我撵出去?”
手中的暖炉慢慢旋转,宁渊挑眉:“你的身世……还有朝中旧臣的支持,都是你参战之前就安排好的吧。怎么?就这么想要皇位?”
叶韩点点头,倒也不瞒她,径直开口:“若是我能活下来,朝中上下归附之心定是不少,再加上即将赶到宁都的青龙卫,我的胜算最大。你要的是能扛起大宁的中兴之主,况且若是兴兵北汗的话,我也能全力相助,大宁帝位非我莫属,不是吗?”
青年面上神色仍是虚弱,但一双眼却极是有神,内敛深沉,眉间甚至染上了些许笑意。
宁渊转着暖炉的手一顿,定定的直视着他,看到青年眼中的踌躇志满,心底划过一丝诧异,这明明是叶韩,可却又有些不同,难道是因为争夺大位的阻挡再也没有了,所以才会……
厅外的司宣阳听到这话却是神色一敛,盯着叶韩的目光也慢慢变得复杂起来,如今看来叶韩的野心谋略并不在封禄之下,他甚至在参战之前就算好了每一步,昏迷之中亦能主导京城局势,若是登上皇位,天佑势必重新卷入腥风血雨之中,可是……他说的没错,如今的大宁的确需要他。
“府上饭菜不错,我刚刚醒来,肚子有些饿,先出去了。”
叶韩顾自说了一句站起身就准备出去,走了两步顿住又回到宁渊面前,在她有些愣住的眼神下伸手把散落的大裘朝她身上揽了揽,一边系着锦带,一边抿唇笑了笑:“还是这样好,暖和些……东门大街上有一间衣坊,是百年老字号了,下次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这些颜色太过素净了,明明是个小姑娘,怎么老把自己弄得这么死气沉沉的。云州的事不要担心,封皓用兵奇诡,又有石将军辅阵,北汗不是对手,至于这帝位,就顺其自然好了。”
说完也不去看面前女子的表情,在司宣阳怔怔的注释下径直朝外走去,龙行阔步甚是坦荡,但细细一看却分明又有几分逃离的味道。
司宣阳尴尬的‘哈哈’一笑,摸了摸鼻子小心的退了出去。小姑娘?这大难不死的岭南少帅是不是脑袋发昏了,居然对山主说这种话……
宁渊待到手中暖炉渐渐冷却下来才回过神来,掩眉看向大裘上的锦带,回忆刚才青年说出的话,脸色迟钝的青了下来,而心底因为年俊亡于雪山的愤怒和杀意却淡了不少。
赵府门内,赵南朝将棺木迎进府后就紧闭的大门看了一眼,默默地跟着老管家朝里走去。
“二少爷,老夫人和少夫人一收到消息就昏倒了,少夫人有身孕,老爷说了近段时间让少夫人好好休养,一切事宜都交给您了……”老管家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直哼哼:“老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下午了,您进去好好劝劝吧。”
赵南不出一声,默默地跟在老管家身后行到了书房外,摆摆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径直跪在地上,一语不发。
赵卓一身儒服站在书案旁,闭着眼神情困倦,面容仿似瞬间老了十岁一般颓然,听到房内的声响,他陡然睁开眼,阴沉的目光直直的射向赵南,手边的砚台顺势扫了下去,‘砰’的一声砸在赵南身上。
“畜生,他是你亲兄长!”
苍老的声音夹着盛怒汹涌而至,赵南瞬间白了脸色,他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全然不顾砚台砸在头上溅出的鲜血。
“若是你尽全力,怎么会护不了他的周全!难道一个区区的寒士顾易、一份功劳就比你的兄长还要重要!给我抬起头来!”
赵卓捂着胸口大喘着粗气,狠狠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幼子,抬起欲掴的手却在见到赵南泛红的眼眶和紧咬的牙关时停了下来。
这个孩子为了赵家一直隐在暗处,甚至以加入宫廷暗卫的代价来消除宣和帝对赵家的忌惮,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为死去的长子责备于他了……
“说,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尽全力!陛下到底下了什么旨意?”赵卓的声音很疲惫,但还是一字一句慢慢吐出了口。
“在出发之前,陛下曾吩咐过,若是在雪山中遇到了同样前去打探的洛家人,取其性命,嫁祸北汗。只是我没料到大哥也在那里,本来是想等炸了山洞再出手的,却在隧道里发现了北汗杀手,我将错就错把他们引出山洞,未尽全力劫杀,没想到大哥却冲出来护着我,等我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北汗人太多……大哥、大哥也……”
赵南低噎着出声,神情木然,拳头握得死紧,直到年俊和赵然被埋山洞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过来,这世上无法预料的事太多了,机关算尽悔之晚矣!
“劫杀洛家人?你疯了不成,洛家自来护短,若是知道你在年俊一事上推波助澜过又该如何!如今的洛家今非昔比,你以为洛宁渊会放过赵府吗?”赵卓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转身瘫坐在椅子上,连声摇头。
“陛下说,若是此事得成,您归隐后,待时机成熟,宰辅之位仍是赵家的,我想着这样能让大哥少走些弯路,所以……今日我已经年俊的佩剑送回洛府了,洛宁渊说会派人来参加大哥的丧礼。”赵南的声音有些低,握紧的手心里也现出了血痕来。
“愚不可及,宰辅之位若是没有相应的才干,如何能让天下百官信服?只凭这区区一事又能如何!帝王权术,哎!”赵南虽武艺超绝,但于权谋一事上却甚为不通,赵卓顿了顿,眯着眼道:“这件事你给我烂到肚子里,决不能再让人知道年俊的死和你有关。既然洛家有修好之意,你只管好生供着,其他的就不必管了。好了,你去看看你母亲吧,至于你大嫂……就不要再烦着她了,让她安心休养。”
赵南点头起身朝房外走去,行到半途慢慢顿住,赵卓有些苍老的声音缓缓传来:“明日,我会去祠堂一趟,把你正式领养在嫡系名下,记入族谱,以后你就以相府独子的身份行走御前,新帝还未登位,这是你退出皇室暗卫最好的机会。”
赵南默然无语,隔了良久才缓缓应了一声退了出去,从今以后他要接替兄长遗志,撑起赵家,但……却永远都只能是赵家养子的身份。
宽大的马车停在洛府门外,封显朝身旁的姜卫看了一眼,抬了抬手:“叶韩醒了?”
“是,王爷,只是洛家才刚收到年俊的死讯,您现在登门……恐是……”
封显摇了摇头,端起小几上的茶抿了一口,不急不缓的开口:“不,现在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