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的谈话虽不说惊世骇俗,但到底也超出了常人难以理解的范围,下面坐着几位王爷齐皆噤声,当作没听到一样死死的盯着对面的彩船。
很快,便轮到了六月楼的纤凤出场,一身白衣,纤姿若柳,粉黛朱唇,还未演奏便惹得岸上一片叫好之声。
平王看着有些遗憾,若是父皇选的是纤凤,必会胜了那洛宁渊。
彩船上的下人搬出了胡琴放在纤凤面前,她双手轻轻放在胡琴上,眼波流转,朝官船这边望来,唇角微翘,素手欲起。
可这曲声只起了一个音便陡然停了下来。
悠悠的箫声自远方的河面上飘来,如山谷清泉,清冽悦耳;若高山寒梅,淡雅和香。无一丝婉转缠绵,但却极是沁人心脾。
纤凤艳丽的面容有瞬间的愕然,这箫声的音域算不得极好,甚至还有些青涩稚嫩,可她却再也难以将手挪动分毫。
这等以音控神之功,就算是门里的长老也决计做不到。她抬眼朝箫声传来的方向看去,神情越发震惊。
整个涞河也因着这陡然出现的箫声而沉寂了下来。
一艘小小的画舫自远方慢慢飘来,画舫的案板上站着一位妙龄的少女,容颜清丽润和,她手上持着一管碧绿的洞箫,显然便是吹奏之人。
同样的白衣素裙,着在她身上,却偏偏比彩船上的纤凤多了几分灵气,虽是花魁之争被这箫声中断,却无人露出半点不悦。
这样的少女,观之便让人心旷神怡。
随着船坊慢慢划近,除了宣和帝和宁渊外,船上的几人望着画舫之上那个半蹲着一甩一甩拨弄着船桨的老者,眼底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不为其他,只因那蹲着划船之人,竟然是百里家主百里正。
百里正虽不入主朝堂,但在大宁王朝的地位却是实打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他居然为人甘当船夫,说出去,别人恐怕都只会当成一个笑话。不过,也正是因为识得百里正的人极少,是以现在才没有引起骚乱。
百里询愣愣的看着划近的船坊,猛地站起了身喃喃道:“那是我家老头子?怎么可能?”
叶韩望着画舫里隐约坐着的人影,手中的酒杯慢慢握紧开来。
这世上,若有人能让百里家的族长做到这种地步,除非是——隐山中人。
他能猜到,别人自然也不笨,宴席上坐着的林王和南王脸色明显变得潮红起来,甚至还隐隐现出了几分激动,就连平王也死死的盯着画舫中人,眼色微微变红。
谁都知道,除却青史古书上的诤言,在这天佑大陆上,有一句话就连无知妇孺都能朗朗上口。
得隐山之主者,得天下。
平王朝席上的几个兄弟看了一眼,几乎可以肯定隐山的人是为了他们而来,要不然怎么会正好在他们齐聚的时候出现?他心中暗喜,席上堪为他对手的只有封显,但如今大宁诸位皇子以他为首,想必他的胜算要更大一些!
宣和帝看着慢慢划近的画舫,朝一旁的宁渊看了一眼,轻轻的转起手上的扳指来。
箫声尽,画舫已经划到了彩船和官船中央,吹箫的少女将手中的萧别在身后,朝官船的方向抱了抱拳,神态里全是爽朗:“听闻洛家小姐在此赏乐,我家先生闻之欣然而来,刚才一曲赠予小姐,望小姐相见。”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偏偏只让船上的人听了个清楚。宣和帝眯着眼慢慢道:“洛小姐果然交游广阔,如今竟有人找上门来了,看来这地方还要增上几个席位才是。”
席下坐着的几人神色愕然,这莫名出现的隐山中人找的居然是洛宁渊!他们转头朝案首的女子看去,宁渊懒洋洋的坐在木椅上,手里抱着个酒坛,她伸出手抓起桌上的凤凰面具,摇晃了两下淡淡道:“不见。”
声音清冽,却直直的落入了画舫中的少女耳里,那少女一愣,显然极是错愕:“洛小姐可是不知……”
“我说了,不见。”宁渊抬头朝询问的少女看了一眼,神色淡淡的,茶色的眸子却变得深沉冷冽起来。
封显和封辛脸上都现出了几许震惊,隐山中人相邀,这是何等的荣幸?洛宁渊居然直接拒绝,恐怕就算是大宁的天子也没有这个胆色吧!
安四朝神情淡然的宣和帝看了一眼,暗道,今日的事还真是赶上了。
“莫西,回来吧。”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船上的人精神一振,齐皆伸长了脖子朝船坊望去。隐山的人,可是稀罕得紧,要是错过了,可真的就是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
画舫后面的百里正朝这些扯长了脖子的王爷瞥了一眼,暗自腹诽: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副人样罢了。输了半子棋,居然让他这个老人家当船夫,现在的后生,一个比一个难缠!
他横眉乱挑的样子没人看见,再说老人家多是健忘,估计他还真是忘了自己初见时那副好不了多少的窘态了。
“即是如此,我们回去吧。”莫西听到身后的声音,急忙转了个身朝画舫里走去。纱帘掀开,一袭布衣现入眼前,散乱披在身后的头发,胡乱摆着的茶壶,横卧案几上的背影,完全不是众人所想的一副谪仙模样,甚至是——普通得有些过于匪夷所思了。
席上的几位王爷收回了望着的眼神,相互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这副情景恐怕比隐山中人是为了洛宁渊而来更为失望错愕吧。
画舫慢慢远离,不一会便消失不见,除了就近的两艘船,没有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纤凤朝河面看了一眼,感觉心口沉闷,知是受了内伤,正欲收手入船,却听到耳边骤响:“弹下去。”
清朗的声音,和刚才画舫中人的一模一样。她打了个寒颤,眼眸一闪将手重新放在了胡琴上。
彩船上的琴音慢慢飘散在涞河上,众人缓缓回过了神来。
他们朝席上的宣和帝和宁渊看了一眼,沉下了心思。
隐山中人出现,求见的居然不是一国之主,反而是洛宁渊,难道隐山选择的人并非是皇子,而是……这想法有些过于匪夷所思,几个人惊疑的望了几眼,都不约而同的转头朝彩船的方向看去。
纤凤的一曲完毕,虽是仍有绕梁三日之功,但比之往常差了不少,就连河边的寻常百姓也听了出来,是以叫好声反倒不如前几个。
这是最后一个节目,彩船陷入了沉寂,不少百姓拿着手上的纸花去专门围着的地方投放,不过半个时辰,结果就出来了。
夺得头牌的竟是第一个出场的琳琅阁沫香,这次的花魁选得格外曲折,是以结束后涞河边上的百姓便也散了开来。
花魁选定后,席上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刚才洛宁渊和宣和帝立的赌注历历在目,还真是想忘记都不容易。
南王看着坐于上首沉默的拿着酒坛的宁渊,皱了皱眉,这洛宁渊不会真的想要父皇把大宁江山拱手相让吧。
封显站起了身,朝宁渊拱了拱手:“洛小姐……”
宣和帝朝他摆摆手,微微一笑,转过头对着宁渊道:“大宁疆域辽阔,北至云州,南到岭南,东达浮河,西远雪岭,占天佑大陆二分之一,朕有此薄产将近二十余年,想来不算寒酸,不知洛小姐收着觉得如何?”
林王嘴里含的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他默默的抬手擦掉胸前的酒渍,撇眼看着隔壁坐着的南王手中的托盘都掉在了地上,顿觉宽慰起来,果然,不是他一个人被吓住了,父皇若不是在开玩笑,就一定是被梦魇了。
他居然把大宁江山比作菜市场的猪肉论价显摆,恐怕古往今来的帝王也只是这么一位了!
宣和帝瞧着静默不语的宁渊,神情里现过了几许得色,不管你是谁……如今,朕才是大宁的天子,这万里江山的真正掌控者。
宁渊把手中的面具放在桌上,瞧了瞧已经见底的酒坛,惋惜的开口:“这酒酿得不错,可惜太少了。”
平王一个瞪眼,脸都黑了,席上备的是他府上藏了十几年的女儿红,若不是今日来的是宣和帝,他才不会摆出来。
“陛下。”宁渊抬起头,神情莫测难辨,眼底有些嘲弄玩味:“五百年前,大宁即是天佑,天佑即是大宁。”
封凌寒传下来的江山,现在只余一半,尽管山河锦绣,却早已比不得当年风采。既无前人之威,也无后者之势,如此夜郎自大,简直可笑。
宣和帝眼底的厉色一闪而过,这样的讥讽,是一个帝王最大的侮辱,可是他却无法反驳,至少是无法对着面前的人反驳。
万里江山一朝易,当年的大商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宁江山也比不过一杯清酒得我心意,陛下,我洛宁渊就用这江山和你做笔交易吧。”宁渊站起身朝船下走去,慢行几步缓缓回过头道:“我绝不介入天下之争,储位争夺,但洛府的一切事由,我说了算。”
面前的女子挑高了眉眼,头微微昂着,声音清冷无比,她淡漠的朝封辛和封显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回转到宣和帝身上:“至于皇室中人……日后见我退避三舍。”
若不是宣和帝心心念念着她的婚事,她才不会趟这趟浑水,提出这么个要求来。
满座俱惊,席上坐着的人看着洛宁渊转头便走,愣愣的说不出话来。皇室中人,不止是他们这些亲王,甚至还包括……当今天子。
只是一个玩笑般的赌注罢了,洛宁渊居然敢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
“朕答应,只要你不介入天下之争,自此皇家人,皆退避三舍。”冷硬的声音在案首上传来,深沉威严,仿若约誓般笃定郑重。
走到回梯处的女子没有转身,只是举起右手打了个响指算是回应。
喧嚣退去,船板上静的落针可闻,几位王爷乖乖的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动都没动。
“今日之事,若是谁传了出去,就算你们是朕的亲子,也是死罪。”
“儿臣遵旨。”
宣和帝冷冷的朝席下逡巡了片刻,看着一起跪下的儿子拂了拂衣袖,淡淡道:“起来吧。”
他走到了船舷边,朝下望去。
漆黑的马车静静的等候在安静的涞河边上,白衣青年握着马缰,站得笔直,背在肩上的铁剑反射出冷冷的寒光。一旁蹲在地上的洛家丫头和百里家的小子扭打得正欢,青衫少帅缓缓的朝这边迎来,眼底满是释怀和惊喜。
最后,他的眼神落在了那道明黄的背影上,步履不快不慢,就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让她动颜一般。
如此这般之人,大宁五百年的历史里,唯有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