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京城,天朗气清,正是怡人的时候。
程曦下了马车,刚入宫门,就被小太监引到了永和宫,她迈上玉阶,途经长廊,稍一侧头,就被这一排排的红背桂吸住了目光。红背桂貌如其名,叶面为绿,叶背则为红,煦风拂过,随着哗啦啦的声响,眨眼间,红绿掀翻,竟让人生出了春秋相逢的错觉。
红背桂生在云南,京城本就少有,又因它受不得大寒,所以爱花者长叹一株难求,像这样成千上百株交叠在一起的景象,真可谓是世间罕见。
程曦暗道:到底是皇后办的寿宴,果然非比寻常。
程曦到了永和宫的时候,皇后正坐在水榭里同唐妩聊天,程曦上前请安,随后被赐座,坐到了唐妩周边。
永和宫的水榭十分宽敞,它不同于普通人家那种一半在水中,一半在岸上的结构,它是完全建立在芙蓉池之上的,且四面敞开,让人可以随心观赏周围的风景。
由于对面的戏台子一会儿有表演,皇后设的座是按“一”字排开的,以她为中心,唐妩和程曦坐在了她左侧,温宁郡主和她娘家的嫡妹妹坐在了她的右侧,这样一分,地位高低立显,那些个坐于末尾的,虽然受了邀请,但却与皇后娘娘说不上几句话了。
半响,安衿和安澜便都到了,可她们的座位,足足差了唐妩三个位置。
安衿刚一落座,楚凝就同她打了招呼,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近来安衿和楚凝处的可是够要好的。
虽然贵女之间不兴背后讲究别人,但看眼神还看不出吗?楚凝盯着程二姑娘的眼睛都要冒火了,而安衿呢,虽然订婚之后也不再惦记郢王了,但看程家的姑娘依旧是不顺眼。
而且是很不顺眼。
又或者说,谁能顺眼呢?
郢王殿下独宠王妃满京皆知,宁国侯世子浪子回头的消息震惊四座,且不论这背后到底过成什么样,就说表面上,谁能比程家的姑娘过得舒坦?
安澜大着个肚子,去年就当了金家的大夫人,此刻早没了那些心思,当真是品茶看花来了。
安澜抿了一口茶,对着安衿道:“你瞧,戏台子上面那八仙花开得可真好。”
安衿侧过脸,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瞧着,有些人笑的可是比花开的还灿烂。”顺着安衿的眼神,安澜看到了唐妩。
随即,安澜手中的茶盏“啪”的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安澜磕磕绊绊道:“她她不是”郢王的侧妃吗?
安澜的指尖微微颤抖,回过头看安衿,着急道:“衿妹妹,皇后娘娘身边坐着的那个,你可知是何人?”
安衿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撇嘴道:“还能是谁,程大姑娘呗。”
“程大姑娘?!”
安衿挑眉道:“是啊,就是那个风头正盛的程大姑娘,程家从堻州认回来的那个。”安衿提醒道。
安衿话音一落,安澜的背脊不禁阵阵发凉,且不论这世上会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就安澜的直觉来说,她是不信这世上会有这般相似之人的。
但真正让她心惊的并不是唐妩的身份,而是她自己的婚事。
她的郎君是刑部的金呈林,是郢王的亲信之一,这桩婚事,也是郢王亲自为她选的,今日之前,她还以为她这表哥是怕她今后受委屈,才定下了这门亲事,但今日一见这位程大姑娘,她才隐隐发觉,她的婚事
极有可能带着别的目的。
安衿摇了摇安澜的手臂道:“姐姐怎么了?可是那大姑娘有什么古怪?”
安澜提唇笑道:“人家能有什么古怪,我只不过是见她生的美而已。”
安澜这话一出,安衿的表情就僵住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安衿也就没再主动开口了。
不一会儿,对面那头戏就开始唱了,一台接着一台,都是没人听过的新鲜曲儿,这本该无聊地发闷的宴会,也因此而活泛了起来。
自古以来,人多的地方就一定有个会拍马屁的。
这不,对面的琴声刚停,徐家有位姑娘就站起来道:“臣女听闻再过几日便是皇后娘娘的生辰了,臣女想借这琴一抚,来给皇后娘娘提前助个兴。”
俗话说的好,拍马屁能拍好是个本事,拍不好,那是要拍马蹄上的。
这位徐家的姑娘有心给皇后娘娘祝贺是好事,但这儿可是皇宫内院,陛下虽然此刻同郢王正下着棋,但说不准何时就会来此瞧瞧,徐姑娘尚未嫁人,又这般主动冒尖,即便她没有进宫的心思,周围的人看她的眼色也都变了。
皇后面容不改,但声音却冷了冷,“徐家妹妹既然有这等心思,那本宫就拭目以待了。”
皇后的声线冰冷,然而徐家的这个不仅没听出来,还颠颠地跑到戏台子上去了,不过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那就不得而知了。
戏台子上放的是一把名为“绿绮”的古琴,徐家姑娘拿起来就开始弹奏,琴声虽然婉转动听,但皇后的脸色却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
原因无他,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正停驻在了不远处。
到底还是撞上了。
一见陛下和郢王来了,包括皇后在内,都纷纷起了身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后不高兴了。
这时安衿灵机一动,笑着冲皇后道:“臣女听闻程大姑娘精通乐理,技艺超群,不知今日,能否有幸赏之?”什么精通乐理,都是安衿胡说八道的,在安衿眼里,唐妩是从乡下来的,别说是弹古琴,就是听没听过古琴都是回事。
平日里她若是直接和唐妩杠上,那就是自讨苦吃,但今日不同,她借着皇后娘娘的名义给唐妩难堪,可没人能说她。
再说了,她做的也不算绝,程大姑娘身边还有程二姑娘呢,她若是不会,程曦自然会替她上去保全脸面。
听完安衿的话,唐妩侧头与之对视,她突然觉得,郢王殿下才是那祸水,以后谁敢说她是祸水,她定要为自己争辩一番。
程曦在一旁拉了拉唐妩的衣袖,悄声道:“不如我替姐姐上吧。”程曦弹的虽然不好,但将这事糊弄过去是没问题的。
唐妩拍了怕程曦的手,暗示她无事,上前一步缓声道:“那便在皇后娘娘面前献丑了。”既有人宣战,焉能拒之?
闻言,皇后立马露了笑,郢王妃肯出这个头,自然是再好不过,她笑道:“那本宫便派人把琴给皇嫂取来。”郢王妃肯奏乐,自然犯不着屈尊降贵到戏台子上去弹。
下一瞬,徐姑娘手上的绿绮,就到了唐妩手里。
唐妩坐了回去,轻轻抚摸了一下这把琴,在众目睽睽之下,指尖飞舞起来。
她弹的是一首曲调悠扬《浦阳楼》。
唐妩不知道这绿绮是真是假,她只知道,母亲手里也有一把一样的,这曲浦阳楼,正是林芙亲自教她的,唐妩的琴技本来就被顾九娘培养的很好,稍一雕琢,就不知升了几个档次。
不同于徐家姑娘的卖弄,唐妩这琴音儿一出,众人的眼色就变了。
唐妩虽然生在京城,但却长在苏州,这一身柔柔的南方女子的气息,竟把这水榭和众人一同隐去,让众人仿佛置身于那江南水乡里。
高洁的琴音衬的她像极了那下凡的仙娥,周围的一切,突然缥缈兮翩绵,光是听那旋律,便叫人恨不能醉倒在这风光里
琴声一停,皇后娘娘当即笑开了花,连忙拉住了唐妩的手道:“皇嫂这琴技,可真是得了程国公夫人的真传。”林芙才女的名声,当年可是响彻京城的。
见皇后这么一说,众人才纷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安衿咬唇坐了回去,长呼了两口气,还没等坐稳当,安澜就狠狠地掐了她的手臂,力气大的简直快要把她的肉狞下来了。
安衿低声惊呼,“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安澜一本正经道:“安衿,你若是还想嫁人,就好好收敛你的脾气,你若再敢滋事,我便亲自告知祖母训你。”
祖母最疼的就是安澜,一提祖母,安衿就怂了。
她疼的眼眶都红了,连忙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姐姐快松手吧,再掐下去,肉都要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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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唐妩在东次间哄长宁睡觉,长宁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闭眼就算了,竟然还抬手拽着唐妩的头发不松手。
唐妩张嘴吓她,哪知道长宁根本不害怕,就攥着娘亲的头发咯咯地笑。
唐妩没了法子,只好板起脸,用很凶的语气道:“你再拽娘头发,小心你爹把你吃了。”小孩子哪能听懂这么复杂的话,多数就是听个语气。
长宁见自己的娘变凶了,抽抽嘴角,就预备开哭了。
唐妩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这哭了,可不好哄呀,她连忙柔声道:“娘不吓你了,不吓你了。”
可惜长宁不买账,嗷地一声就开始嚎,还是干打雷不下雨的那种。
一旁倚靠在门框上看戏的郢王殿下,见此,不禁嗤笑出声。
他径直走上前去,从她手中接过长宁,轻轻摇了两下,长宁就咧开了嘴,随即又唤了一声十分清晰的“爹”。
这声“爹”一出,唐妩的脸就黑了。
是了,小长宁现在已经能清晰明了地喊爹了,但“娘”还是停留在了“凉”这个阶段,这让唐妩分外嫉妒,以至于她整日不遗余力地抹黑郢王。
男人立于深褐色的屏风前,低头逗弄着怀里的长宁,唐妩也不知道长宁被她爹喂了什么**药,那人摇了她两下,她竟然就乖巧地阖了眼睛。
唐妩一见,便垂头丧气地倒在了一旁的榻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长宁偏心,当真是偏心。
半响,郢王把睡熟的长宁缓缓放到了榻上,顺手将一旁那个大的抱了起来。
唐妩身子一腾空,嘴角就忍不住一翘,但仍是故作惊讶道,“殿下这是干嘛呀?”语气嗲的人骨头都酥了。
郢王轻声低笑,也不回答她,只将她抱回了内室。
郢王将她也放到了床上,可她却不似像长宁那般好对付,她双手攀着他的脖颈,牢牢抓着不松手。
四目相对,只见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冲他眨了又眨。
紧接着,她轻轻一拉,郢王就顺着她的力,也跟着上了床。
男人飞快地解开了自己腰封,刚准备褪下衣衫,就突然觉得她方才那眼神里,好似蕴含着诡计,果然,他刚一抬头,就看到了正要偷偷溜走的她。
唐妩还没爬到床边,就被他识破了。
他发狠地将她摁在床角里收拾,在她敏感的脖子上狠狠吸气,他低头看她,忽然觉得,她咯咯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长宁。
这不是她第一次用这伎俩,撩拨完了就想跑。
可他明明知道她跑不远,却还是肯陪着她闹。
喘息之间,郢王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弹绿绮?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嗯?”
唐妩怎么会泄了自己底呢,她笑着无比娇媚,双手环住了他卖力的腰,在他耳边吐气道:“妾身也不知道,殿下的腰竟是这般好。”
她话音一落,就见郢王那张俊脸猛然一僵,随即低吼了一声。
半响,他兀自摇头。
果然,他的冷静自持,在她面前,总是不堪一击。
深夜,他看着还在蹬被的唐妩,十分无奈地给她掖了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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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年,刑部出了个大案子,京城里突然出现了一伙人,专门偷孩子,卖孩子,惹得妇孺根本不敢出门,人心惶惶,可谁知,这全城戒严的情况下,陆续还是有孩子死去。
衙门的鼓都要被人击碎了。
百姓受苦,帝王大怒,第一个挨收拾的就是刑部的金大人。
为压民愤,金大人被革职查办,这事便落到了郢王头上。
这伙人行事诡异,不但犯罪过程毫无纰漏,就连发生的时间也没个规律可寻,着实棘手。
郢王在书房与几位官兵彻夜商议,等旁人走了,郢王屋里的灯依旧是亮着,按曹总管算的,殿下已是三天未阖过眼了。
这么下去,自然是不行。
他进去劝过一次,结果被郢王轰出来了。
曹总管左思右想,心一横,还是去王妃那儿告密了。
郢王低头理着案卷,只听门“吱呀”一声响。
一抹俏丽的身影挤了进来。
郢王没抬头,只感觉有人蹑手蹑脚地从他身边经过,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双柔软小手就覆在了他的眼眶上,唐妩故意学着他严肃时的嗓子道:“听闻郢王殿下不吃饭,不睡觉,不知该当何罪?”
男人背脊一僵,心底里瞬间有一股暖流划过。
男人没动,就维持着她捂住自己眼睛的姿势,低声道:“王妃以为呢?”
见身后的小祖宗半天没了声响,郢王便拉下了她的手,缓缓回头看她。
只见她咬着唇,眼眶通红,刷地留下了一串泪。
见她这副样子,他立即慌了神,抬手用拇指拂过她的眼底,低声下气道:“这是怎么了?”
女人娇娇地搂住他的脖子,含着哭腔道:“我想让你吃点饭,睡一会儿,行不行?”
“妩儿,我这”
“你应不应我。”说着,唐妩的泪珠子就跟不要钱一样滴往下砸。
郢王立即双手投降。
下一瞬,曹总馆眼看着殿下被王妃拉着小手,回了屋子,吃了满满的一碗饭,睡了一觉。
唐妩知道他心里装着事也睡不了多久,于是在扣押了他两个时辰后,就放过了他。
不出三日,案子就结了。
那伙歹人前脚被刑部抓走,郢王后脚就被郢王妃抓走了。
唐妩恶狠狠地看着他补眠,吃饭,他冷着一张脸,她就比他更冷。
见比不过,郢王也不敢再多言了,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直到他被她养胖了一圈,她才肯重新露笑脸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