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空旷的冰面上,虽然大家都隐隐猜测到了真相,但等到阿木亲口说出形人师的身份,每个人仍旧惊骇不已。米塔颓唐地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她还是以前在危险时紧抱自己的阿木吗?胖道士虬髯微翘,神情微妙不知思索何事。兀岩目中浑浊,杀机时隐时现。云眼、班西、游槐等人俱都惊魂未定。黎斯望着阿木,捕捉着少女飘忽的眼神。
阿木轻露瓠犀:“故事还未讲完,还有关于他的。”
“天崩之后跟随莳泽潜入幽境的还有另一个人,他叫宿生花,是一个喜欢跋山涉水的云游公子。”阿木将关于“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宿生花偶然路经十方山,被云雾环绕的巍峨山势所折服,故率性入山,谁知却遇上了千古罕见的天崩奇迹,于是宿生花惊心动魄地踏踪寻觅。途中宿生花碰见莳泽,两人结伴而行潜入幽境,共同目睹了翩然绝尘姽婳如仙的阿木。宿生花惊为天女下凡,不同于尊敬于心的老迈莳泽,宿生花对于少女一见倾心。
“你、你好,我叫宿生花,古姓之宿,遍地生花的生花。因为我娘生我时一直以为会是个女孩,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宿生花摸着后脑勺像幼童般微笑。
少女莞尔一笑:“我叫木三星,师父说有我的那一晚天上有轸宿三星熠熠生辉,故取名三星。”阿木的真名原来叫木三星。
青涩纯真的少男少女在我言你语中渐生情窦,少年悄悄告诉少女,他的目标是可以像游士徐飘零那般遨游星辰下每一座发光动人的山脉。少年询问少女,少女说她只想等来她要等的人。少年闻言顿时沮丧,支支吾吾地问少女要等谁。少女掩嘴轻笑,说那是师父让等的人。少年傻笑不已。
少年宿生花,少女木三星,两人不知不觉间在幽境度过半年之久,两人心底情愫渐深。宿生花白天带着木三星追逐山鸟清风,晚上两人躺在冰宫之上仰望墨星石的繁星点点,宿生花侧过头说:“传说在天之尽头,星河之畔有一个神秘古老的国家,那里的每一位少女都通透清澈如水晶一般,你是不是就来自于星之畔?”
“星之畔。”木三星婉然摇头,“那一定很美丽,可惜我不是来自于星之畔,我的家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那儿有我的师父。”
“可以带我去吗?”宿生花直爽地问。
木三星羞涩道:“我不知道等多久才能回去。如果到时候你还想去,我愿意带着你。”
宿生花开心地点头。他望着心爱少女的眼角眉梢,呢喃道:“我少时学过风水命理,阿木你属于凶魁水火双命格,每十万人中才有一个这样的命格。拥有水火命格的女子冰冷与热情都藏在她胸怀里,时而冷若寒冰,时而热情澎湃,但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颗真诚善良的心。我毕生都在渴望一颗真诚与善的心,三星记住我说的话,我爱你!”
木三星俏脸飞红,声如柳絮:“我也是,喜欢你。”
“若刹那可作永恒,那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宿生花轻揽木三星入怀,冰宫上眨眼的星星都似害羞地闭上了眼。那一晚那一刻木三星以为她和宿生花会将刹那化作永恒,再也不分离。但她没想到的是三天后宿生花就说要离开。
“山外有一件必须去做的事,我去去就回,你啊,乖乖在这里等着我。听到了吗?”宿生花捏着木三星粉嫩脸颊说道。
木三星难掩分离伤情,泪珠闪烁,但她的语气坚定不移:“我会等你回来。”
这一生,这一辈子守在这里,直到你回来。这是木三星对于宿生花的承诺,只在木三星心底,不让宿生花听见。
“我走了。”宿生花挥手告别,如同以往清晨醒来的挥手呼唤。
木三星看着他转过身,转过脸,身影变成背影直至消失,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初见时的笑容。如果要离开,她希望将最好的一面留给他。而那日清晨宿生花最后的记忆就是在纯净明亮的冰宫之上、挥手微笑衣袂纷飞如同仙子的女孩儿。他回过头,一抹清冷顺着眼眶滑下,但女孩儿已经看不到了。
宿生花一走再未回来。女孩坚守自己的承诺,等着他。一年,两年……十年……百年,转眼五百多年过去了。女孩依然站在两人分别的地方,凝望他背影消失的角落,面带微笑,眼泪却往往不争气地滑落。
“我一直害怕他忘记我,更害怕我忘记了他。”阿木眸光湿润闪烁,“所以当宿生花的面容在我脑中开始变得模糊的一刻,我决定去找他。”
黎斯、胖道士、米塔不由得为阿木的痴情所感动。阿木微微闭目,继续把故事讲下去。
“然而我无法背弃对于墨子老师的承诺,所以在五百年期限里我不能离开十方山,但我渴望知道宿生花的消息,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也好。我想起了宿生花对于水火命格女孩的欣赏,所以我借助莳泽创立的古窅教以‘圣少女’名义搜罗符合的人选,不过选中的女孩并没有被吞噬灵魂,而是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阿木慢慢说着。米塔忍不住问:“什么问题?”
阿木眸光深邃:“你是否听人讲过‘在天之尽头,星河之畔有一个神秘古老的国家,那里的每一位少女都通透清澈如水晶一般’。”
米塔心底的柔软被触动,泪水模糊了眼眶。
“我等来了十四位圣少女,她们都没听过这句话,更没有见过宿生花。”阿木垂下蝤蛴白项,“时光荏苒,跟师从后人的五个百年期满,我始终没等来要等的人,不管是师从后人还是宿生花。第五百零一年,我踏出了十方山进入繁华喧嚣的尘世。尘世歌舞笙箫、靡靡之音跟淳朴的十方山太不一样,五彩斑斓的人与物令我精神紧张、头晕眼花,我强忍心中不适穿梭于城池之间寻找宿生花的点滴。但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我逃似的回到十方山,回到熟悉寒冷的冰宫才觉得可以顺畅呼吸。之后的四十五年中,我每隔五六年会踏入山外世界一次,然后狼狈地逃回。四十五年中,我仍旧没有宿生花的任何线索。”
阿木转向米塔:“最后一次我被你当成了圣少女的目标,当时我怅然失落,突兀地听你说‘我要等的人就在刑天城里’,我忽然觉得时光倒流,仿佛过去的自己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一个称之为命运的玩笑。既然是自己的玩笑就要自己去面对,所以我跟你回到十方山。”
米塔恍然明白了七七八八,神情凝重:“那么之前的十六位圣少女去哪里了?祭从说火穴每隔十五到二十年才会熄灭一次,具体时辰还得通过星辰推衍才可确定。难道每位圣少女都得等十五年才能离开?”
阿木回望钻壁而出的冰宫:“并非只有从火穴才能到这里,五百多年前冰宫凿穿山腹,留下了一条通往北海的密道,十六位圣少女就是从密道逃离十方山。至于我,也是从密道踏入的山外世界。”
“原来如此呀,我就说我的卜算推衍不会出错。”沉闷许久的祭从云眼忽然说。
“但宿生花只有百年寿命,这都已经五百多年了,他早死了,你何必再苦苦地去找他?”米塔心怀怜惜地说。阿木婉然一笑:“米塔,你不明白。有些人即便你知道他已经死了也还是会去找他,因为人与人之间除了生死,还有承诺。我想要的并不是答案,而是对于他的承诺。”
阿木目光决绝,光彩夺目。黎斯脸上闪过一抹深藏不露的表情。
“在刑天城引我入祖庙的神秘古族人是你吧,阿木?虽然你隐藏得很好,但你身上独有的幽香暴露了你。在圣礼上你从我身边走过,我才恍然明白过来。”黎斯沉稳道,“照此推测你应当早就知道七人咒的存在,引我入祖庙也是为了揭露常伯和边奎之死的真相。”
阿木轻轻颔首:“以前莳泽曾对我提过三大禁术,当时我并未留意。在抚瓦村常伯、边奎的死令我百思不解,后来到了刑天城我才突然记起七人咒的内容。我知道七人咒就藏于古族祖庙,所以乔装引你去那里,但不曾想最终还是被你发现真相。”
“如果我可以早一点想起七人咒,或许常伯和边奎就不用死了,不过时间相隔太久远了,在岁月荏苒中总会流逝许多东西,最后留下来的往往只有最深刻的部分。”阿木喃喃不知对谁语,倏尔又望向黎斯,“在古族祖庙之事之前你就开始怀疑我了吧,我能感觉到你的眼神不同以往。”
黎斯扬了扬嘴角:“看来我的一举一动也难逃你的双眼。不错,祖庙之事之前我就对你有所怀疑,但我并不认为常伯和边奎的死跟你有关,只是觉得你底细难捉摸。具体是因为在黑石桥上三手异徒扑向米塔时骤而退却。当时我脑子里首先闪过持剑的公羊雁,但立即排除了。公羊雁之前遇过三手异徒,异徒即便被割断手指都未对剑锋胆怯,所以它惧怕的并不是公羊雁的剑。米塔,也不是。她当时的惶恐是真实的,并非虚假。剩下的只有面对异徒毫无畏惧的你,三手异徒接触到了你凛冽含着杀气的眼神,所以才选择了狼狈回退。”
“你不是普通的少女,你究竟是谁?这就是黑石桥时我对你的疑窦。”黎斯摊摊手,“但哪怕诸葛复生恐怕也算不出你竟是古窅教圣女、墨子大师的弟子。”
阿木笑了:“你也不一般。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叫黎斯,就是个不招人待见的捕快。”黎斯也曾回答过胖道士类似的问题。
阿木莞尔:“我记住了。你叫黎斯,是一个不招人待见的捕快。”
“说够了没有!古窅教历代相传圣女守护的宝物就是什么形人师之术?”兀岩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冷森森地插嘴道,“不管有没有跟人约定,你把形人师之术交给我,我就放了你。否则,我不介意再多杀你一次!”
阿木美目生寒:“古族莳泽帮过我,古窅教五百年来也为我屡次奔波,我亏欠莳泽和古窅教的,所以无论是你还是兀鹰的险恶阴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你们走吧,但从此别再踏入圣地半步。”
“好狂妄的口气,氐豹、氐狮,杀了她!杀了她!”兀岩撕碎了沉着表情的外衣,整个人变得暴躁凶怒。
两名枯瘦老者狂风骤雨般扑向阿木,阿木闭眼再弹一指,冰机关人同样弹指,只听闻“砰砰”两声,两道丈长冰凌刺入两名老者胸膛。冰凌入体后瞬间冻结了血液,两名老者惊恐地呼出半口冰气,四肢五官霎时蒙上白霜,被活活冻僵了。
兀岩睚眦狰狞,猛甩手掌,突兀地从掌缝中钻出了十根锋利骨刺,背凸胸陷宛如变形异徒。兀岩狂吼:“重生,我要重生,谁也不能阻拦我!”
阿木惋叹一声,从冰亭分离出三尺宽的一根冰柱,戳中凶神恶煞的兀岩,骨刺被撞得连根断裂,兀岩也被撞飞至巨冰边缘。兀岩口鼻眼耳汩汩淌出鲜血,瞳孔扩大,仍不死心地眺望阿木,仅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身形摇飏,最终坠入翻滚的岩浆深渊。
“我要……重生!”兀岩发出最后执念的咆哮,随热风飘远。
“一切终将尘埃落定。”阿木平静地说。
云眼望着血腥一幕颤抖不已。班西胆战心惊地挪向铁索桥,正当他踏上铁索的瞬间,一柄黑刃割穿了他的喉咙。班西惊诧万分地望着黑刃,缓缓回首,身后站着的是宛如血人一般的兀鹰。
“你……还没死?”班西喷出一口血箭,倒地身亡。
兀鹰并未死去,他双眼滴血,仿若恶鬼:“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阿木等人也注意到了兀鹰,兀鹰的血目与少女深邃眼神对视,许久后爆出一声怒吼:“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喊完,兀鹰一瘸一拐走上铁索,缓缓消失。
“你就这么放过他?”米塔迟疑地问。
阿木嚅嚅道:“他已经受到惩罚,而且在冰宫中已经流了太多的鲜血,我不希望这里再受玷污。”
巨冰之上一时间陷入沉默,阿木徐徐望过剩下的人,黎斯、米塔、胖道士、游槐、云眼,毅然道:“我要完成……”
“喂,我来了!”铁索上突然有人打断了阿木。黎斯定眼一看,铁索上倏然闪现一个黑点,等黑点靠近些,才看清正是单独留在刑天城中的公羊雁。
公羊雁跳上巨冰,惊异四顾,而后来到黎斯等人中间。
“你怎么来了?”胖道士先开口问。
公羊雁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摸出一样金光灿灿的事物,乃是一朵璀璨动人的金花。公羊雁道:“我来为你送这个。”
“这是什么?”黎斯瞧着有些眼熟。
“我怎么知道?但胖道士做实验的灰石里的银水都变透明了,那只灰纹蟾蜍也变回原先的样子,洼石里还多了这么一朵金花,我瞅着挺重要的就给胖道士送来了。”公羊雁急急忙忙说完。
“天啊,我想起来了!这是只在传闻里出现的仙花——坐地金仙。”胖道士眼珠子恨不得瞪出来,不停地啧啧称奇,“没错,没错,就是它。”
黎斯双眼凝视:“等会儿,这明明是我遗失的紫梦萝呀!”
“那到底是坐地金仙,还是紫梦萝?”公羊雁迷糊了。
黎斯也茫然地看向胖道士,胖道士猛一拍自己脑袋:“原来如此,坐地金仙就是紫梦萝变化而来。”
四周投来诧异的目光,胖道士哼哧两声,开始解释道:“坐地金仙是两千年来最神秘瑰丽的六大仙花之一,见过它的人总共不超过十个人。传闻坐地金仙只在午夜子时盛开,开放时金光铺洒如同坐地金仙,故有此名。年少时我曾寻觅过六大仙花,但最终空手而归,没想到过了三十年终能亲眼看见梦寐已久的它。而且多亏黎斯,让我明白了坐地金仙的成因。从此花来看,之所以坐地金仙难寻罕见,是因为它并非落籽生根,而是由紫梦萝蜕变升华所得。紫梦萝吸收银河水中的冰焰奇毒,剧毒促使紫梦萝脱胎换骨蜕变成坐地金仙。这也怪我七年来一直心浮气躁,为了化解冰焰奇毒我想过配制解药,也想过了生生相克,甚至想到以毒攻毒,就是不曾想出吸收毒素的法子。”
胖道士微一沉吟:“不过紫梦萝吸毒一例在古今典籍中从未提及,由此判断紫梦萝并非吸收任意毒素,而是只针对特殊毒素进行吸收。那么千年来凤毛麟角的坐地金仙恐怕都是紫梦萝吸收冰焰奇毒或者其他水火毒素演变而来的,太奇妙了,太不可思议了!我恐怕是第一个破解了坐地金仙之谜的人。”
米塔难掩激动情绪,目光明亮地望向胖道士:“紫梦萝可以吸收银河毒素,是不是说异徒就有救了?”
“已经变异的恐怕无能为力了,但是有了紫梦萝从今往后古族就不会再出现新异徒。”胖道士不免嗟叹,“笼罩刑天城几百年的阴霾也可以烟消云散了。”
米塔从胖道士手里接过坐地金仙,眼泪簌簌落下。游槐同样难以自制地走过来,仰天握拳道:“古族有救了!”
阿木如释重负地轻言:“太好了。”
米塔朝着阿木笑了笑,然后她变得坚定,问游槐道:“游槐护堂,古族现在群龙无首,危在旦夕。我要回去救古族,救古族无辜的孩子,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同去?”
游槐重重点头:“米塔你是对的,以后你说什么我做什么。”
米塔凝视阿木:“阿木,我要回刑天城了,你以后还会留在这里吗?”
阿木眸光飞掠过墨星石,轻轻道:“我也不知道。或许会留下,或许会回到炎月岛,也或许会去寻找那个传说里星河之畔的古老国度,去看一看那里的天与地。”
米塔心中悲伤不已,咬牙不让泪水滚落,她要学着一个人坚强地生活。米塔心中的千言万语只化作两个字:“保重。”
阿木回复她:“你也多保重,米塔。”
米塔、游槐连同还在颤抖的云眼一起走了。米塔再未回头,阿木欣慰地笑笑:“她真的变坚强了。”
又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变成背影直至消失,她还会回来吗?阿木没有想下去,她转过脸望着黎斯、胖道士和公羊雁,神情平静道:“我要完成墨子老师的承诺,跟我来。”
阿木揭下冰机关人脸上的深蓝面具,戴在自己脸颊上,然后走到冰琴旁。深蓝面具反射流动奇光照耀在冰琴表面,冰琴徐徐下沉露出了一个丈宽的小型冰台,阿木走上冰台。
黎斯三人互相望了望,继而也踏上冰台跟阿木并肩而立。
一阵摩擦的轧然声,冰台往下沉落……